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部花开】
马尔克是看到日历弹出的日程提醒,才想起来那场在丁克斯皮尔的音乐会。那是由一名叫莫莉·舍费尔的大提琴家担纲的演出。巧的是,演出大厅就在斯坦福大学校园里,正是科恩菲尔德和他的团队的所在地。
他没有完全忘记莫莉,但高登里斯人工智能实验室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事件使他的心思不能集中。而三心二意正是他以前所有恋情无疾而终的罪魁祸首。他何尝不想与莫莉开始一段亲密关系。但是她的层次高于他,对于这一点他很确定。至少,她看起来就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其实都是一回事。
在开车去帕洛阿尔托的路上,他想,这一点他永远都改变不了。他也知道他无法期望任何女人能原谅他的三心二意,特别是一个有那么多更好选择的女人。最明智的就是把莫莉作为一长串由失败组成的珍珠项链上的另一颗耀眼夺目的珍珠。最好不要把她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或他的心底里。追求痛苦是毫无意义的。
随后,他的第二个大脑插进来,嘲笑他神经兮兮的自省。她不可能像他记忆中的那样迷人。记忆的不可靠是出了名的。
他在她给他预留的前排座位上坐了下来,浏览着节目单。从她的背景来看,他估计她的年龄大约在28岁左右。比他小六岁。要在这样档次的室内乐团得到首席的地位,需要具备真正的才华。
这场演出几乎满座。他觉得很高兴。他希望大师们的音乐作品能够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不仅是为他自己,也是为子孙后代。马尔克认为古典音乐是人类的最高成就之一。这也许因为,音乐没有任何实用的目的。也或许因为那些我们带有目的所做的事情,结果往往一团糟。
舞台上,有三十名左右的乐手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摆弄着自己的乐谱架,时不时拨弄出几个音符。当一位魅力非凡的年轻女子携大提琴走上台的时候,马尔克花了几秒钟才认出她。她身穿正装,看起来很不一样。一身黑色西裤套装,上装镶着透明的袖子。她的头发不再是金色的尖刺。现在是自然的黑色,打理成柔和的发卷。这装扮改变了她的外貌,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强硬,可能更容易接近一些。
莫莉先整理好自己的衣饰,然后安置好自己的乐器,直到她满意的程度。之后,她瞥了他一眼。她向他露出一丝微笑,随后集中精神,进入了演出状态。
首席小提琴演奏家走上舞台,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马尔克认出了他。威尔逊·布莱恩,莫莉的四重奏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现在他的头发在脑后庄重地绑成了一个马尾辫。马尔克发现四重奏乐队的另外两名成员也在交响乐团中,他们的装扮也同样一扫先前的朋克风格。
灯光变暗,乐团指挥郑重地走上舞台。她一边登上指挥台,一边迅速地点了一下头,感谢观众给予的热情掌声。
斯特拉文斯基的乐曲表现的是一种内敛的快乐。莫莉简短的独奏段落呈现出威严和强大的生命力。她的大提琴间或发出的恢弘壮丽的乐音,不禁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在欣赏莫扎特的曲目时,马尔克任由音乐涤荡全身,同时他也逐渐习惯了她的新装扮,并且好奇地想,她那浑身带刺的个性是不是也会因此柔和下来呢。
幕间休息时,她朝一扇侧门指了指。于是他,还有另外几个人都在那儿等着。莫莉探出头来。“嗨,马尔克·格雷高里奥。我以为你可能会把我们的约会给忘记了呢。”
“我怎么也不会错过的。音乐会结束以后,我带你去吃晚餐好吗?”
