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墙(1961年)(12)
维雷娜的父亲是个穿着考究的高个子黑人,母亲是做了个漂亮发型的金发白种女人。乔治很多次看到过这对夫妇的照片:他们是一对异族通婚的夫妇,非常有名。珀西·马昆德是“黑种的平·克劳斯贝”,是个歌手兼演员。她的母亲李宝宝是个专演胆大女性角色的舞台剧演员。
珀西用热情的男中音说:“杰克斯先生,你在阿拉巴马为我们所有人弄伤了手臂,很荣幸能与你握手。”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十几张唱片里经常听到的那样。
“先生,谢谢你,但是请叫我乔治。”
李宝宝握住乔治的手,像要嫁给乔治似的望着他的眼睛。“乔治,我们非常感谢你,同时也以你为骄傲。”李宝宝的动作十分挑逗,乔治只能不安地看着她的丈夫,生怕他也许会生气。但珀西和维雷娜对此都没有任何表示,乔治心想她也许对遇见的每个男人都会这样吧。
找到机会把手从李宝宝的手里摆脱出来之后,乔治马上转身面对着珀西,“听说您在去年的总统选举中支持了肯尼迪。”他说,“根据一贯以来他对民权运动的态度你就不感到愤怒吗?”
“我们都很失望。”珀西说。
维雷娜插话说,“真想不到,鲍比·肯尼迪竟然让参加自由之行运动的人要保持冷静。他的要求自然遭到了拒绝。美国是法治国家,不该听命于一帮暴徒。”
“这话本应由司法部长来讲。”乔治说。
珀西点点头,对乔治和维雷娜的话颇为赞同。“听说政府和南方各州达成了交易。”他说。乔治竖起耳朵,交易的事情还没有见报。“南方各州的州长同意依照肯尼迪兄弟的愿望约束那些暴徒。”
乔治深知政治上没人会做无本生意。“交换条件是什么?”
“司法部长对自由之行参与者的非法被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维雷娜非常生气,还把气撒在了父亲头上,“爸爸,真希望你早点告诉我这件事。”她语气尖刻地说。
“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会非常生气。”
维雷娜的脸色阴沉下来,把头扭向一边。
乔治抓住核心问题不放:“马昆德先生,你准备公开进行抗议吗?”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珀西说,“但觉得不会起多大效果。”
“你的抗议也许能让黑人在下届的总统选举中投票反对肯尼迪。”
“真的确定要这样做吗?迪克·尼克松入主白宫的话我们的形势会更糟。”
维雷娜义愤填膺地问:“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过去几个月南方发生的事表明,现行法律无疑还是太弱了,我们需要一部新的民权法案。”
乔治说:“真能制定新的民权法案就谢天谢地了。”
珀西说:“我也许能为新法案的出炉出力,现在我对白宫还有点微弱的影响力,如果批评肯尼迪兄弟的话,那连这点影响力都没了。”
乔治觉得珀西应该大声疾呼,维雷娜也这样觉得。“你应该把正确的道理说出来。”她说,“美国都是些像你这样的精明人,不然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宝宝觉得受到了冒犯,“你爸爸以说真话闻名,”她气愤地说,“他一次次不顾自己安危站出来说话。”
看来珀西不能被说服了。但乔治觉得他也许是对的。禁止南方各州欺压黑人的新民权法案也许是目前唯一的解决之道。
“我去找找家里人,”乔治说,“很荣幸见到你们。”
“考虑下为金工作的事情。”维雷娜在他身后大喊。
乔治走到颁发学位的小花园。花园里搭建了个临时舞台,舞台周围放起了颁发仪式结束后吃饭用的搁板桌。他很快就找到了父母。
他母亲穿了条黄色的新裙子。为这条裙子她一定攒了很长时间钱,她很有骨气,不会让别斯科夫家族为她花钱。她只让别斯科夫家在乔治身上花钱。她仔细打量着穿着硕士袍和硕士帽的儿子。“这是我一生中最最自豪的一天。”她说。让乔治惊讶的是,她竟然流出了眼泪。
乔治非常吃惊。这并不常见。过去二十五年来,她从未暴露出自己的软弱。他用手臂抱住母亲搂紧她。“很幸运能有你这样一个妈妈。”他说。
他轻柔地放下母亲,用干净的白手绢帮她抹去泪水,接着他转身看了看父亲,和大多数校友一样,父亲戴了顶帽檐上写有毕业年份的草帽——父亲是1942年的哈佛毕业生。“孩子,祝贺你顺利毕业。”格雷格握了握乔治的手。无论如何,至少他来了。乔治心想。
过了会儿,乔治的祖父母也到了。他们都是苏联移民。他的祖父列夫·别斯科夫原先在布法罗开酒吧和夜总会,现在在好莱坞经营一家制片厂。祖父一向衣着华丽,今天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服。乔治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看自己的祖父。人们说他是个藐视法律的滑头商人。但他对自己的黑人孙子很好,除了付他的学费以外,还给他很多零花钱用。
列夫抓住乔治的手臂,悄悄地对他说:“我对你的法律事业有点小小的建议:千万不要为罪犯进行代理。”
“为何不能为他们代理?”
