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春光
The Apartment, 1960
有些人节假日期间有地方可去，有些人却无家可归，这两种人之间横亘着一道悲哀的鸿沟。《公寓春光》这部影片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由于这一反差的存在。在一年中日照时间最短的季节里，天黑得很快，马路上寒风刺骨，办公室聚会结束后有些人回到家人身旁，有些人却只能回到空荡荡的公寓，因为没有家人，所以连棵圣诞树也懒得摆。这样的场景许多人都十分熟悉，却又不愿意提起。对于孤独的人来说，平安夜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夜晚，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产生一种特别强烈的失落感，仿佛儿时曾经拥有的某种东西被人夺走了。
杰克·莱蒙（Jack Lemmon）在《公寓春光》中扮演的C. C．巴克斯特就是个典型的孤独男人，讽刺的是他下班以后甚至不能孤独地回到家中，因为公司里的某位经理往往正在借他的公寓偷情。他们时不时暗示巴克斯特要给他加薪、升职，以此为诱饵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公寓借给他们。他的邻居德莱弗斯医生（杰克·克鲁申[Jack Kruschen]饰）夜里常常听到隔壁传来欢好之声，便把巴克斯特当成了一个纵欲无度的花花公子，但其实巴克斯特本人正在楼下的人行道上徘徊，用怨恨的目光盯着自家亮着灯的窗口。巴克斯特没有女朋友，根据片中情节看来他似乎也没有家人。经理们为了利用巴克斯特，常常拍着他的肩膀称他是“好小子”，每当此时他便梦想有朝一日获得提升，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约公司里的电梯员库贝利克小姐（雪莉·麦克雷恩[Shirley MacLaine]饰）出去，但库贝利克小姐却在最后一刻放了他的鸽子，原因是她与公司大老板谢尔德雷克先生（弗雷德·麦克莫瑞[Fred MacMurray]饰）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危机。她原以为两人的地下恋情已经结束，如今却又旧情复燃了。而在谢尔德雷克方面，尽管他总说要和妻子离婚，却始终不见行动。
比利·怀尔德于1960年拍摄《公寓春光》时，“螺丝钉员工”（the organization man）这个说法刚刚开始流行。在影片开头部分，有一个镜头表现了大公司小职员工作的场面：办公室里只见一行行桌子排得整整齐齐，几乎一眼望不到头，而巴克斯特就是这千千万万“工资奴隶”中的一员。这个镜头取自金·维多（King Vidor）的默片《群众》（The Crowd,1928），那部影片同样表现了冷酷无情的企业组织中一位无名员工的境遇。从这个角度来说，办公室格子的出现要算是革命性的进步。怀尔德与I.A.L．戴蒙德（I.A.L.Diamond）共同创作的剧本在滑稽与悲哀之间取得了恰到好处的平衡。这个故事所要证明的是，即使巴克斯特与库贝利克小姐真心实意地喜欢对方，甚至可能发展出真爱，他们仍然是公司价值体系下的奴隶。他想做老板的左右手，而她想做老板的妻子，他们两人都被“老板”这个字眼蒙住了眼睛，竟然看不出谢尔德雷克先生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小人。
《公寓春光》是一部宽银幕黑白影片。片中多次出现圣诞节聚会、酒吧、饭店等场景，这些五光十色的场所原本应该最富有节日气氛，但影片的黑白色调使一切节日装饰都失去了欢乐的气息。宽银幕则突出了人物之间的距离感，在每一个人周围制造出一片空虚。巴克斯特的公寓布局使其卧室房门居于画面背景中间偏左的位置，恰好是一个焦点。那扇门后隐藏着巴克斯特上司们的秘密，也隐藏着他愤恨的来源，无数个夜晚巴克斯特在那扇门后孤独地入睡，而库贝利克小姐最终会在那扇门后经历她人生中最关键的转折点。在另一组画面中，镜头沿着曼哈顿的街道推进，扫过俱乐部的一个个窗口，最后突出坐在中餐馆包厢里的库贝利克小姐以及伪君子谢尔德雷克先生，此时的谢尔德雷克正一边满脸诚恳地向库贝利克倾诉自己的一腔真情，一边焦躁不安地扫视自己的手表。