“吃晚餐啊,那太好了。演出之前我是从来不吃东西的,所以到那时候我肯定饿得要命。”她撩人的表情表明,她所渴望的不仅是食物。他对情爱的希望指数骤然上升,直到注意到她眼睛里笑意。她是在捉弄他,不声不响地嘲弄他对她的迷恋,她显然觉得这样做有趣得很。
带着懊悔的心情,他回到座位上。几分钟以后,灯光再次暗了下来,然后是巴赫的双簧管小提琴协奏曲。独奏者是管弦乐队的其他成员。伴随着越来越热烈的掌声,威尔逊·布莱恩换到指挥台左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首席双簧管演奏家也坐到他旁边。乐团指挥挥动双臂,音乐响起。
马尔克嫉妒地盯着小提琴家,他正俯身在他的乐器上,跃动着激情的旋律倾泻而出。他高贵的姿势和宁静、专注的表情是如此动人,如此浪漫。看到莫莉凝视威尔逊的样子,他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们彼此间的狂热。如果她跟小提琴家有染,他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吗?他气馁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把这些想法放到一边,把注意力集中在巴赫上面:这是他众多偏好之一。尤其是悠扬和缓、华美绚丽的第二乐章,小提琴手和双簧管演奏家把一串串音符编织在一起,创造出隐藏于他灵魂深处,无法表达的渴望——这种渴望完全可能被证明是无望的。音乐产生了甜蜜的安慰作用。演出以全场起立鼓掌,以及加演维瓦尔第的作品结束。
当音乐厅的灯光再次亮起,马尔克和其他几个人得到允许进入小后台的等候区。当看到威尔逊·布莱恩有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时,他松了一口气。
莫莉从后面走了出来。她换了一条螺旋图案的棕色裙子和一件象牙色的开司米毛衣。演出结束了,她现在看起来轻松多了。
他拉起她的手。“你太出色了。你会有机会成为明星吗?”
“下个演出季,我会演奏一些协奏曲。博凯里尼的降B大调协奏曲,以及埃尔加。”
一对充满活力的年轻夫妇走过来,激动地叫起来,热情地拥抱莫莉表示祝贺。在他们聊天,彼此互诉近况时,马尔克站到一旁。他们离开时承诺,过几天给她打电话。当音乐会后表示祝贺,表达友情的人们逐渐散去之后,莫莉说:“我得先把我的大提琴放回家里。你可以跟我一块去。”
他替她提着衣服袋子。她背着大提琴盒往停车场走,他意识到那一定是她最值钱的东西了,如果她是真的拥有它的话,因为那有可能是贷款买的。
他尾随在她的车后面往南开,到她在森尼维耳的住处,靠路边把车停在她后面。
他看着她把大提琴盒弄出来。“你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不过你可以帮我拿着衣服和钥匙,然后帮我开门。”
她带他走上那橦建筑的二楼,停在她公寓门前。他打开了门锁,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她的起居室墙面的架子上塞满了书籍和CD。在她去放东西的时候,他快速地查看了她的房间。她读的主要是严肃书籍,藏书涉及的主题广泛:既有音乐书籍、历史、传记、科学,以及当代随笔小品,还有许多经典小说,从荷马到福克纳,再到德里罗、理查德·鲍尔斯,以及一些流行小说。她喜欢的女性作家有托妮·莫里森、裘帕·拉希莉、谭恩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海伦·菲尔丁。她还有一整架抨击小布什的书。他自己也读过其中的几本。这些书让他回想起他们派对上热烈的政治讨论。显然,她激进的政治观点不仅仅来源于电视节目《每日秀》。
“准备好了吗?”
他抬起头来。从她倚在门口的姿势来看,他感觉到她已经在那里观察他一段时间了,也许在评判他。“去哪儿?”
“有一家印度餐馆,我很喜欢。离这儿不远。”
“那我们走吧。”他伸出手肘,她把手穿过他的臂弯。她的感觉真好,看起来是那么自然,他不由自主地俯过身,在她的唇上轻柔一吻。
她有些出乎意料,但她回应了他,随后站直身体,端详着他。“顺利完成任务。”
他来不及迅速理清纷乱的思绪,以形成一个答案。他笼罩在她的香水味里:淡淡的柠檬香水也是导致他头脑不清醒的原因之一。
在他们驱车去餐厅的路上,她问他,在她去巡回演出时,他都在干嘛。
他瞥了她一眼。“非常有意思。在那次派对上,我遇到了一位来自斯坦福大学实验室的科学家。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去采访了他。”
他给她讲了他们新奇的大脑扫描设备,以及他自愿成为他们第一批试验对象的事。他意识到自己的描述使这件事听起来不太吉利和不可捉摸。
她似乎被吸引住了。“那么,他们确实对你的大脑进行了扫描吗?”
