两晋南北朝史(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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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东晋初年内乱

当九州云扰之际,克奏戡定之烈者,必为文武兼资之材。武人为于大君,夫人而知其不可矣,而温恭有恪,仅足守文者,亦不足以戡大难。

《晋书·王鉴传》:鉴为琅邪国侍郎。杜弢作逆,王敦不能制,鉴疏劝元帝征之。有曰:“当五霸之世,将非不良,士非不勇,征伐之役,君必亲之。故齐桓免胄于邵陵,晋文擐甲于城濮。昔汉高、光武二帝,征无远近,敌无大小,必手振金鼓,身当矢石;栉风沐雨,壶浆不赡;驰骛四方,匪皇宁处;然后皇基克构,元勋以融。今大弊之极,剧于曩代。崇替之命,系我而已。欲使銮旂无野次之役,圣躬远风尘之劳,而大功坐就,鉴未见其易也。魏武既定中国,亲征柳城,扬旍卢龙之岭,顿辔重塞之表。非有当时烽燧之虞,盖一日纵敌,终己之患,虽戎辂蒙崄,不以为劳,况急于此者乎?刘玄德躬登汉山,而夏侯之锋摧;吴伪祖亲溯长江,而关羽之首县;袁绍犹豫后机,挫衄三分之势;刘表卧守其众,卒亡全楚之地;历观古今,拨乱之主,虽圣贤,未有高拱闲居,不劳而济者也。”此言深能道出历代兴亡成败之由,盖戡定之勋,必资武力,而师之武、臣之力者,大都非孝子顺孙,非兼信、布之才,良、平之智,固无以御之也。晋元帝惟不足以语此,故虽能立国江东,而卒以内忧诒后嗣。

王敦,导从父兄。尚武帝女襄城公主。王衍用为青州刺史,已见第三章第九节。后东海王越以为扬州刺史。元帝召为安东军谘祭酒,会扬州刺史刘陶卒,帝复以为扬州刺史,都督征讨诸军事。《敦传》曰:“帝初镇江东,威名未著,敦与导等同心翼戴,以隆中兴。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盖不自为政,当其初起之时,已有大权旁落之势矣。上流经营,敦为元帅。

杜韬灭后,为江州刺史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专擅之迹渐彰。时诸将中较有才望者,为陶侃与周访。敦初表拜侃为荆州刺史,及杜韬平,侃将还江陵,诣敦别,敦遂留之,左转为广州刺史,而以其从弟廙刺荆州。廙在州,大诛戮侃时将佐,人情乖沮。元帝乘机,征廙,以周访为荆州。敦又迁之梁州,而自领荆州。访大怒,阴欲图之。访善于抚纳,士众皆为致死,敦颇惮之。

大兴三年,八月,访卒。帝以湘州刺史甘卓代之。卓本非纯臣,加以老耄,不复为敦所忌,敦欲以其从事中郎陈颁代卓,此据《敦传》。《谯闵王传》云:敦欲以沈充为湘州。帝又违之,而用谯王承。承亦作氶,谥闵。刚王逊之子。逊,宣帝弟进之子。逊卒,子定王随立。卒,子邃立。没于石勒。元帝以承嗣逊。然湘州承蜀寇之余,公私困弊,亦不足以掣敦之肘矣。

时帝又以刘隗、刁协、戴渊、周等为腹心。大兴四年,七月,以渊为司州刺史,镇合肥。见第三章第九节。隗为青州刺史,镇淮阴。见第二节。其明年,为永昌元年,正月,敦以诛隗为名,举兵武昌。见第三章第九节。吴兴人沈充,初为敦参军,亦起兵以应之。吴兴,见第三章第九节。帝征渊、隗入卫。使大子右卫率周筵统兵三千讨充,右将军周札守石头。见第三章第九节。以陶侃领江州,甘卓领荆州,使各率所统,以蹑敦后。

四月,敦前锋攻石头,周札开门应之。戴渊、刘隗攻敦,王导、周等三道出战,皆大败。帝令隗、协避难。协行至江乘,见第三章第九节。为人所杀,送首于敦。隗至淮阴,为刘遐所袭,奔石勒,后卒于勒。戴渊、周奉诏诣敦,为敦所杀。为尚书左仆射。

