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不醒
The Big Sleep, 1946

在霍华德·霍克斯（Howard Hawks）的《长眠不醒》里，提到最多的两个名字是欧文·泰勒和肖恩·里根。前者是富有的斯登伍德家的司机，后者是年迈的斯登伍德将军雇来“为他喝酒”的爱尔兰人。两个人都没有活着出现，里根在电影开始之前就神秘消失了，泰勒的帕卡德车冲出了码头，他的尸体被从太平洋里打捞上来。他们是被谋杀的吗？既然电影中还有另外五场谋杀，他们的案子甚至还有关紧要吗？

在好莱坞，这部电影令人迷惑的情节是最著名的逸事之一，它改编自同样令人迷惑的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原著小说。劳伦·巴考尔（Lauren Bacall）在她的自传中回忆道：“有一天鲍嘉来到拍摄现场问霍华德，‘谁把泰勒推下码头的？’一切都停下来了。”正如A. M．斯波伯（A.M. Sperbe）和埃里克·拉克斯（Eric Lax）在《鲍嘉》一书中写的那样：“霍克斯给钱德勒打了个电报，问他斯登伍德家的司机欧文·泰勒究竟是被谋杀的还是自杀的。”根据钱德勒的回忆，他的回答是：“该死，我也不知道。”后来他写信给出版商说：“扮演性早熟的小妹妹的那个女孩（玛莎·维克斯[Martha Vickers]）实在太好了，把巴考尔小姐都给比下去了。所以他们几乎剪掉了她最好的戏，只留了一个下来。这实在荒谬得很，而霍克斯威胁说要上法庭……据我所知，在一场漫长的争论之后，他回去重拍了一些镜头。”

这部最令人困惑的电影的典型特征就是人们甚至不能在为什么它如此令人困惑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尽管如此，《长眠不醒》长久以来的受欢迎程度从未受到影响，因为电影关系到犯罪调查的过程，而不是其结果。剧情一路跟着私家侦探菲利普·马洛（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饰）穿过一片赌徒、从事色情业的人、杀手和勒索犯的丛林，这些人都与腰缠万贯的老将军（查尔斯·沃德伦[Charles Waldron]饰）和他行为不检的两个女儿（巴考尔和维克斯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坏蛋被杀了，有些被抓了，但我们不太在乎——因为最终的实际结果是鲍嘉和巴考尔倒在对方的怀里。《长眠不醒》是一个欲望的故事，但它的情节却牵扯到许多其他的东西。

既然我们现在能看到这部电影较早的一个版本，上述问题就变得更加清楚了。《长眠不醒》在1945年由华纳兄弟公司完成，但当时制片厂正忙着赶制一大批二战电影，所以一直没有发行这一部。1945年的拷贝有着复杂的历史。它曾经由美国劳军联合组织（USO）送去给太平洋战场上的军队放映。1980年的某个周日午后，我在传奇般的电影收藏家大卫·布莱德利（David Bradley）那儿看到这个版本。他在好莱坞山上的家后面有个混凝土建成的收藏室，里头塞满了电影拷贝。布莱德利说，一部电影先拿去给军队放而不是在院线上映是很罕见的，他想知道制片公司是否很快就开始考虑强化巴考尔的角色。

无论如何，正在进行中的各个事件深刻地影响了它的未来。霍克斯的《取舍之间》（To Have and Have Not,1944）是巴考尔的银幕处女作，获得了热烈追捧，她和鲍嘉在银幕上有着灼热的化学反应（“你知道怎么吹口哨吧，史蒂夫？你只需把双唇合拢，然后吹气”）。巴考尔接着和查尔斯·鲍育（Charles Boyer）搭档主演了《神秘代理人》（Confidential Agent,1945），却获得恶评。接着她和鲍嘉结婚了（她时年二十岁，而他则四十四岁）。

巴考尔厉害的经纪人查尔斯·菲尔德曼（Charles Feldman）不喜欢他看到的版本，于是绝望地写信给制片厂老板杰克·华纳（Jack Warner），要求删改并重拍某些场景。他警告说，若不这么做巴考尔可能会得到更多的负面评价，她的演艺生涯也会因此而受损。但她却是一颗有前途的新星，刚刚嫁给了制片厂最大的摇钱树。华纳同意了，霍克斯和他的演员们一起回到摄影棚进行重拍。巴考尔的书对这一过程轻描淡写：“霍华德……确实需要在我和鲍嘉之间加一场戏。”其实他需要的比这多得多。1945年的版本现由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保存，并附有一个详细的纪录片来指出1946年的版本中去掉了什么又加进了什么。

