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为什么会是子产(5)

墨子的状况也大抵如是——我们看《左传》,尤其在郑国,底层的工人匠人早已形成团体模样的东西,而且很显然有着一定的自主力量,郑国的统治阶层甚至得和他们郑重协议如金石盟誓(“尔不我叛我无强贾”云云),可视之为某种契约关系(契约这一概念在权力思维中多么重要不是吗),在实施上也发生过好几起工匠筑城不堪忍受逼迫的乱事。但这个不重叠于单一统治者的力量及思维,也很快消失于日后的历史长河之中,至少浮不上来,若还有一点无法完全消化的桀骜不驯东西,也只能成为某种游走于统治边界、游走于所谓灰色地带的现实单纯不安力量,比方漕帮马帮那一类的东西,谈不上思维或说只能等待千年之后进来的左派思维(欧陆)才有机会想它说明它,像是英籍左翼大史家霍布斯鲍姆写的书那样(比方《盗匪》一书)。

中国一统,欧洲始终诸国林立(欧陆最接近一统的历史时间是中世纪,当然不是“既不神圣,也非罗马人,更从头到尾不是个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而是天主教廷),这不是人的睿智,只是人的历史。事实上,让欧洲成为一个整体,一直是欧洲某些人(某一类人)的一个理想,这个断断续续不绝如缕的理想,尤其在近代变得很现实而且极其迫切,但也正确地提升了它的规格。我们说的是一次二次世界大战(其实原都是把世界扯入的欧陆战争),总计近一亿人在这短短三十年不当地死去,以欧洲的总人口来计算,其比例是空前的,也应该是绝后的(但愿如此),要中止杀戮,更要拔根地阻止任何杀戮再次发生,就得找出来、发明出来一个更高于这些国家的东西,好约束住国家。最简单的终极答案就是一个单一大国家,但最困难的是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大国家,装得下这么多相异的人、相异的生活方式及其感情思维而非去除它们的大国家,其模样、其构造、其有效运作可能,以及,如何一步一步成功走到那里云云。欧盟无法用内部的某一单一强大力量(武力)来一次解除障碍(比方德国或俄罗斯征服全欧,如秦的武力一统),想都不可以这么想;也不能借助某个毁灭性的外侮把欧洲一次黏合起来(如北美殖民地的黏合方式),这回欧洲人得平静地完成此事,没有人悲壮地誓言为欧盟牺牲。现实历史时间及处境不同,或者说,人的根本要求已提升到全然不同规格,昔日美利坚合众国的建构、运作、修护这一段历史提供了一些有益的经验,但仍有太多未知的、人类从没真正做过的事,欧洲人得孤独地思索和发明,一如近几百年,他们总是先全体人类一大步想着的做着的。

欧盟,正确地说,不是成为一个单一的大欧洲国,而是某个可以好好容纳乃至于保护这些欧洲(小)国家的大东西。它的基本思维,最深沉处,和过往人类历史的一统主张恰恰是逆向的,这里并没有传统意义的“统治”念头,也几乎不存在任何荣光的想象,这只是一连串很困难的、也不讨人喜欢的现实工作。

此时此刻,欧盟似乎一直身陷麻烦,往往还是很可笑的,然而,在各国政客不免荒腔走板的行动和言词之上,我以为并相信,这里头仍有某一个很崇高的东西,但愿它不会在困难中在失败里失落。我不知多久没在现实世界里这样干净地、不带嘲讽地使用“崇高”这个词不惧,回想自己这一生,我可以视之为楷模的人绝高比例是生于活于欧陆的人,这不是什么浪漫抒情的想象,而是我在每天的阅读和书写中的确确实实认识,这几百年时间,他们的确是表现最好的人。话说回来,这么一桩困难的、没人真正想过做过的巨大历史任务怎么可能快速成功呢?快速本身其实正是最危险最该防止的(如艾柯所言,“在纯洁之中,你最怕的是什么?”“快速。”《玫瑰的名字》)。我们晓得,使用武力通常是最快速、最没耐心的工作方式(其次是使用权力),但秦的武力统一,时间估算也耗用了百年时间不是吗?认真说起来,中国真正稳定下来、可视为大致底定的一统还是稍后的秦、汉的短暂合一,意思比较接近障碍扫除。

荷兰的平民史家房龙的另一本书《宽容》,里头有一番话大致是这么说的——真实的历史里,比方宗教的懂得彼此宽容是怎么来的呢?是筋疲力尽加伤痕累累的结果。大家打了几百上千年再打不动了,最重要是谁也没办法真的彻底消灭谁,所以大家坐下来,第一次一起看着头顶上的同一个星空,尽管仍不相信,但愿意开始承认彼此的神。所谓“不是人的睿智,而是人的历史”是这个意思,宽容一开始是不得已的、无奈的、不怎么甘心的,也许往后也仍一直如此,这尽管听起来嘲讽,但仔细点想未尝不好,因为这无意中说明宽容不仅仅只是一种高度自制的德性,它同时也是理性的,甚至是于己有利的,而且愈长期来看,理性的认识成分愈如水落石出,利益也愈明显无误。