敦之称兵也,使告甘卓。卓伪许之而不赴,使参军乐双谏止敦。敦曰:“吾今下,惟除奸凶耳。卿还言之。事济,当以甘侯作公。”双还报,卓不能决。时谯王承遣主簿邓骞说卓。敦虑卓在后为变,遣参军乐道融要卓俱下。道融忿敦逆节,说卓伪许应命,而驰袭武昌。卓得道融说,乃决,露檄讨敦。遣罗英至广州,与陶侃刻期。虞冲与邓骞至长沙,见第三章第九节。令谯王坚守。侃得卓信,即遣参军高宝率兵下,而卓计复犹豫,军次口,在今湖北沔阳县。累旬不前。敦大惧,遣卓兄子行参军卬求和。时王师败绩,卓乃曰:“吾师临敦上流,亦未敢便危社稷,若径据武昌,敦势逼,必劫天子以绝四海之望。不如还襄阳,见第三章第四节。时梁州治此。更思后图。”即命旋军。

都尉秦康说卓曰:“今分兵取敦不难,但断彭泽,见第一节。上下不得相越,自然离散,可一战禽也。将军既有忠节,中道而废,更为败军将,恐将军之下,亦各求其利,欲求西归,亦不可得也。”乐道融亦日夜劝卓速下,卓不能从。

卓性先宽和,忽便强塞。径还襄阳。意气骚扰,举动失常。方散兵大佃,而不为备。襄阳大守周虑,密承敦意,袭害卓,传首于敦。谯王承欲起义,众心疑惑。惟长史虞悝赞之。乃起兵,使悝弟望讨诸不服,斩敦姊夫湘东大守郑澹。湘东,见第三章第九节。敦遣南蛮校尉刘乂等甲卒二万攻承。相持百余日,城没。乂槛送承荆州。刺史王廙承敦旨害之。廙,帝姨弟,帝使喻敦,敦留之,复以为荆州刺史者也。廙寻卒。敦还屯武昌。以兄含为荆州刺史,督沔南。敦又自督宁、益。

是岁,闰月,十一月。元帝崩。大子绍立,是为明帝。帝有文武才略,又习武艺,善抚将士。王敦欲诬以不孝而废焉,不果。明年,为大宁元年,敦讽朝廷征己。帝乃手诏征之。四月,敦移镇姑孰。见第一节。转王导为司徒,自领扬州牧。帝以郗鉴刺兖州;都督扬州江西诸军,镇合肥。敦忌之。

八月,表鉴为尚书令。十一月,徙王含都督扬州江西诸军。以从弟舒为荆州,彬为江州,邃为徐州。以沈充、钱凤为谋主。凤、充同郡人,充荐之于敦。诸葛瑶、邓岳、周抚、李恒、谢雍为爪牙。充等并凶险骄恣,共相驱扇,杀戮自己。又大起营府,侵人田宅;发掘古墓;剽掠市道;士庶解体。周札之应敦也,敦转为光禄勋。寻补尚书。顷之,迁会稽内史。会稽,见第三章第九节。

时札兄靖之子懋,为晋陵大守,晋陵,晋郡,今江苏武进县。清流亭侯。未详。懋弟筵,为吴兴内史。筵弟赞,大将军从事中郎,武康县侯。后汉永安县,晋改曰武康,今浙江武康县。赞弟缙,大子文学,都乡侯。未详。次兄子勰,临淮大守,见第三章第九节。乌程公。乌程,秦县,在今浙江吴兴县南。一门五侯,札本封东迁县侯。东迁,晋县,今吴兴之东迁镇。并居列位。吴士贵盛,莫与为比。敦深忌之。敦疾,钱凤说敦曰:“今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公万世之后,二族必不静矣。周强而多俊才,宜先为之所。”敦纳之。

时有道士李脱者,以妖术惑众。自言八百岁,故号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邺,以鬼道疗病;又署人官位;时人多信事之。弟子李弘,养徒灊山,在今安徽潜山县北。云应谶当王。故敦使庐江大守李恒,庐江,见第三章第九节。告札及其诸兄子与脱谋图不轨。

时筵为敦谘议参军,即营中杀筵及脱、弘。又遣参军贺鸾就沈充,尽掩杀札兄弟子。既而遣军会稽袭札。札先不知,卒闻兵至,率麾下数百出拒之。兵散,见杀。是役也,史谓由钱凤欲自托于充,以周氏宗强,谋灭之,使充得专威扬土。案周氏宗强,而与中朝士大夫瑕衅已深,充、凤等欲有所图,正可藉以为用,顾先加以诛翦;敦又从而听之;且任其割剥黎庶此其所为,与后来宋武帝、刘穆之正相反,安能有成?可见其本无远略矣。敦无子,养含子应。及敦病甚,拜为武卫将军以自副。钱凤谓敦曰:“脱有不讳,便当以后事付应?”敦曰:“非常之事,岂常人所能?且应年少,安可当大事?我死之后,莫若解众放兵,归身朝廷,保全门户,此计之上也。退还武昌,收兵自守,贡献不废;亦中计也。及吾尚存,悉众而下,万一侥幸,计之下也。”凤谓其党曰:“公之下计,乃上策也。”遂与沈充定谋,须敦死后作难。

