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吞噬灵魂
Ali, Fear Eats the Soul, 1974
第一个镜头就点出了主题:他们和我们的对立。一个身材矮胖,相貌平平的老女人走进一家陌生的酒吧,在靠门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吧女是个穿着低领口连衣裙的傲慢金发女郎,她慢慢走过去。老女人说她想要一杯可乐。酒吧里的一群顾客扭头看着她,而摄影机夸大了双方的距离。在吧台那儿,一个棕发女人用奚落的口吻对另一个顾客说他应当去请老女人跳舞。那位顾客照办了。现在摄影机让他和老女人靠在一起,其他人则看着他们在灯光昏暗的舞池里挪步。
《恐惧吞噬灵魂》讲述了关于这两个人的故事。艾米·库洛斯基(布里吉特·米拉[Brigitte Mira]饰)是一个年近六十的寡妇,她在一栋大楼里当清洁工,每天轮两班,孩子们都躲着她。阿里(艾尔·海迪·本·萨勒姆[El Hedi ben Salem]饰)四十岁上下,是一个来自摩洛哥的汽车修理工,和另外五个阿拉伯人住在一起。他很简单地描述了自己的生活:“总是工作,总是喝醉。”阿里甚至不是他的真名,而是在德国打工的黑皮肤外籍工人的统称。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用一部简单扼要的电影讲述了两人之间的故事。他只用了十五天就完成了拍摄,晚于大投资的《玛尔塔》(Martha,1974),早于同样高预算的《寂寞芳心》(Effi Briest,1974)。这部电影是用零碎的资金拍成的。那会儿米拉还是一个不知名的配角,而萨勒姆当时是法斯宾德的恋人,同样只演过不起眼的小角色。故事受到道格拉斯·瑟克(Douglas Sirk)的电影《深锁春光一院愁》(All That Heaven Allows,1955)的启发,后者起用简·韦曼(Jane Wyman)扮演一位与自己年轻的园丁(洛克·赫德森饰)相爱的老女人。法斯宾德说他拍这部电影只是为了填补大制作之间的空白时光,但《恐惧吞噬灵魂》可能是他四十来部电影中的佼佼者,它毫无疑问和《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The Marriage of Maria Braun,1979)以及《四季商人》(Merchant of the Four Seasons,1972)属于同一个档次。
电影很有感染力,但很简单。故事以情节剧为基础,但法斯宾德去掉了所有的跌宕起伏,只留下平稳而安静的绝望。两位主角有年龄和种族的隔阂,但有一个珍贵的共同点:他们在一个冷漠的世界里互相喜欢,互相关心。当艾米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是清洁工时,她说许多人因此而看不起她。阿里用不熟练的德语更直接地表明了他的地位:“德国人是主人,阿拉伯人是狗。”
法斯宾德电影里的角色们经常不择手段地通过性来互相利用。但《恐惧吞噬灵魂》有种令人吃惊的温柔。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摩洛哥人提议把这位女清洁工送回家。外面下着雨,所以她邀请他进门喝杯咖啡。阿里住的地方要坐好久的电车才能到,所以她请他留下来过夜。他睡不着,于是去找艾米聊天,艾米让他坐在自己床上。我看了这么多遍,从来没注意到他是在哪一刻握起艾米的手,并开始抚摸她的手臂。
当然,第二天早上艾米对着镜子自我端详了一阵。她知道自己老了,脸上都是皱纹。我们能看到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的一些事情,能听到跟她共事的女清洁工们在对话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种族歧视,她们在谈论着外籍工人有多么肮脏。艾米的反对是间接的:“但他们工作!这就是他们来这儿的原因。”没错。德国人不喜欢他们的外籍工人,但不愿意自己干捡垃圾和挖阴沟的活。这种傲慢挑剔并非德国人独有。
