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边缘(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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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墙(1961年)(6)

汉斯试图用刀把琴弦割断,但琴弦比他料想得牢固得多。他设法割断了弹出B调和G调的琴弦,可无法割断更牢固的几根。

“里面什么都不可能有,”瓦利求情道,“掂掂分量你就知道了。”

汉斯笑着看了看他,用刀锋在琴桥旁的共鸣板上指了指。

刀锋直接捅进了木头里,瓦利痛苦地大叫一声。

汉斯对瓦利的反应感到很高兴,他重复着这个动作,让吉他变得千疮百孔。在表面变得脆弱后,琴弦拖动着琴桥和周围的木头从吉他上脱落。汉斯撬开剩余的木头,显露出来的内里像个空棺材。

“没有反共宣传品。”汉斯说,“恭喜你——你是清白的。”他把毁掉的吉他还给瓦利。瓦利接过了它。

队长坏笑着把身份证还给他们。

卡罗琳拽着瓦利的胳膊,把他拉走了。“来吧。”她轻声说,“咱们离开这儿。”

瓦利任由卡罗琳拽着他的手。他不停地哭,根本看不清自己要去的地方。

【第四章】

1961年5月14日,星期天,乔治·杰克斯在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坐上一辆灰狗长途车,这天正好是母亲节。

他神经紧绷。

玛丽亚·萨默斯坐在他身边。两人总是坐在一起。这渐渐成为了一个惯例,所有人都假设着乔治身边的空位是留给玛丽亚的。

乔治用对话来掩饰自己的紧张。“那么,你怎么看马丁·路德·金?”

金是南方最重要民权组织南方基督教领袖会议的主席。前一天晚上,他们在亚特兰大一家黑人开的餐馆里见到了他。

“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玛丽亚说。

乔治却没有如此确定。“他说自由之行运动意义重大,可他却没有和我们一起坐车。”

“换位思考。”玛丽亚理智地说,“他是另外一个民权组织的带头人。将军不可能去当别人军队里的脚夫。”

玛丽亚确实冰雪聪明,乔治就没从这个角度看过问题。

乔治几乎要爱上她了。他极其渴望和玛丽亚独处的机会,但他们寄住在一些很有声望的黑人家庭,他们中大部分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不允许家中的客房被当作接吻的地方。尽管玛丽亚魅力四射,但她只不过坐在乔治身边和他说笑而已。她从来没有做过表明想要和他超出朋友关系的肢体动作:她没有碰过乔治的胳膊,没有牵着乔治的手和他一起下长途车,更没在集体活动时挨紧过他。玛丽亚从没和乔治调过情。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了,但她很可能还是个处女。

“你和金聊了很长时间。”乔治说。

“如果他不是个牧师的话,我还以为他对我感兴趣呢!”她说。

乔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算是牧师,对如此耀眼的玛丽亚动心也并不为怪。他觉得她还不太懂男人。“我和他也聊了一会儿。”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乔治犹豫了。吓着他的正是马丁·路德·金的一席话。他决定告诉玛丽亚:她有权知道。“他说我们熬不过阿拉巴马。”

玛丽亚愣住了:“他真这样说了吗?”

“他确实这样说了。”

现在他们两个都吓坏了。长途汽车缓缓地开出了汽车站。

最初几天,乔治担心自由之行运动太过平静。在公共汽车上,白人乘客丝毫不介意黑人坐在他们的座位上,有时甚至还会和黑人们一起唱歌。当运动的参与者们扯掉车站上“白人专用”及“有色人种专用”的字样时,也没人加以阻拦。一些市镇甚至自行涂掉了这些字样。乔治担心种族隔离主义者想到了绝妙的对策。没有麻烦就意味着没有宣传效果。他们甚至在白人专用的餐厅里得到了上好的服务。每天晚上他们走下长途车,不受干扰地开会,通常是在教堂。开完会后,他们在支持者的家中过夜。但乔治觉得,一旦他们走了以后,那些文字又会被恢复,种族隔离的阴云又将卷土重来。自由之行运动就是在浪费时间。

真是惊人的讽刺。从记事起,乔治就时不时地被表示他是个下等人的言辞激怒和受伤,虽然有时候是间接的表述,但却堂而皇之。他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国白人都聪明,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国白人更有礼貌,穿着更好,但却被整日只知道喝酒或者给汽车加油的愚蠢抑或懒惰的白人看不起。以前每当他走进商店,餐厅,或是外出寻找工作的时候,他就会寻思自己是不是会因为肤色原因而被忽视或者被对方驱赶。他常常为此而感到羞耻。但现在,他却反而为没碰到这种遭遇而感到有几分失望。