初,大原温峤大原,见第二章第二节。为刘琨谋主。琨妻,峤之从母。琨使奉表诣元帝劝进。留仕朝廷。为大子中庶子,与明帝为布衣之交。帝即位,拜侍中。俄转中书令。敦忌之,请为左司马。峤缪为勤敬,综其府事。干说密谋,以附其欲。深结钱凤,为之声誉。敦乃表补峤丹阳尹,见第三章第九节。使觇伺朝廷。峤至,具奏敦之逆谋,请先为之备。

帝欲讨敦,知其为物情所畏服,六月,伪言敦死,下诏讨钱凤。敦病转笃,不能御众,使凤及邓岳、周抚等率众三万向京师。以含为元帅。七月朔,至于南岸。温峤移屯水北,烧朱雀桁以挫其锋。朱雀桁,跨秦淮河上,在台城之南。台城正南门名朱雀门,故称朱雀桁,亦称南桁,又称大桁。帝躬率六军出次。夜募壮士,遣千人渡水,掩其未备,破之越城。在秦淮南。俄而敦死。应秘不发丧。沈充自吴兴率众万余人至,与含等合。充司马顾飏说充曰:“今举大事,而天子已扼其喉,情离众沮,锋摧势挫,持疑犹豫,必至祸败。今若决破栅塘,因湖水,玄武湖。灌京邑,肆舟舰之势,极水军之用,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上策也。藉初至之锐,并东南众军之力,十道俱进,众寡过倍,理必摧陷,中策也。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召钱凤计事,因斩之以降,下策也。”充不能用。飏逃归于吴。时兖州刺史刘遐、临淮大守苏峻等帅精卒万人以至。贼济水至宣阳门,台城南门。遐、峻等横击,大破之。

贼烧营宵遁。周抚弟光,捕钱凤诣阙赎罪。充归吴兴,其故将吴儒杀之。含、应乘单舸奔荆州,王舒使人沈之于江。诏王敦群从,一无所问。以陶侃代王舒,迁舒广州刺史。舒疾病,不乐越岭,朝议亦以其有功,不应远出,乃徙为湘州。彬亦见原,征拜光禄勋。时制王敦纲纪除名,参佐禁锢,以温峤言罢之。顾飏反于武康,攻烧城邑,州县讨斩之。周抚、邓岳亡入蛮中,明年,诏原敦党,乃出。

王敦乃一妄人。《敦传》言:时王恺、石崇,以豪侈相尚。恺尝置酒,敦与导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声均,恺便殴杀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恺。恺使美人行酒。以客饮不尽,辄杀之。酒至敦、导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惧失色,而敦傲然不视。导素不能饮,恐行酒者获罪,遂勉强尽觞。又云:武帝尝召时贤,共言技艺之事。人人皆有所说。惟敦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击鼓。因振袖扬袍,音节谐均。神气自得,旁若无人。

《晋书》好采小说家言,小说家言,多附会失实。然亦必有其由。敦之为人,盖残贼而傲狠,残贼则敢行不义,傲狠则不肯下人。

《王导传》言:元帝初,群臣及四方劝进,敦惮帝贤明,欲更议所立,导固争乃止。夫元帝则何足惮之有?且敦亦尝倾心以辅之矣。故知敦之与帝,非有夙嫌也。且亦非有觊觎天位之心。

《祖逖传》言:敦久怀逆谋,畏逖不敢发,逖卒,始得肆意。逖之兵力,岂敦之匹?然一甘卓犹为所惮,则《逖传》之语,似不尽诬。观含、应丧败之速,知敦不死,亦未必能有所为。敦欲使应归身朝廷,保全门户,自其自知之审;含、应既已丧败,王氏犹并见原,苟其束身自归,自可不虞后患,此又敦知朝廷之审也。然则敦实非夙有叛志,不过傲狠之习,为其君所不能堪,君臣之间,因生嫌隙;嫌隙既生,既不肯屈己求全,又不能急流勇退,遂至日暮途远,倒行逆施耳。以睚眦之衅,而酿滔天之祸,其是之谓欤?邦分崩离析,而北伐之志荒矣。