他在红灯前停住车。“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曾经有过的每一种体验和思想,他们全都储存在一台特殊的电脑里。”他郑重其事地看着她。从侧面射进来的光线,映衬得那个偏离中心位置,紧贴她嘴唇上缘的小小疤痕愈加明显:这张脸上唯一的一个缺陷。
“所有这些,他们会用来做什么呢?”她问。
“他们的目的是要给我的思想创造一个副本。在我死了之后,人们可以和数字化的我聊天。利用我的智慧。”他无法透露实验是如何的成功。他承诺过要保密。此外,他也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参与了如此古怪的事情。这件事有可能成为让他分心的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香气,同时还萦绕着印度音乐拉格[1]的曲调。印度主题的壁挂更添加了周围的异域风情。附近就餐的几个印度家庭低声说着印地语,或带印度口音的英语。
在身披纱丽的侍者记下他们点的菜离开后,他要求莫莉讲讲她的生活,以及她在纽约度过的童年。他喜欢她在用粗线条描绘她的过去时,脸上表情的变化。她告诉他,她是一个音乐天才。因此她的童年是孤独的。十几岁时,她开始约会了,情况就好转了一些。但是直到她进入朱利亚德音乐学院时,她才有了真正的朋友圈。
“我想你赢得了一些很有名的音乐奖项。”
她显得很高兴,但她尽量不表现出来。“这只是过程的一部分。这些经历帮助我进入旧金山音乐学院,以及雅典娜室内交响乐团。”
食物上桌了,暂时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他先是埋头于他的坦都里印度香烤鸡,然后他又问她的家庭情况。她提到她有个哥哥,妈妈是个美籍华人公主,还有她超级聪明的美国老爸,纽约大学数学和物理学教授,撰写了大量论文。这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在派对上展现出惊人的科学素养。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呢?”
“主要负责无所事事,端庄美丽。她会弹钢琴,是她给了我音乐启蒙教育。我爸爸希望我成为一名科学家。我对阅读的热爱就是源于他。”她轻哼了一声。“他们一直告诉我说,我中了遗传基因的头彩,我继承了我妈妈的外貌和我爸爸的头脑。”
“那你哥哥继承的是什么呢?”
“他继承了我爸爸的外貌,以及我妈妈的头脑。”她咧嘴笑了,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兄弟姐妹之间的战争,那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他们的耳边萦绕着印度音乐的节奏,时而欢快,时而轻盈,时而缠绵。
“该你了。”她说,“你是加州人吗?”
他先用黄瓜酸奶沙拉给自己的嘴里降了降温,然后他给她讲了自己如何在芝加哥长大,并简要提到了父亲的早逝,母亲的酗酒,他和妹妹在好几个寄养家庭长大,最后终于可以脱离寄养家庭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以及他留在西海岸的决定。莫莉深表同情,温柔地问他,是否还能记得起童年时期快乐的时光。他承认,他对那种时光基本没什么记忆。
“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忧伤的原因?”
“我吗?”他对她得出的观察结论感到惊讶,这个问题也让他感到不舒服。
当侍者再次帮他们斟满酒杯后。莫莉问:“你妹妹现在在哪儿?”
“和她丈夫一起住在纽约。我还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
她犹豫了一下。“那么,你妈妈呢?”
“她大概十年前就去世了。”死在她自己手上,但他没有加上这一句。“那好像是古代的事了。”
“你是怎么对古典音乐产生兴趣的?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以为你是个运动健将。你瞧:人高马大、身材匀称、充满自信,看起来更像是运动型,而不是文化型的人”。
“是我祖父让我迷上了肖邦、李斯特和贝多芬。上高中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在迷恋R.E.M乐队[2]和Counting Crows摇滚组合[3]时,我却在发现巴赫、莫扎特、普罗柯菲耶夫、巴洛克、肖斯塔科维奇的神奇和美妙,致力于探索其中的美感,以我自己的方式。——我想我永远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可以想象。特别是你和妹妹经常得从这家搬到那家。”她怜爱的眼神一直通达他的内心,抚慰着那个被他忽视良久,心灵受创的小男孩。他眨了眨眼睛,伸手拿起酒杯,吞了一大口。
他们静静地吃了一会儿。食物不错,但是马尔克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莫莉身上。不仅在于她的美貌,更在于她的善良、她的温柔、她的洞察力。
她说:“那么,你现在的情况如何。结过婚吗?有孩子吗?”
