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墙(1961年)(10)
德米卡并不吃惊。兄妹两人都觉得苏联存在着许多问题。德米卡觉得苏联需要改革,坦尼娅却认为要推翻社会主义。这种意见上的不同并没有影响到兄妹之间的感情。和小时候一样,两人还是彼此间最好的朋友。
持有坦尼娅思想的人很可能会被捕——这就是苏联存在的问题之一。“妈妈,冷静点,我可以把她弄出来。”德米卡说。他希望自己真能兑现这个承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在诗会引起的骚乱中被捕了。”
“她肯定是去了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德米卡不知道坦尼娅干了些什么,但他知道她一定干了远比诵诗更为糟糕的事情。
“德米卡,在他们……”
“我知道。”妈妈是让他在坦尼娅受审问之前就把她弄出来。如影随形的恐惧笼罩了他,让他身上发冷。克格勃总部臭名昭著的牢房让苏联的所有公民都闻之而色变。
他的第一直觉是要打个电话,但现在他想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他必须亲自去一趟。他犹豫了一下:如果让人知道德米卡去卢比扬卡救他的妹妹,他的前途很有可能会受到伤害。但这个想法几乎没让他停下动作。坦尼娅要比他自己,比赫鲁晓夫,甚至比整个苏联都来得重。“妈妈,我这就去,”他说,“打个电话给沃洛佳舅舅,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好主意!哥哥知道该怎么做的。”
德米卡挂了电话。“给卢比扬卡监狱打个电话,”他告诉维拉,“告诉他们你是从总书记办公室打的电话。你就说总书记对主任记者坦尼娅·德沃尔金的被捕非常关注,赫鲁晓夫的助理正在去质询他们的路上,告诉他们在他去之前什么都别做。”
坦尼娅记了笔记。“我要叫辆车吗?”
卢比扬卡广场离克里姆林宫不到一英里。“我的摩托在楼下,骑车去更快一些。”由于手中的权力,德米卡拥有了一辆两根排气管的沃斯科德五速摩托车。
从坦尼娅反常地不再把每件事都告诉他之后,他就预感到妹妹要惹上麻烦了。这对双胞胎兄妹非常亲密,两人之间毫无秘密。妈妈不在,只剩他们俩的时候,坦尼娅会光着身子穿过房间去取放在晾衣橱里的内衣,德米卡尿尿时也不必关厕所门。德米卡的女友们常说这种亲密很色情,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能如此亲密是因为两人的关系中不涉及任何性的因素。
但从去年开始,德米卡知道坦尼娅有事情在瞒着他。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大致能猜得到。肯定不是什么男朋友:两人在各自的恋爱方面毫无隐瞒。他们常就恋爱方面的问题交换意见。他几乎能肯定这事有关政治。坦尼娅之所以要瞒着他是因为要对他加以保护。
他把车停在可怖的克格勃总部大楼外,那是一栋矗立在广场中央的黄砖大楼,革命前是保险公司的总部。想到妹妹被关在这幢大楼里,他就直犯恶心。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吐了。
坦尼娅的主编,丹尼尔·安托诺夫已经到了,他正在大堂里和一个克格勃官员进行争论。丹尼尔又矮又小,德米卡以前觉得他是个无害的男人,但这时候他却很坚定。“我想见坦尼娅·德沃尔金,我现在就要见她。”他说。
克格勃官员一副固执的表情:“那是不可能的。”
德米卡插话说:“我是总书记办公室派来的。”
克格勃官员毫不动容。“你在那干吗,小子——泡茶的吗?你叫什么名字?”他粗鲁地问。他是在威吓德米卡,一般人很怕把自己的名字报告给克格勃。
“我叫德米特里·德沃尔金。我来这是想告诉你,赫鲁晓夫同志私下里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
“滚蛋吧,德沃尔金。”克格勃官员说,“赫鲁晓夫同志根本不知道这案子,你只是想把你妹妹给弄出去而已。”
尽管很粗鲁,但德米卡却被这位官员充满自信的粗鲁举动镇住了。他猜测一定有许多人声称和上层人士有关系,想把家人和朋友救出来。他改变了策略。“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梅兹上校。”
“你们指控坦尼娅·德沃尔金犯了什么罪?”
“袭警。”
“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袭击你们这些全副武装的警察吗?”德米卡讥笑道。“她首先要抢了他的枪才行。得了,梅兹,别犯蠢了。”
“她参加了一个煽动性的集会。集会上传播反苏文学。”梅兹递给德米卡一张皱巴巴的纸。“集会演变成了一场骚乱。”
德米卡看了看这张纸。纸上的标题是《异议》。他听说过这份反动小报,坦尼娅很可能与这份小报有关。小报上有篇关于男高音歌唱家乌斯丁·波蒂安的报道,德米卡吃惊地发现,波蒂安就要因为肺炎死在西伯利亚的劳改营里了。联想到坦尼娅今天刚从西伯利亚回来,他意识到这篇报道肯定是坦尼娅写的。她可能会惹上了真正的麻烦。“你是说坦尼娅拿着这张纸吗?”他询问道,看到梅兹犹豫的表情,他继续说道:“我不这么想。”
“她根本不该在那儿。”
丹尼尔插嘴道:“你这个傻瓜,她可是个记者啊。和你们这些警察一样,她是去观察事态的发展的。”
“她又不是警察。”
“所有塔斯社记者和克格勃合作,你知道这个吗?”