明帝聪明有机断,惜在位仅三年。崩,大子衍立,是为成帝。年方六岁。大后庾氏临朝。司徒王导,与后兄中书令亮,参辅朝政。大宰西阳王羕汝南文成王亮之子,亮见第二章第二节。及温峤、郗鉴、陆晔、卞壶等,并预顾命。羕弟南顿王宗,明帝时为左卫将军,元敬皇后弟虞胤为右卫将军,并为帝所亲昵。宗连结轻侠,以为腹心,导、亮并以为言,帝以其戚属,每容之。及帝疾笃,宗等谋废大臣,规共辅政。亮排闼入,升御床,流涕言之。帝始悟,转宗为骠骑将军,胤为大宗正。

咸和元年,十月,宗复谋废执政。庾亮使右卫将军赵胤收之。宗以兵距战,为胤所杀。贬其族为马氏。羕亦坐免官,降为弋阳县王。虞胤左迁为桂阳大守。汉郡,今湖南郴县。及苏峻作乱,羕诣峻称述其勋。峻大悦。矫诏复羕爵位。峻平、赐死。世子播、播弟充及息崧皆伏诛。

苏峻者,长广掖人。长广,晋郡,治不其,在今山东即墨县南。掖,见第二节,盖尝来属。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峻纠合,得数千家,结垒于本县。曹嶷领青州,表为掖令。峻辞疾不受,嶷恶其得众,将讨之。峻率所部数百家泛海南渡。讨王敦有功,进历阳内史。历阳,见第三章第九节。峻有锐卒万人,器械甚精,朝廷以江外寄之,而峻潜有异志。抚匿亡命。得罪之家,有逃死者,峻辄蔽匿之。众力日多,皆仰食县官。运漕者相属。稍有不如意,便肆忿言。庾亮乃出温峤督江州,镇武昌。又修石头,以为之备。

咸和二年,十一月,亮征峻为大司农。峻遂举兵反。初王敦举兵,祖约归卫京都。率众次寿阳,见第三章第四节。逐敦所署淮南大守任台。以功封五等侯,进号镇西将军。使屯寿阳,为北境藩扞。约自以名辈不后郗、卞,而不豫顾命;又望开府,及诸所表请,多不见许,遂怀怨望。石聪尝以众逼之,约屡表请救,而官军不至。聪既退,朝议又欲作涂塘以遏胡寇,涂塘,在今和县、六合县间。约谓为弃己,弥怀愤恚。及峻举兵,推崇约而罪执政。约闻而大喜。从子智及衍,并倾险好乱,又赞成其事。于是命逖子沛内史涣,沛国,见第三章第一节。女婿淮南大守许柳以兵会峻。逖妻,柳之姊也,固谏,不从。

十二月,峻将韩晃入姑孰,屠于湖。晋县,在今安徽当涂县南。以庾亮为征讨都督。赵胤为历阳大守,与左将军司马流距峻。战于慈湖,在当涂北,流败,死之。峻济自横江,见第三章第九节。次于陵口。戍名,在当涂北。

三年,二月,至蒋山。即钟山,在首都东朝阳门外。卞壶帅六师战于西陵,此据《本纪》。《壶传》云:峻至东陵口,壶与战于陵西。败绩。峻攻青溪栅,青溪,在首都东北。因风纵火,王师又大败,壶等皆死之。庾亮又败于宣阳门外。亮奔温峤。峻遂陷宫城。纵兵大掠。侵逼六宫,驱役百官。裸剥士女,皆以坏席、苫草自鄣,无草者以土自覆,哀号之声,震动内外。时官有布二十万匹,金、银五千斤,钱亿万,绢数万匹,他物称是,峻尽费之。大官惟有烧余米数石,以供御膳而已。

温峤闻难作,即下屯寻阳。见第一节。遣督护王愆期、西阳大守邓岳、西阳,汉县,晋置郡,在今湖北黄冈县东。鄱阳内史纪睦等为前锋。鄱阳,吴郡,治鄱阳,今江西鄱阳县。晋移治广晋,在今鄱阳县北。使要陶侃,共赴国难。侃不许。峤屡说不能回,更遣使顺侃意曰:“仁公且守,仆宜先下。”遣信已二日,峤参军毛宝别使还,闻之,说峤曰:“师克在和,不闻以异。假令可疑,犹当外示不觉,况自作疑邪?宜急迫信,改旧书,说必应俱征。若不及前信,宜更遣使。”峤意悟,即追信改书。峤欲推庾亮为都统,亮固辞。乃与峤推侃为盟主。侃乃遣督护龚登率兵诣峤。已复追登还。峤重与侃书,告以“首启戎行,不敢有辞。假令此州不守,约、峻树置官长,荆楚之危,乃当甚于此州今日。”时峻杀侃子瞻,峤又以此激之。侃乃率所统,与峤、亮同赴京师。