“没有。只有一连串失败的感情经历。你呢?”
“我有过两年的婚姻,但那是一个错误。虽然我们没有孩子,让我妈妈感到很失望。但要是有孩子,就会是一场灾难。安德鲁是个英国人。”
他点了点头。失败的婚姻,对孩子是最痛苦的。当父母又来自不同国家时,那样的经历肯定更要糟糕得多。
马尔克跟她描述了有一次,他受邀在离婚的露塞尔姨妈家过夜的经历。姨妈家的房子是位于湖滨大道阔气的高档公寓。“当时我12岁。我以为她邀请我是为了提醒我,我还有家人。”他感到遗憾。“她显然心里还有其他的目的:那天深夜,她走进我的房间,到我床铺上方的书架上找一本书。她俯下身子靠近我,身上穿着透明的睡衣。”
莫莉的反应是既觉得又可笑,又惊讶。
他斟满了她的酒杯,又给自己斟满。他拿起一根带着淡红血丝的鸡骨头,啃着上面剩下的肉。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有没有举办过私人独奏会?”
她打量着他。“私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只有一个观众。”
“嗯。那真是私人。独奏会是什么意思?”
“你、你的大提琴、巴赫和我。”他笑了。“怎么?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用一块印度烤饼抹去自己盘子里的酱汁。“那很不错啊。”
“来点甜点?”
她摇了摇头。“得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摄入。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战斗。”
“你看起来要打赢了。”他挤弄着眉毛。“接下要应该去哪里?三英里长跑吗?”
“好主意。但我必须得回去了,演出把我的精力都耗尽了,演出需要的那种专注和集中很累人。”
这意味着今晚没有行动。他勇敢地接受了现实,买了单,陪着她上了他的车。他放在她背上的手,向他的大脑发出了美妙的信号:她肉体的坚实感,手掌下柔软的开司米羊绒滑过她丝样柔滑的皮肤,带给他触电般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肉体也作出了响应。但正当他有此感受时,他也悲哀地深刻认识到:他那个具备感受力的电脑兄弟永远也不会有此类体验。一次约会、一顿辛辣的印度晚餐、与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相伴所获得的感官快乐以及怀揣着的,更多的希望。
他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谢谢你的晚餐,马尔克。你真好。”
“这是我的荣幸。”他说。即使没有甜点。
她触摸着他的脸颊,靠过去,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但当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把她拉近时,她微微笑着轻轻推开他,挣脱了。
他喃喃地道歉,绕到驾驶座一侧。他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启动引擎。坐着停了一会。他是不是冒犯了她?他是不是有口臭?
像是回答他没有说出来的问题,她转身看着他。“你没做错什么事,马尔克。我只是不喜欢做这样的承诺。”
他没听懂。“承诺?”
“对未来的。”
她的话仿佛狠狠踢了他一脚。他的回答实际上是一个赤裸裸的请求。“我们——没有未来?”这个缺乏谨慎的问题回荡在空气里。他很吃惊这些话是怎么从他嘴里冒出来的。
“我没有那么说。只是没有承诺。我已经受了太多次伤痛。有的人只跟我待了两个小时,就以为他们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
她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阻止他说下去。“我们才只约会了一次,马尔克。我不可能成为你所认为的人,或希望我成为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种,那种‘预期’总是发生在我身上。”她轻哼了一声。“我希望我不要在这个时候作太多假设。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要太着急。给我们时间相互了解。”她的眼睛像两汪深深的潭水。“一步一步来。好吗?”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最终艰难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难以置信的脸庞上移开。转动点火器的钥匙——这是第二次发动引擎了。看到最终他咬牙切齿地下定了决心,她会心地笑了。这也进一步证明了她使他意乱情迷了,好像这个事实还需要更多证据似的。
注释:
[1]印度教的一种传统曲调。
[2]R.E.M.乐队,又译为快转眼球乐队,成立于1979年,是公认的另类流行摇滚乐风格的宗师之一。
[3]成立于1993年,93年秋天推出首张专辑《August&EverythingAfter》。主唱AdamDuritz富于表现力的歌喉传达了一种郁闷乖僻的感觉,因此并未得到很多人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