“因为他们都是些失败者。”祖父莞尔一笑。
列夫·别斯科夫在禁酒年代私下里进行酒类的经营活动,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个罪犯。于是乔治问他:“所有罪犯都是失败者吗?”
“被抓住的是,”列夫大笑着说,“剩下的自然也不需要律师。”
乔治的祖母玛伽热情地亲吻着孙儿。“别听你爷爷的。”她说。
“我必须听他的,”乔治说,“他付了我的学费。”
列夫朝乔治竖起一根手指:“我很高兴你没忘了这一点。”
玛伽没去理丈夫。“看看你。你是那么的英俊,”她充满柔情地对孙子说,“现在又是个律师了。”
乔治是玛伽唯一的孙辈,她非常溺爱这个孙子,也许临走前还会偷偷塞给他五十美元呢!
玛伽原先是一家夜总会的驻唱歌手,尽管现在已经六十五了,但穿着紧身衣的她还和舞台上时一样动作矫健。她的黑发大概是最近染的,戴的珠宝超出了合适平时出门的数量。乔治知道奶奶的立场,作为列夫的情妇而不是妻子,奶奶觉得自己需要这些身份的象征。
玛伽跟了列夫快五十年了,格雷格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列夫的妻子奥尔加住在布法罗,他们的女儿黛西嫁给了一个英国人,定居在伦敦。这么说来,英国应该有乔治从未谋面的表亲——白人,他猜想。玛伽亲了亲杰姬,乔治注意到周围的人露出惊奇和厌恶的神情。即便在提倡自由的哈佛校园,白人拥抱黑人也是不多见的。乔治家为数不多的全员聚集,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他们总是受到人们的侧目。甚至在所有种族都能出现的场合,一个混血家庭都会受到人们的歧视。他知道在今天结束前准会有人小声说出“杂种”这个词。但他会无视这些侮辱。他的黑人外祖父母早已经去世了,这些人就是他的全部家人。让四个长辈在毕业典礼上为他骄傲,值得他付出任何代价。
格雷格说:“我昨天和老伦肖吃了顿饭,我劝他再给乔治一个进入福塞特-伦肖律师事务所的机会。”
玛伽说:“那真是太好了!乔治,你就要成为一个华盛顿的律师了!”
杰姬少有地对格雷格露出了笑容。“格雷格,谢谢你。”她说。
格雷格警告地竖起了手指。“但是是有条件的。”他说。
玛伽说:“没问题,乔治会同意任何合理的条件。对他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祖母的意思是对一个“黑孩子”而言,但乔治没说什么。无论如何,祖母说的是对的。“什么条件?”他警觉地问。
“世界上任何一个律师都能满足的条件。”格雷格回答,“你只要不惹麻烦就行,律师总不能站在当局的对立面吧。”
乔治很疑惑:“什么叫不惹麻烦?”
“别在聚众抗议,示威游行之类的活动中深入下去了。作为刚入门的菜鸟律师,你也没有时间参与那些活动。”
这个条件激怒了乔治。“这是要我发誓不再为自由而抗争,才能开启自己的事业咯?”
“别这样看问题。”格雷格说。
乔治克制住自己,没有再反驳。他心里很清楚,家人们都是为了他好。他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说:“那我应该以什么方式去看问题呢?”
“别在民权运动中做冲锋陷阵的战士,做个支持者就好了,每年寄张支票给全国有色人种促进协会。”全国有色人种促进协会是成立最早的有色人种民权组织,但是也非常保守,他们认为自由之行运动太过激进了一点。“低调一些。让别人坐长途车参加运动。”
“也许还有另一个方案。”乔治说。
“什么方案?”
“我可以为马丁·路德·金工作。”
“他要给你提供一个职位吗?”
“我收到了一个口头上的邀约。”
“他给你多少工资?”