与此同时,白宫乱了阵脚。运动开始后的第三天,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在乔治亚州立大学发表演讲,表示要加强南方的公民权利。三天以后,他的总统哥哥却与他背道而驰,撤回了对两项民权法案的支持。

种族隔离者会这样赢吗?乔治不禁想。避免直接对抗,然后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并不是这样的。平和的状态维持了仅仅四天。

在运动的第五天,一位成员因为强调自己也有雇人擦鞋的权利而被关进了牢房。

暴力冲突在第六天爆发了。

被打的是学习神学的约翰·路易斯。他在南卡罗来纳洛克山的白人厕所遭到了几个暴徒的袭击。路易斯任由对方踢打没有还手。乔治没有看到冲突场面,这也许是件好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路易斯甘地般的自制力。

在第二天的报纸上,乔治看到了这次冲突的简短报道,但几乎被艾伦·谢泼德[16]——美国第一位进入太空的宇航员,完全盖过了。这让乔治非常失望。谁会在乎一个被打的黑人呢?他辛酸地想。不到一个月之前,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刚刚成为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俄国人在载人航天飞行上胜过了美国人一筹。美国白人能遨游太空,美国黑人却连厕所都不允许进。

在亚特兰大走下长途车时,自由之行运动的成员们受到了一些人的热烈欢迎。乔治的热情又恢复了。

但这只是乔治亚州的情况,现在他们正在前往阿拉巴马。

“金为什么说我们熬不过阿拉巴马?”玛丽亚问。

“有传言说三K党在伯明翰筹划着什么,”乔治阴沉地说,“很显然联邦调查局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当地的警察呢?”

“警察就是三K党员。”

“那两个人呢?”玛丽亚朝走道另一边后面那排上的两个男人甩了甩头。

乔治回头看了眼坐在那里的两个胖胖的白种男人。“他们怎么了?”

“你没觉得有警察的气息吗?”乔治明白了玛丽亚指的是什么,“你认为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吗?”

“他们的衣服很寒酸,不像是联邦调查局出来的人。我猜他们是阿拉巴马高速公路巡逻队的便衣警察。”

乔治大为震撼:“你怎么这么聪明?”

“我妈妈一直逼我吃蔬菜,爸爸又在美国暴徒最为集中的芝加哥当律师,那里可是流氓匪徒之都。”

“那么你觉得他们两个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不是来保卫我们的公民权的,你觉得呢?”

乔治望向窗外,看见一个标识牌上写着“欢迎进入阿拉巴马”。他看了看表,这时是下午一点,太阳高挂在湛蓝的天空中。要是死在今天,也算挺美好的。他想。玛丽亚想投身政界或是公益事务。“抗议者可以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改变世界格局的终将是政府。”玛丽亚说。乔治想了一会儿,不知自己是不是同意这句话。玛丽亚曾经到白宫的新闻办公室应聘,并得到了面试机会,但并没有成功。“华盛顿不雇佣黑人律师,”她愤愤不平地对乔治说,“我也许会去芝加哥,在爸爸的法律事务所工作。”

乔治的过道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中年妇女,她的膝盖上放着个白色大手提袋。乔治笑着对她说:“这天气坐车真好!”

“我去伯明翰看女儿。”尽管乔治没问,她还是说道。

“真是太棒了,我是乔治·杰克斯。”

“我是科拉·琼斯。琼斯是夫姓。我女儿的预产期还有一周。”

“是头胎吗?”

“第三个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说你这个外祖母可真是太年轻了。”

女人神情愉快地说:“我四十九岁了。”

“真想不到!”一辆灰狗长途闪着灯从另一个方向开了过来,运动成员所乘的长途车慢慢停了下来。一个白人走到乔治所在这辆车的驾驶座的车窗旁边,乔治听见他对司机说:“安尼斯顿的长途车站聚集了一大群人。”司机对来人说了些话,但乔治没听清。“小心点。”窗边的男子说。

他们所乘的车又出发了。

“一大群人是什么意思?”玛丽亚焦虑地问,“可能是二十几个人,也可能是一千来人;可能是欢迎我们的群众,也可能是充满愤怒的暴徒。他为什么不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呢?”

乔治觉得玛丽亚刻意用愤怒遮掩着自己的恐惧。

他回想起母亲的话:“我只是怕他们会杀了你。”参加运动的一些人声称自己愿意为自由的事业而选择去死,乔治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成为名烈士。他还有许多事想要去做,比如和玛丽亚睡觉。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安尼斯顿。它看起来和别的南方小镇别无二致:低矮的房子,棋盘似的街道,又脏又热。路边站满了人,就好像要举行一场游行。许多人都盛装打扮,女人戴着帽子,孩子们梳洗一新,无疑刚去过教堂。“他们是想看到什么?长着角的人吗?”乔治问,“我们终于到这了,伙计们,真正的北方黑人,打扮体面。”尽管只有玛丽亚能听见他的话,但他却像是在对马路两边的围观者发表演说似的。“我们是来这收缴你们的枪,教你们什么是社会主义的。但首先我想问一问,这里的白人女孩通常在哪儿游泳啊?”