菲尔德曼想要的是巴考尔在《取舍之间》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傲慢”。在《长眠不醒》的原始版本中，鲍嘉和巴考尔之间的关系是有问题的：马洛不确定自己是否信任这个冷静而优雅的美人。而1946年版明确了两人之间的恋爱，并在诸多场景之中加入了当时最大胆的含有性意味的含沙射影之一。这场新加的戏让巴考尔和鲍嘉在一家夜总会见面，他们表面上在谈论赛马：

巴考尔：“……说到赛马，我自己也爱玩。但我喜欢先看它们跑一会，看看它们是一马当先还是随后赶上……我敢说你不喜欢被人评价。你喜欢一开始就抢先，和别人拉开距离，然后在直道上稍微放松一点，最后轻松获胜……”

鲍嘉：“你看起来像是上档次的，但我不知道你能跑多远。”巴考尔：“主要取决于谁骑在马鞍上。”

在这场戏里，你看到的是两个堕入爱河的人相互逗着玩的愉快景象。与1945年的版本相比，新加入的戏份增强了情感的力度，这恰恰是一个“制片厂的干预”完全正确的例子。看原版的唯一理由就是去电影的幕后看一看，并试图理解寥寥几场戏如何就能改变整部影片的气氛和效果。（附带的纪录片甚至展示了制作者们如何为了细微的变化而重新录制了对白。）

至于我们熟悉的1946版则是一部伟大的黑色电影，一出由黑白影像谱写的交响曲。它完美地再现了钱德勒小说里的那种说话语气：既保持着距离，又在拐弯抹角的幽默中透着关心。编剧们（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朱尔斯·福瑟曼[Jules Furthman]和利·布莱克特[Leigh Brackett]）在钱德勒原来的语言基础上加入自己的特色，并创作出最具引用价值的剧本之一：如果你在观影中途笑出声了，这不仅是因为它的幽默感，还因为它有种近乎狡猾的聪明。（马洛谈到“早熟”的小妹妹时说：“她试图在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坐到我大腿上。”）现在的犯罪电影总是充满了动作，而《长眠不醒》则充满了对话——角色们像在钱德勒小说里那样讲个没完，似乎在比谁说得最多。

玛莎·维克斯扮演的小妹妹的确令人兴奋，而多萝西·玛隆（Dorothy Malone）演的那个迷上了马洛的书店职员差一点就抢了她的戏。但在1945年的版本里，巴考尔明显不像菲尔德曼所害怕的那样糟糕：她在某些戏里表现适中，在另外一些戏里则光芒四射——但那些戏份本身却没有像重拍版那样给她展示自己的机会。在“赛马”对话这样的场景里，她表面冷漠，私下里却以此为乐，一边琢磨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边享受着两人间的斗嘴。这成了她的标志。令人惊讶的是巴考尔当时才20岁，不仅没受过多少表演训练，而且（据她自己说）还怕得要死。

鲍嘉把他自己的个人风格融入了一种艺术形式之中。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他并不算特别英俊，戴了假发，长得也不高（他跟维克斯说，“我试着长高”），而且似乎永远把动作保持在一定范围之内。但没有哪个电影演员能像他一样一个世纪之后仍被人记得。《长眠不醒》里迷人的潜台词就是他在巴考尔身上发现了与自己般配的气质。

你从他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没错，他在恋爱，但也不仅仅如此。拍电影的时候，鲍嘉正和妻子梅奥（Mayo）因为分手的事情而陷入复杂的纠纷之中。他经常喝得昏天黑地，有时候甚至不去片场，霍克斯只得让拍摄围绕着他展开。这个无拘无束的20岁姑娘可能不仅是他的恋爱对象，也是拯救他的力量。这就是电影潜在的暗流。也许作为生活中的经历它不那么有趣，却能在银幕上创造出欢快而绝望的张力。而且，既然黑色电影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一边经历难以言喻的事情一边保持镇定自若，那么这个剧本恰恰出现在他生活中最适当的时机。

霍华德·霍克斯（1896—1977）是致力于纯粹电影的伟大美国导演之一（《女友礼拜五》[His Girl Friday,1940]、《育婴奇谈》、《红河》、《赤胆屠龙》[Rio Bravo,1959]），也是作者论影评人力捧的英雄，因为他在各式各样的类型中找到了自己力求简洁的价值观。他曾经把一部好电影定义成“有三场好戏而没有糟糕的戏”。比较两个版本的《长眠不醒》，我们就能发现重拍版插入了一场好戏，去掉了不好的戏之一，直截了当地证明了他的观点。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