至寻阳,议者咸谓侃欲诛执政以谢天下,亮甚惧。及见侃,引咎自责,风止可观,侃不觉释然。乃谓亮曰:“君侯修石头以拟老子,今日反见求邪?”五月,峻闻峤将至,逼大驾幸石头。侃等戎卒六万,直指石头。次于蔡洲。在首都西南江中。时峻军多马,南军杖舟楫,不敢轻与交锋,用将军李根计,据白石,在今师子山下。筑垒以自固,庾亮以二千人守之。峻步兵万余,四面来攻。众皆震恐。

亮激厉将士,并殊死战。峻军乃走。义军屡战失利。峤军食尽,贷于陶侃。侃怒曰:“使君前云:不忧无将士,惟得老仆为主耳。今数战皆北,良将安在?荆州接胡、蜀二虏,仓廪当备不虞。若复无食,仆便欲西归,更思良算。”峤曰:“天子幽逼,社稷危殆,峤等与公,并受国恩,是致命之日。今之事势,义无还踵,骑猛虎安可中下哉?公若违众独反,人心必沮,沮众败事,义旗将回指于公矣。”侃无以对。竟陵大守李阳又说侃,乃以米五万石供军。竟陵,见第三章第九节。九月,侃督水军向石头。亮、峤等率精甲一万,从白石挑战。峻劳其将士,因醉突阵,马踬,为李阳部将彭世所斩。峻司马任让等共立峻弟逸为主。

先是郗鉴为徐州刺史,镇广陵,见第三章第九节。城孤粮绝,人情业业,莫有固志。鉴乃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遣将军夏侯长等间行谓温峤曰:“今贼谋欲挟天子,东入会稽,宜先立营垒,屯据要害。既防其越逸,又断贼粮运,然后静镇京口,见第二节。清壁以待贼。贼攻城不拔,野无所掠,不过百日,必自溃矣。”峤深以为然。始将征峻也,王导出王舒为会稽内史,舒时为尚书仆射。以为外援。

及峻作逆,乃假舒节,都督,行扬州刺史。峻遣韩晃入义兴,见第三章第九节。张健、管商、弘征等入晋陵。庾亮弟冰,为吴兴内史,弃郡奔舒。舒使御史中丞谢藻,率众一万,与冰俱渡浙江。前义兴大守顾众,众从弟护军参军飏等,起义军以应舒。舒使众督护吴中军,飏监晋陵军事。舒率众次郡之西江,为冰、藻后继。冰、飏等遣前锋进据无锡。汉县,吴省,晋复置,今江苏无锡县。遇张健等数千人。战,大败。冰、飏退钱塘。秦县,后汉省,吴复,今浙江杭县。藻守嘉兴。秦由拳县,吴改曰嘉兴,今浙江嘉兴县。贼遂入吴。烧府舍,掠诸县,所在涂炭。韩晃又攻宣城,见第三章第九节。害大守桓彝。舒更以顾众督护吴、晋陵军,屯兵章埭。未详。

吴兴大守虞潭率所领讨健,屯乌苞亭。未详。并不敢进。时暴雨,大水,管商乘船旁出,袭潭及众。潭退保吴兴,众退守钱唐。贼转攻吴兴,潭诸军复退。贼复掠东迁、余杭、秦县,今浙江余杭县。武康诸县。

舒遣兄子允之等,以精锐三千,邀贼于武康,出不意,破之。韩晃既破宣城,转入故鄣、秦鄣郡,汉废为故鄣县,在今浙江安吉县西北。长城,见第三章第九节。允之遣兵击之,战于于湖,以强弩射之,晃等乃退。临海、新安诸山县,并反为贼,舒分兵讨平之。临海,吴郡,今浙江临海县东南。新安,吴新都郡,晋改为新安,今浙江淳安县西。