玛丽亚咯咯直笑。“如果听见了你的话,他们肯定不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乔治不是在开玩笑。这和在墓地吹口哨一样,只是在给自己壮胆而已。

长途车开进了车站,里面奇怪地一个人也没有。车站大楼似乎关着并上了锁。乔治觉得这里的气氛非常诡异。

司机打开了长途车的门。

乔治根本没看清暴徒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突然之间围住了车。他们都是些白种男人,有的穿着工作服,有的穿着礼拜的西服。他们拿着棒球棍,金属管和长长的铁链,并朝车上大喊。大多数都很幼稚,但乔治也听到了一些诸如“希特勒万岁”之类的充满恨意的口号。

乔治站起身,他的第一直觉就是关上公共汽车的门。但那两个男人,玛丽亚觉得他们像是公路巡警,出手比他更快,他们快步上前关上了车门。也许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乔治心想。但也许他们只是在保护他们自己吧。

乔治朝周围的几扇车窗外望去。外面一个警察都没有。当地警察这么可能不知道有一群武装暴徒聚集在车站上呢?毫无疑问,这里的警察必定和三K党是沆瀣一气的。

没一会儿,暴徒们用携带的武器开始袭击。他们用链条和铁橇敲击着车厢,声音十分刺耳。玻璃窗被砸破了,琼斯夫人惊恐地大叫起来。司机启动汽车,但一名暴徒躺在了车前。乔治觉得司机也许会开车从那人身上轧过去,但他却熄火了。

一块石头穿过了车窗并,玻璃碎了,乔治觉得面颊像被蜜蜂咬了下似的刺痛。他的脸被一块玻璃碴划了道。玛丽亚坐在窗边:她的处境很危险。乔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向自己。“蹲在过道里。”他朝玛丽亚大嚷。

一个手指上戴着铜套的男人狞笑着把拳头伸进琼斯夫人身边的车窗。“和我一起趴下来!”玛丽亚把琼斯夫人拉到地上,用肩膀护住年老的夫人。

吼声越来越大。“该死的共产分子!”暴徒们尖叫着,“你们这群懦夫!”

玛丽亚说:“乔治,快猫下腰!”

乔治不想在这群暴徒面前表现懦弱。

噪声突然消失了。对车厢的敲击告一段落,也没有玻璃被打碎了。乔治看见外面有个警察。

也该是时候了。他想。

警察挥着警棍,但和手指上戴有铜套的男人说话很和气。

乔治发现又来了三个警察。他们让人群平静下来,但让乔治气愤的是,他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好像这群人并没有违法似的。他们和闹事者们闲聊着,看起来像是朋友。

两个公路巡警靠在各自的椅子上,看上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乔治猜测这两个人原本只是来监视他们的,没想到会成为群体暴力的受害者。他们被迫和自由之行运动的参与者一起自卫。经过了这么一出以后,他们也许会用全新的视角看问题。

长途车发动了。乔治看见一个警察在挡风玻璃前清走暴徒,另一个警察正在指引司机往前开。在车站外,一辆警车在长途车前把它带上了开往城外的路。

乔治的感觉好了些。“我想我们逃过这一劫了。”他说。

玛丽亚站起身,显然没有受伤。她从乔治的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轻轻地帮他擦了擦脸。白色的手帕上立刻染上了红色的血渍。“一条狰狞的小伤口。”玛丽亚说。

“没事,我死不了。”

“不过你不会像以前那么英俊了。”

“我英俊吗?”

“你曾经很英俊,但现在……”

平静没有维持多久。乔治瞥见一长排小货车和轿车跟在长途车后面。他呻吟一声。“我们还没逃过这一劫。”他说。

玛丽亚说:“我们在华盛顿上车前,我记得你跟一个白人小伙子说话。”

“是哈佛大学法学院的约瑟夫·乌戈,你为什么会提到他?”乔治问。

“我想我在车站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家伙。”

“不可能,他是我们这边的,你一定搞错了。”但乔治记得,乌戈的确来自阿拉巴马。

玛丽亚说:“他有一对凸出的蓝色眼珠。”

“如果他是暴徒之一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一直假借支持民权运动的名义在监视我们。但他不该是那种告密者啊!”

“你确定吗?”

乔治再次看了看身后。

警车在小镇的边界折转,但其他车辆却没有。

车上的暴徒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声音盖过了汽车的引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