“你无法证明她是新闻社派去的。”
“我是她的上司,我当然能证明。”
德米卡很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觉得应该不大会是真的。他对丹尼尔舍身为坦尼娅辩护的行为非常感激。
梅兹失去了自信。“她和一个名叫瓦西里·叶科夫的人在一起,叶科夫的口袋里有五份这样的反动宣传品。”
“她不认识任何叫瓦西里·叶科夫的人。”德米卡说。这也许是真的,德米卡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果发生骚乱的话,你怎么知道她原本和谁一起来的呢?”
“我要找上司谈谈。”梅兹说完就转身走了。
德米卡刺耳地说:“别让我们等太久。克里姆林宫再来人就不会是我这样的端茶小弟了。”
梅兹走下楼梯前往地下室。德米卡心头一紧: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的地下室里有克格勃的审讯室。
没过一会儿,一个嘴里叼着香烟的老头走到大厅里的德米卡和丹尼尔身旁。他长相丑陋,满脸横肉,下巴挑衅式地前突着。丹尼尔不太高兴看到他。他给德米卡介绍,来人是特别报道部的总编彼得·奥普特金。
奥普特金吊起眼睛,努力不把烟气往德米卡脸上喷。“你妹妹在抗议集会上被捕了是吗?”他的语气很生气,但德米卡觉得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潜藏着几分开心。
“只不过是诗歌朗读会而已。”德米卡纠正道。
“都是一回事。”
丹尼尔插话说,“我让她去的。”
“从西伯利亚回来的第一天吗?”奥普特金狐疑地问。
“这并不是个任务。我只是建议她有空过去看看。”
“别对我撒谎。”奥普特金说,“你只是想保护她。”
丹尼尔抬起下巴,挑战地看了奥普特金一眼。“你不也是为这来的吗?”
奥普特金还没来得及说话,梅兹上校回来了。“这个案子的审理还在斟酌阶段。”他说。
奥普特金拿出证件,对梅兹上校作了自我介绍。“问题不是坦尼娅·德沃尔金该不该得到惩罚,而是以何种形式受到惩罚。”他说。
“先生,你说得很对。”梅兹逢迎地说,“你能和我过来一下吗?”
奥普特金点点头,梅兹带他走下了楼梯。
德米卡轻声问丹尼尔,“他不会让他们折磨她吧?”
“奥普特金已经对坦尼娅很光火了。”丹尼尔忧心忡忡地说。
“为什么?坦尼娅不是个优秀的记者吗?”
“坦尼娅非常优秀。但她拒绝了奥普特金周六去他家参加聚会的邀请。奥普特金想让你也去,他想请来些封面人物。坦尼娅的拒绝伤害了他。”
“真该死。”
“我让她接受邀约的,但她就是不听劝。”
“你真的派她去马雅可夫斯基广场采访了吗?”
“没有,我们不可能做这类非官方集会的报道。”
“谢谢你这么维护她。”
“这是我的责任——但我不认为这会起什么效。”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她也许会被解雇,不过更有可能会被派到哈萨克斯坦这样令人不快的地方。”丹尼尔皱起眉。“我必须想出一个既能让奥普特金满意,又不至于让坦尼娅太难受的妥协方案。”
德米卡瞥了一眼大楼门口,看见了一个剃着军人寸头,穿着红军将军制服的四十来岁男人。“沃洛佳舅舅,你终于来了。”他说。
沃洛佳·别斯科夫和坦尼娅一样有着双碧蓝色的专注眼睛。“这他妈是要干吗?”他生气地问。
德米卡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快讲完的时候,奥普特金上了楼。他谄媚地对沃洛佳说:“将军,我把你外甥女的事情跟我们在克格勃的朋友谈了谈,他们同意把这件事作为塔斯社的内部事务来处理。”
德米卡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在想奥普特金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让沃洛佳觉得他欠了自己一次情。
“请让我提个建议,”沃洛佳说,“你们可以把这件事标注成严重事件,在不惩罚任何人的情况下,给坦尼娅换个职位。”
这就是丹尼尔方才提出的建议。
奥普特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在考虑沃洛佳的建议一样。但德米卡觉得他必定会采纳别斯科夫将军提出的任何“建议”。
丹尼尔说:“也许可以把坦尼娅派遣到国外,坦尼娅的英语和德语都非常好。”
德米卡知道,丹尼尔这是在夸大其词。坦尼娅在学校里学过这两种语言,但那和能正常交流完全不一样。丹尼尔是想帮她摆脱发配到遥远的苏维埃地区之苦。
丹尼尔说:“去国外以后,坦尼娅仍旧可以给我的部门作报道。我不愿失去她——她真的很优秀。”
奥普特金露出狐疑的神色。“不能派她去伦敦或波恩,那简直就像是在奖赏。”
他说得没错。派到资本主义国家的首都工作对苏联人来说就是一种赏赐。派到资本主义国家的津贴很高,尽管不能买很多东西,但西方的生活要比在苏联好过得多。
沃洛佳说:“那就东柏林或华沙吧。”
奥普特金点点头。送到另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比较像是一种惩罚。
沃洛佳说:“很高兴我们能解决这件事。”
奥普特金对德米卡说:“周六晚上我家有个聚会,你愿意来参加吗?”