时陶侃进郗鉴都督扬州八郡军事,王舒、虞潭,皆受节度。鉴率众渡江,与侃会于茄子浦。未详。胡三省曰:盖其地宜茄子,人多于此树艺,因以名浦。时尚书左丞孔坦奔陶侃,侃引为长史。坦言:“本不应召郗公,遂使东门无限。今宜遣还。虽晚,犹胜不也。”侃等犹疑。坦固争甚切,始令鉴还据京口,立大业、曲阿、庱亭三垒以距贼。曲阿,秦县,今江苏丹阳县。大业,里名,在曲阿北。庱亭在吴兴。

郭默守大业,张健攻之。城中乏水,默窘迫,突围出,三军失色。贼之攻大业,陶侃将救之。长史殷羡曰:“若步战不如峻,则大事去矣。但当急攻石头,峻必救之,大业自解。”侃从之。及峻死,大业之围乃解。韩晃闻峻死,引兵赴石头。管商诣庾亮降。初峻使匡术守苑城。即台城。侍中钟雅,右卫将军刘超,与术及建康令管旆等密谋,欲奉帝出。未及期,事泄。峻使任让收超及雅害之。

四年,正月,匡术以苑城降。韩晃与苏逸等并力攻术,不能陷。温峤等选精锐将攻贼营。峻子硕,率骁勇数百,渡淮而战。淮,谓秦淮河。于阵斩硕。晃等震惧。以其众奔张健于曲阿。二月,诸军攻石头。李阳与苏逸战于祖浦,即查浦,在首都西。军败。建威长史滕含以锐卒击之,逸等大败。含奉帝御于温峤舟。苏逸以万余人自延陵将入吴兴,延陵,晋县,今丹阳县南之延陵镇。王允之与战于溧阳,秦县,在今江苏溧阳县西北。获之。管商之降也,余众并归张健。健疑弘徽等不与己同,尽杀之。更以舟、车自延陵向长塘。湖名,亦作长荡,在今江苏宜兴县西北。小大二万余口。金银财物,不可胜数。王允之与吴兴诸军击健,大破之。健与马雄、韩晃等轻军走。郗鉴督护李闳追之,及于岩山,胡三省曰:当在溧阳界。斩晃。健等降。并枭其首。

祖约叛后,颍川人陈光攻之,颍川,见第三章第三节。误禽约左右貌类约者,约逾垣得免。光奔石勒。约诸将复阴结勒,请为内应。勒遣石聪攻之。三年,七月,约奔历阳。四年,正月,赵胤遣将攻之。约以数百人奔石勒。后为勒所杀,并其亲戚中外百余人悉灭之。

苏峻者,骄暴之武夫,其将士亦皆盗贼。盖丧乱之际,结合自保者,固多忠义之士,亦多桀黠之徒也。邵续、郗鉴、李矩、魏浚等,皆端人正士,郭默则非其伦矣。默之归朝也,明帝授为征虏将军。刘遐卒,以默为北中郎将,监淮北军事。朝廷将征苏峻,召默,拜后将军,领屯骑校尉。大业之围既解,征为右军将军。默乐为边将,不愿宿卫。初被征距苏峻也,下次寻阳,见豫章大守刘胤。豫章,见第三章第九节。胤参佐张满等轻默,或裸露见之,默常切齿。温峤东下,留胤守湓口。见第三章第八节。

咸和四年,四月,峤卒,胤代为江州刺史。位任转高,矜豪日甚。纵酒耽乐,不恤政事。大殖财货,商贩百万。是时朝廷空罄,百官无禄,惟资江州运漕,而胤商旅继路,以私废公。有司奏免胤官。默赴召,谓胤曰:“我能御胡,而不见用。若疆场有虞,被使出征,方始配给,将卒无素,恩信不著,以此临敌,少有不败矣。时当为官择才,若人臣自择官,安得不乱乎?”胤曰:“所论事虽然,非小人所及也。”默当发,求资于胤,胤不与。

时胤被诏免官,不即归罪,方自申理,而骄侈更甚,远近怪之。侨人盖肫,先略取祖涣所杀孔炜女为妻,炜家求之,张满等使还其家,肫不与,因与胤、满有隙。至是,肫谓默曰:“刘江州不受免,密有异图,与长史、司马张满、荀楷等日夜计谋,反逆已形。惟忌郭侯一人,云当先除郭侯,而后起事。祸将至矣,宜深备之。”默既怀恨,便率其徒,诈称被诏,袭杀胤,传首京师。时十二月也。掠胤女及诸妾并金宝还船。初云下都,俄遂停胤故府。王导惧不可制,乃大赦天下,枭胤首于大桁,以默为豫州刺史。武昌大守邓岳驰白陶侃。侃闻之,投袂起,曰:“此必诈也。”即日率众讨默。导闻之,乃收胤首,诏庾亮助侃讨默。默欲南据豫章,而侃已至城下。明年,五月,默将宋侯等缚默降,斩于军门。