拍摄《公寓春光》时，怀尔德已经成了一位风格独特的喜剧大师，他的喜剧充满了讽刺与戏谑，核心却是悲凉的。《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 1944）讲的是一个男人（同样由麦克莫瑞饰演）相信只需犯下一桩罪行就可以解决他在爱情和经济方面的一切困难。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 1950）中，威廉·霍顿（William Holden）扮演一个小白脸，傍上了一位举止古怪的过气影后（葛洛莉娅·斯旺森饰），但当我们看到她的前夫（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Erich von Stroheim]饰）仍然对影后早已逝去的辉煌顶礼膜拜时，却又不能不伤感。在《公寓春光》诞生之前，怀尔德刚刚执导了他与莱蒙初次合作的影片《热情似火》（Some Like it Hot,1959），获得巨大成功。而莱蒙继《公寓春光》之后又主演了《相见时难别亦难》（The Days of Wine and Roses, 1962），从而证明了他能从一个搞笑角色转变为具有悲剧色彩的普通人形象。《公寓春光》既是怀尔德前半段导演生涯的总结，也是莱蒙演艺事业的转折点。
这部影片对于雪莉·麦克雷恩也具有关键意义。当时她已经演了五年轻喜剧，小有名气，在《魂断情天》（Some Came Running,1958）中的表演也相当精彩，但在《公寓春光》中，她终于作为一名严肃演员出现，并以这一形象在六十年代大获成功。她扮演的库贝利克小姐之所以出彩，是因为她没有把这个角色演成一个被甜言蜜语哄住的傻丫头，而是将其塑造成一个受过欺骗的年轻女人，虽然心地善良，但耐心毕竟有限，为了成为新一任谢尔德雷克夫人，她愿意做出必要的妥协。麦克雷恩的表演从本质上来说是严肃的，这种严肃增加了整部影片的分量，防止它沦为一部不伦闹剧。
库贝利克小姐自杀未遂之后勉强振作起来，甚至又给了谢尔德雷克一次机会，这个细节尤其具有真实感。巴克斯特并非出于无奈才把房子借给上司，而库贝利克也不是被迫向老板献身，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公寓春光》是一部拍给成年人看的严肃影片，并非一出情景喜剧，这一点也体现在巴克斯特和库贝利克小姐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了爱情的飞跃。他们不是受骗上当的傻瓜，而是早已厌倦世事的现实主义者；他们已经放弃了对爱情的向往，宁可追求一张张工资支票。怀尔德对影片最后一幕的处理妙不可言，最后一段对白既温情又残酷，把握得恰到好处。“闭嘴，成交”这句台词很快就红了起来，几乎赶上了《热情似火》结尾处那句不朽的“没有人是完美的”。
就在杰克·莱蒙去世之后不久，我先后看了《公寓春光》、布莱克·爱德华兹（Blake Edwards）的《相见时难别亦难》（1962）以及詹姆斯·弗雷（James Foley）的《拜金一族》（Glengarry Glen Ross,1992）。对比观看这几部影片使我不但深入理解了莱蒙的表演，也体会到了电影风格在这几十年间的变化。在我看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已经过时了，片中著名的花房一幕在现在看来未免过于夸张，没有很好地把握住酒鬼的行为状态；怀尔德的《失去的周末》（The Lost Weekend,1945）比《相见时难别亦难》早了十七年，但片中对酒精成瘾症的表现反而更接近于当代影片。《拜金一族》很可能是莱蒙演得最好的一部影片，他所扮演的衰老而绝望的房地产推销员可以与任何版本的威利·洛曼（阿瑟·米勒剧作《推销员之死》的主人公）相提并论。众所周知，莱蒙刚开始演戏时导演们都嫌他演得太过火，要求他“收敛一点”，但在《拜金一族》中，他的表演恰好与对白相契合，完美地体现了剧作者大卫·马麦特（David Mamet）以形式主义为表、以现实主义为里的创作风格。
我在上文中提到《失去的周末》在今天看来并不过时，这一评论几乎可以用在怀尔德所有的作品上。就连《龙凤配》（Sabrina,1954）这样一部没有什么深度可言的浪漫喜剧也比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翻拍的版本要好得多，而怀尔德最优秀的几部作品更不会随着时间褪色，无论何时都能直击我们的心灵。《热情似火》直到今天仍然非常有趣，《日落大道》仍然是一流的哥特式人物喜剧，《公寓春光》仍然既残酷又辛酸，远远超出了其故事题材通常允许的深度。怀尔德最宝贵的特点就是他对成人世界的敏锐洞察力，他所创造的人物不可能套用轻飘飘的公式化情节，因为他们必须靠工作来谋生，这份责任使他们的形象变得沉重。许多影片中的人物就像没有工作似的，但《公寓春光》中的人物却满脑子只想着工作。经历种种波折之后，他们才终于想起人生中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殷宴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