德米卡觉得这算交易达成了。他点点头,“坦尼娅告诉我了,”他假心假意地说,“我们两个都会去的,谢谢你的邀请。”
奥普特金面露喜色。
丹尼尔说:“我正巧知道我们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缺个记者,社里马上要安排个人去那里,她可以明天就去。”
“哪个国家?”德米卡问。
“古巴。”
心情愉悦的奥普特金说:“可以这样安排。”
这肯定比哈萨克斯坦要好,德米卡心想。
梅兹和坦尼娅出现在大厅里。德米卡的心猛地一紧:坦尼娅脸色苍白,非常恐惧,但完全没有受伤。梅兹像条只会叫唤的狗一样外厉内荏地说:“请允许我提醒一声,小坦尼娅以后要远离诗会了。”
沃洛佳的表情像是要勒死眼前的蠢蛋似的,但他换上了微笑的表情。“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谢谢你。”
所有人一块走出大楼,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德米卡对坦尼娅说:“我骑摩托来的——这就送你回去。”
“好啊。”坦尼娅显然有什么事想和德米卡谈谈。
沃洛佳舅舅不像德米卡那样能读懂坦尼娅的心思,他对坦尼娅说:“坐我的车吧——你浑身发抖,不太好乘摩托车。”
沃洛佳没想到坦尼娅竟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舅舅,谢谢你,但我还是想和德米卡一起走。”
沃洛佳耸耸肩,坐上等在门口的吉尔轿车。丹尼尔和奥普特金和将军互道了再见。
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坦尼娅惊悸地看了德米卡一眼。“他们是否提起过瓦西里·叶科夫的事情?”
“提过,他们说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
“真他妈该死。他是你男朋友吗?”
“当然不是。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他口袋里有五份《异议》。想短期内离开卢比扬卡是不太可能的,就算他朋友身居高位也不行。”
“天哪,他们会审问他吗?”
“我想会审问的。他们想知道瓦西里是分发还是制作了这些印刷品,当然后者要严重得多。”
“他们会搜查他的公寓吗?”
“不搜才怪呢!为什么这样问——克格勃在那会找到些什么?”
坦尼娅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在盯梢。她压低嗓门对德米卡说:“制作出版物的打字机在他的公寓里。”
“我很庆幸瓦西里不是你的男朋友,因为接下来二十五年他都要待在西伯利亚了。”
“别这么说!”
德米卡皱起眉。“看得出来,你没在和他谈恋爱……但你也不是完全对他无动于衷。”
“他很勇敢,作的诗也很棒,可我们不是谈情说爱的关系。我甚至从来都没吻过他。他是那种交了不少女伴的家伙。”
“和瓦伦丁一个德性。”德米卡大学时的室友瓦伦丁·列别德夫也是这样的一个花花公子。
“没错,就是那德性。”
“如果克格勃搜查他的公寓,找到那台打字机的话,你会很在乎吗?”
“是的。我们一起出了《异议》,今天的报道是我写的。”
“该死,我怕的就是这个。”现在,德米卡知道过去一年来坦尼娅在瞒着他什么了。
坦尼娅说:“我们必须去他的公寓把打字机处理掉,现在就去。”
德米卡后退了一步。“不行,肯定不行。”
“我们必须去。”
“我可以为你冒任何险,也可以为你爱的人冒一些险,但我不会为这家伙冒险。被抓住的话,我们会在西伯利亚待上一辈子的。”
“那我一个人去。”
德米卡皱着眉,试图测算出采取不同策略的风险大小。“还有谁知道你和瓦西里的事情?”
“没有人。我们很小心。每次去他那的时候我都会看看有没有被人跟踪。我们从没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
“这么说,克格勃的调查不会把你和他联系在一起了?”
坦尼娅犹豫了一下。这时,德米卡知道他们遇上大麻烦了。
“怎么啦?”德米卡追问道。
“这要看克格勃的调查有多彻底。”
“为什么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