中国的快快走向一统,一样只是人的历史,也许一开始是因为华北平原的缘故,地形上灭人国家相对来得容易(《左传》里,筑城,也就是制造人为障碍,是一桩明知饱受批评又耗用人力招致不满、但愈演愈烈如同竞赛的工作。又,晋国郤克攻入齐国,提出的和解条件之一,便是要求齐国把田亩的道路由南北向一律改为东西向,好利于日后晋国兵车的运动,利于下一次攻齐),遂成为某种惯性的历史基本认知,尽管日后得设法飞渡古称天堑的长江,要危乎高哉地、大量损耗人命地攻入四川,要并不划算地进入到更多本来可以自成天地、关你大国统治什么事的一个个小世界。历史的成败得失不那么容易仔细计算清楚,但大致上或者说如果人没有某种更高的、更美好的、不屈从于历史的特殊主张的话,中国的武力统一,相较于欧陆的疲惫历史(相持不下无从喊停的战争,如一次大战末谁也前进不了半步、双方每天固定报销一堆人命的著名壕沟战,这段战争经验一直被描述为最接近地狱的东西),总的来说也的确缩短了战争进行时间,减少了杀戮和人命损耗。还有,中国对于历史上不断遇见的外族,除了执念地、极不礼貌地要人家非臣服你并入你不可,手段倒也相对温和一些,因为这里头多了一种拥有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下一句便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把土地、人和财货基本上全视为己有,便不会太粗暴太没必要地去摧毁它。或者,今天中国大陆对台湾谈判的处处慷慨让利(但台湾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绝不松口),大致上也是这样。

但怎么说呢?人学会宽容、学会对等的说话,第一次也许是筋疲力竭加满身伤痕的困而知之,但第二次应该就不必了,人可以借用他人的痛苦经验和巨大代价聪明地习得,学而知之,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把历史记载下来。如果第二次学会宽容仍得重演第一回的灾难,那人类也未免太凄凉了。今天欧洲人想摸索创造出某一种更高规格的、从手段程序到结果、仿佛把宽容给固化并保存(子子孙孙永宝用)的全新型态统一,具体构成上,这一华美大梦由于有着太多人类还不确知的、没足够历史经验及成品的部分,的确会让人看着提心吊胆。但此中有一物,我以为是其核心,也是起心动念的本意和要求,却是人类已支付惨烈历史代价才获取的,就算这一个欧盟失败瓦解都不该被讪笑、被怀疑,也没理由倒退——这只说是宽容也许不够公共、不够踏实,而是宽容的现实具体进展及确保。今天,承认他者对等的存在,人可以相信他自己的神或根本不信有神,人可以选择他的生活方式还允许改变,人可以做他一个人的梦云云,这在具体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已是共同认知共同遵守了,如某种天经地义;比较困难而且始终感觉停滞不前的,仿佛有堵墙打它不穿的,是如何上达到一定人数以上的集体关系,在团体和团体之间、在国家和国家之间也这样,我们几乎每一天都看到的沮丧事实正是,一个温文、有礼、体恤他人、问路会耐心说明甚至直接带你去的个人,同时也是个蛮横、富攻击性且满口胡言乱语的所谓“国民”,在日本,在中国大陆、台湾皆然,尤其台南高雄云云。这是人类学会真正宽容的下一堂、下一阶段历史更困难课程,应该是另一道漫长之路,也许注定快不起来,也许从头最该高度警戒、最该害怕拒绝的仍是快速,一想快,一想在我有生之年完成、看到(不论是基于纯洁高贵的用心,抑或某种世俗的荣耀。人得试着相信历史,而不是只相信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回去用武力和权力工作。这是什么?这就是倒退,不折不扣的历史倒退;倒退到哪里?倒退到重启灾难循环那一个时间点,重新一样一样支付历史代价,让人类的集体历史像是个泥淖,像是失忆之地,像是愚人的书写,像是人挣扎着要醒却醒不过来的循环噩梦。

今日中国,也许不用再想起子产,毕竟,那样一种人的处境以及进展可能,尽管在中国历史殒没,但在欧陆,或直接说我们眼前的整个世界形貌,随时可看到更完整的真相和每一阶段的历史结果;我们不用去复原两千年前那一个难以复原的时代,我们此时此刻所在的世界即是,是我们每天的现实。孔子说人该寻求留名后世,我想他说的是,他期待这个世界因为有过他、加进他能多少有点不同,能有效而且稍微持久存留地改变些什么;但子产则本来就不希冀未来历史记得他,以及他的任何作为,“不能及子孙”,他准确到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包括梦想,包括希望。

我无来由想起博尔赫斯这句老年的温暖话语,像是皱着眉头说的:“一个好的墓志铭,用不着这么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