苏峻之叛,论者颇咎庾亮激变,此非其实。当时纪纲,颓废甚矣,以峻之骄暴,而居肘腋之地,夫安可以不除?咎亮者不过谓峻若无衅,未能遽称兵以叛耳。不知峻乃粗才,岂有远虑?峻兵一起,西阳王即依附之;彭城王雄、康王释子,释见第三章第三节。章武王休,义阳成王望玄孙。望见第三章第二节。亦叛奔峻;则当时乱源,潜伏非一,峻欲称兵,岂虑无所藉口?听其肆诛求以自封殖,何异藉寇兵而盗粮哉?廷议之际,亮谓“今日征之,纵不顺命,为祸犹浅;若复经年,为恶滋蔓,不可复制”;此必确有所见,非苟为危辞以耸听也。

或又咎亮一战而北,委君父而奔逃,此亦未审兵势。以峻兵之精,加以虏掠饵其下,其锋自未易当。当时奔北,岂亮一人?若责其委弃君父,则社稷为重君为轻,以身徇一人,纵博忠义之名,夫岂宰相之事?况亦何救于君父之患哉?兵力之不敌,征峻时固早知之,出温峤以为外援,正为此也。然亮亦非略无备豫。

温峤闻峻不受诏,便欲下卫京都,三吴又欲起义兵;三吴,见第三章第九节。亮并不听,而报峤书曰:“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雷池,在今安徽望江县。大雷水所积。郗鉴欲率所领东赴,诏亦以北寇不许。盖亮必自度兵力,尚可坚守以待外援,故尔。其后一败不能复固,则非始料所及。兵事变化甚多,固难责其一一逆料。观其守白石,以少击众,终摧方张之寇,以全形要之地,夫固非无将帅之才。视郭默之突围苟免者何如哉?然默虽骄横,固亦嚄唶宿将也。则知亮之未足深咎也。

《孔坦传》云:苏峻反,坦与司马陶回白王导曰:“及峻未至,宜急断阜陵之界,阜陵,见第三章第九节。守江西当利诸口。当利,浦名,在和县东南。彼少我众,一战决矣。若峻未至,可往逼其城。今不先往,峻必先至。先人有夺人之功,时不可失。”导然之。庾亮以为峻脱径来,是袭朝廷虚也。故计不行。峻遂破姑孰,取盐米,亮方悔之。

《陶回传》云:峻将至,回复谓亮曰:“峻知石头有重戍,不敢直下,必向小丹阳南道步来。小丹阳在秣陵南。秣陵在今首都东南。宜伏兵要之,可一战而禽。”亮不从。峻果由小丹阳经秣陵,迷失道,逢郡人,执以为乡道。时峻夜行,甚无部分。亮闻之,深悔不从回等之言,一似亮之坐失机宜者。然以峻兵之精,夫岂一战可决?往逼其城,峻岂不能以少兵守御,悉劲卒东出?观韩晃、张健等之豕突难御可知。然则亮虞峻径来,正是深虑。峻之行军,亦岂略无部分者?史于庾氏多谤辞。西阳、南顿,罪状昭著,尚议亮裁翦宗室,其他则更何论?悠悠之辞,岂可据为信谳也?

庾亮言忧西垂过于历阳,所忧者盖在陶侃也。侃之讨苏峻也,一若君为庾亮之君,民为温峤之民,恝然无与于己者。及讨郭默,则大异乎是。闻默杀胤,即遣将据湓口,自以大军继进。默写中诏呈侃,参佐多谏曰:“默不被诏,岂敢为此?进军宜待诏报。”侃厉色曰:“国家年小,不出胸怀。且刘胤为朝廷所礼,虽方任非才,何缘猥加极刑?郭默虓勇,所在暴掠。以大难新除,威网宽简,欲因隙会,骋其纵横耳。”即发使上表讨默。与王导书曰:“郭默杀方州,即用为方州,害宰相,便为宰相乎?”导答曰:“默居上流之势,加有船舰成资,故包含隐忍,使有其地。一月潜严,足下军到,是以得风发相赴。岂非遵养时晦,以定大事者邪?”侃省书笑曰:“是乃遵养时贼也。”夫郭默所传之诏虽伪,王导所发之令则真。藉口国家年少,不出胸怀,遂不遵奉,则当主少国疑之际,不亦人人可以自擅乎?郭默既死,诏侃都督江州,领刺史,侃因移镇武昌,得毋所欲正在是邪?