“我想不会很多。”
列夫说:“既然你拒绝了一个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以后就别想问我要零花钱了。”
“好吧,”乔治说,尽管他的确有这个想法,“爷爷,无论如何我都想得到那份工作。”
他的母亲加入了争论。“乔治,别这样。”她说。杰姬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但这时有人在招呼毕业生列队拿学位证书。“去吧,”她说,“我们之后再谈。”
乔治离开家人,在队伍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仪式开始了,乔治跟随着队伍缓缓向前。他想起了去年夏天在福塞特-伦肖法律事务所当实习生时的情形。伦肖先生觉得自己雇了个黑人雇员是英雄般的壮举,但乔治得到的却是对实习生来说也嫌简单的工作。他很有耐心,一直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后来还真被他等到了。他做的一项法律调研为事务所打赢了一个案子,事务所这才同意毕业后让他加入。
这种事情在乔治身上经常发生。人人假定哈佛毕业生聪明又具有才干——他是个黑人,那假设就不复存在了。从生下来开始,乔治就在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个白痴。这让他心怀埋怨。如果以后有孩子,乔治希望他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轮到他上台领取证书了。登上短短的几节台阶时,他惊讶地听到了嘘声。
嘘人是哈佛的传统,但只有在教授上课上得不好或粗野对待学生时才会听到。乔治惊恐极了,他停在台阶上,回头往后看,他看见约瑟夫·乌戈正在嘘他。不过乌戈不可能一个人发出这么大的嘘声——但这件事的主使一定是他。
乔治觉得自己被讨厌了。这他觉得非常羞耻,无法沿着台阶继续往上走,只能呆立在台阶上,感觉到血液不断往脸上涌。
这时有人开始鼓起了掌。乔治把目光投过几排座位,看见有个教授站了起来。鼓掌的是学院的年轻教授默芙·韦斯特。其他人加入了鼓掌,鼓掌声很快压过了嘘声。又有一些人站了起来。乔治猜测甚至那些不认识他的人都已经从肩膀上的石膏想到他是谁了。
他重新找回勇气,健步走上台阶。接过毕业证书时,台下响起一阵欢呼声。他慢慢转过身,面向观礼的人群,伴着鼓掌声谦卑地鞠了一躬。接着他走下台。
和其他毕业生站在一起时,他的心怦怦直跳。几个毕业生默默地和他握了握手。他被嘘声吓了一大跳,同时又对掌声感到非常得意。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出汗,便用手绢擦了擦脸。真是太折磨人了!
他在恍惚中看完了剩下的仪式,很高兴有时间能恢复体力。对嘘声的惊恐过了以后,他看清嘘声只是乌戈和一小撮右翼疯子玩出的把戏,剩下的哈佛人都对他致以了尊敬。乔治告诉自己,他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
毕业生和家人一起吃午餐。乔治的母亲忘情地拥抱着自己的儿子。“这么多人都在为你欢呼。”她说。
“是的,”格雷格说,“虽然一开始看上去,好像要发生别的事情。”
乔治伸开双手,做出请求的手势。“我怎能不挣扎呢?”他说。“我确实想去福塞特-伦肖律师事务所,也想让多年来一直支持我受教育的家人们开心——但这不是全部。有了孩子的话,我该怎么办?”
玛伽插话说:“那会很好啊!”
“可是奶奶,我的孩子也将是有色人种。他们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里呢?他们在美国会不会仍然是二等公民?”
谈话被前来和乔治握手,祝贺他获得学位的默芙·韦斯特打断了。韦斯特身穿一件翻扣领的便装,显得有点随意。
乔治说:“教授,谢谢你带头鼓掌。”
“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
乔治向教授介绍了自己的家人。“我们正在商量就业的事情。”
“希望你还没作最后的决定。”
乔治感到非常好奇。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还没定下来,”他告诉教授,“你为何这样说?”
“我和司法部长鲍比·肯尼迪谈过一次——你应该知道,他也是哈佛的毕业生。”
“希望你能告诉他,他对阿拉巴马事件的处理方式是这个国家的耻辱。”
韦斯特遗憾地笑了笑。“没用你说的这句。但我和他都达成共识,觉得政府对这件事的回应是不足够的。”
“是远远不够。没想到他……”乔治的话被他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打断了,“这和我对未来的决定有什么关系?”
“鲍比决定在司法部雇个黑人律师,以利于从黑人的角度考察民权问题。他问我是否有人可以推荐。”
乔治愣住了:“你是在说……”
韦斯特举手提醒他。“我无法向你提供这份工作——只有鲍比本人才行。但我可以给你提供面试的机会……如果你想为他工作的话。”
杰姬惊呼道:“太棒了!和鲍比·肯尼迪一起工作!真是不可思议!”
“妈妈,肯尼迪兄弟最近太让我们失望了。”
“那就为他工作,改变这一切。”
乔治思忖着。他看见了周围一张张渴望的脸: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最后他把视线定格在母亲身上。
“也许我会的。”乔治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