艾米和阿里仅仅是在一起就冒犯了所有看到他们的人。法斯宾德拍下了艾米邻居们恶毒的闲言碎语,街对面的杂货店老板故意对阿里粗鲁无礼,饭店里的服务生在远处冷眼相望(艾米跟阿里说:“这是希特勒最爱的餐厅!”),咖啡馆里的顾客嘲笑他们。最难忘的场景发生在艾米把自己的婚事告诉子女的时候。法斯宾德用变焦镜头把画面压平,让人物好像三明治一样被压在盖玻片和载玻片之间。镜头横摇过她的两个儿子、女儿以及女婿(由法斯宾德自己扮演)。然后儿子布鲁诺把椅子转过去,站起来踢碎了她的电视机。
电影里最好的戏是接下来更微妙的一场。阿里和艾米单独共处的时候心满意足,但他们住在一个有毒的社会里。不久之后,艾米与她的同事们联合起来排斥新到的南斯拉夫女工。不久之后,艾米不满意的邻居开始愿意让她身强力壮的新老公帮忙搬家具。不久之后,同事们开始赞扬阿里,而艾米让她们去摸他的肌肉。不久之后,阿里回到酒吧里“阿拉伯伙计们”的身边,还跟丰满的金发女郎一起上楼——不是为了做爱。她就像米奇·斯比兰(Mickey Spillane)平装本小说的封面女郎一样站在门口,问他要些什么,他回答说:“蒸粗麦粉。”
法斯宾德本人就是个遭到排斥的个体。他小时候父亲就死了,母亲用电影院当保姆,在同性恋还不被接受的时候他是其中的一员,他个子矮小也没有魅力。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看出《恐惧吞噬灵魂》是他自己和高大英俊的艾尔·海迪·本·萨勒姆的爱情故事。当艾米不假思索地反映出社会对外国人的偏见时,我们也不难发现其中自我批判的意味。
但是电影把它的政治和反讽放在一起。艾米·库洛斯基第一任丈夫是在德国的波兰工人。当邻居们看到她嫁给摩洛哥人的时候,轻蔑地说:“她有这样一个名字就不是真正的德国人。”杂货店主和他的女儿故意怠慢阿里,但随后意识到他们需要这笔生意,并讨好艾米让她继续光临。儿子布鲁诺送来一张赔电视的支票,并上门请求妈妈每天下午帮忙带孩子。而阿里和吧女的出轨行为与其说是激情,还不如说是悲伤:他对蒸粗麦粉有乡愁般的情感,而她能为他煮这种东西。但两人上床的时候,阿里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筋疲力尽,而她仅仅是在安慰他。
阿里跟艾米说“恐惧吞噬灵魂”这个成语是阿拉伯人常用的。毫无疑问,恐惧正在吞噬他自己的灵魂。电影的结尾既突然又充满了戏剧性,反映出阿里作为一个陌生人在一片充满敌意的国土上经历了无法忍受的压力。但艾米能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要对彼此好一些。”
有些时候,法斯宾德刻意用矫饰的视觉形象来表达某个观点。他经常用交替的长镜头把艾米和阿里跟社会上其他人分开:首先他们离得很远,然后那些看着他们的人也很远。他让两人挤在双人镜头里促狭的房间中,在摄影机前利用摩洛哥人天生的拘谨。结尾处艾米进入酒吧,并要求播放她和阿里第一次跳舞时的“那首吉卜赛歌曲”。这首歌成了对阿里的暗示,他站起来走向艾米并邀请她共舞,就像被按动了开关的机器人。如果他更自然一点是不是会更好?不会,因为在法斯宾德贯穿全片的风格里,周围的世界一直把动作和决定强加到角色身上。
在电影的最后,有一段关于外国工人留德状况的对话:这不是一个“信息”,而是对现实情况的反映。法斯宾德死后(于1982年三十七岁时死于毒品和酒精)几个月,我和丹尼尔·施密德(Daniel Schmid)一起成为蒙特利尔电影节评审团的成员,他是一位瑞士裔德国导演,很了解法斯宾德。他告诉我艾尔·海迪·本·萨勒姆剩下的故事(他从北非的山区去了德国并走入法斯宾德的生活)。“德国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施密德跟我说,“他开始喝酒,压力不断积聚,后来有一天他跑到柏林某个地方去捅了三个人,然后回到赖纳身边,对他说,‘现在你不需要再害怕了’。他在监狱里上吊自杀。”
《恐惧吞噬灵魂》可能听起来像虚假做作的肥皂剧。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我看来,其感染力的来源是法斯宾德明确地知道这个标题意味着什么,而如此短促的拍摄时间让他只能实话实说。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