《侃传》言侃媵妾数十,家僮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富自何来?岂必愈于郭默?传又云:或云:侃少时渔于雷泽,网得一织梭,以挂于壁,有顷雷雨,自化为龙而去。又梦生八翼,飞而上天。见天门九重。已登其八,惟一门不得入。阍者以杖击之,因坠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犹痛。

又尝如厕,见一人朱衣介帻,敛板曰:“以君长者,故来相报。君后当为公,位至八州都督。”有善相者师圭,谓侃曰:“君左手中指有竖理,当为公。若彻于上,贵不可言。”侃以针决之,见血,洒壁而为公字。以纸裛手,公字愈明。及都督八州,据上流,握强兵,潜有窥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天门九重,仅登其八,指理不彻,位止于公;盖侃终于人臣后,传述者改易而为是辞,其本所造作,则不知其作何语矣。

讨峻之役,处分规略,一出温峤,岂必有藉于侃?然峤既殷勤于前,毛宝又固争于后,得毋虑其据上流之势,而其心不可测邪?世惟有异志者畏人之疑,庾亮修石头而侃谓其拟己,情见乎辞矣。亮之忧之,安得不过于历阳也?然其终能自抑者何也?

《侃传》云:侃早孤贫,为县吏鄱阳。侃本鄱阳人,吴平,徙家庐江之寻阳。孝廉范逵尝过侃。时仓卒,无以待宾。其母乃截发,得双髲,以易酒肴,乐饮极欢,虽仆从亦过所望。及逵去,侃追送百余里。逵曰:“卿欲仕郡乎?”侃曰:“欲之,困于无津耳。”逵过庐江大守张夔,称美之。夔召为督邮。迁主簿。会州部从事之郡,欲有所按。侃闭门部勒诸吏。谓从事曰:“若鄙郡有违,自当明宪直绳,不宜相逼。若不以礼,吾能御之。”从事即退。

夔妻有疾,将迎医于数百里。时正寒雪,诸纲纪皆难之。侃独曰:“资于事父以事君,小君犹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尽心乎?”乃请行。夔察侃为孝廉。至洛阳,数诣张华。华初以远人,不甚接遇,侃每往,神无忤色。华后与语,异之。除郎中。伏波将军孙秀,以亡国支庶,府望不显,中华人士,耻为掾属,以侃寒宦,召为舍人。时豫章国郎中令杨晫,侃州里也,为乡论所归。侃诣之。晫与同乘,见中书郎顾荣。吏部郎温雅谓晫曰:“奈何与小人共载?”然则侃本寒素,其为人也,善于事人,亟于求进,所欲不过富贵。

当时庶族,望贵胄之一一笑,皆若天上。讨苏峻之际,侃之骄蹇,可谓极矣,一见庾亮,便尔释然,职由于此。自待既卑,所志又小,加以衰髦,复安能有所作为?然又敢于偃蹇者何也?武人无学,器小易盈,志得意满,遂流于骄蹇而不自觉耳。侃世子瞻,既为苏峻所害,更以夏为世子。及送侃丧还长沙,夏与斌及称,各拥兵数千以相图。既而解散。斌先往长沙。悉取国中器使财物。侃封长沙郡公。夏至,杀斌。庾亮欲放黜之,表未至都,而夏病卒。称,为东中郎将,南平大守,南平,见第三章第九节。南蛮校尉。

咸康五年,庾亮以为监江夏、随、义阳三郡军事,南中郎将,江夏相。江夏,见第三章第四节。随,汉县,晋置郡,今湖北随县。义阳,见第二章第三节。至夏口见亮,为亮所杀。亮疏言其罪曰:“擅摄五郡,自谓监军。辄召王官,聚之军府。故车骑将车刘弘曾孙安,寓居江夏。及将杨恭、赵韶,并以言色有忤,称放声当杀。安、恭惧,自赴水而死。韶于狱自尽。将军郭开,从称往长沙赴丧。称疑开附其兄弟。乃反缚,悬头于帆樯,仰而弹之,鼓棹渡江,二十余里。观者数千,莫不震骇。又多藏匿府兵,收坐应死。臣犹未忍直上,且免其司马。称肆纵丑言,无所顾忌。要结诸将,欲阻兵构难。诸将皇惧,莫敢酬答。由是奸谋,未即发露”云云。其纵恣,岂不远甚于后来之桓玄?然称之声势,果何自来哉?亮之虞侃,亦其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