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述罗丹[33]
一、罗丹的幼年
当他没有获得光荣之前,罗丹是孤独的。后来光荣终于来到了。但只把他变得更孤独。因为光荣根本不过只是围绕着一个新名字所有误解的总和罢了。
在罗丹的名字周围这样的误解有许多。而要想把它们全都驱散又是一桩极困难而艰苦的工作。再说这工作也并非必需的,它们围绕的只是他的名字,而绝不是他的作品。那些作品已发展到溢出了名字与一切名字的范围,已经到了“无名”的地步,就跟一片平原是“无名”的一样,或者一片海洋。海洋之有名只不过是在地图上,在书籍里,在人类的口唇中,然而实在讲起来,它只是面积、动作与深度。
我们现在将要谈论的工作已经增长有多年了,它们每天长大,就跟一片树林似的,一个钟头也不肯放松。我们在这千万艺术品中环游,几乎要被如此大量的觅得物与发现所惊退,于是我们不由自主的想转身看那一双创造出这世界的手。让我们想想人类的手是多么微小,它们多么快的就会感到劳累,再说我们真给它们移动的时间又是多么少。我们禁不住要问问那操纵着这双手的人。这人倒底是谁呢?
他是一个老人。同时他的生命是隶属于那些没有法子叙述的生命中的。这个生命先开始了,然后进行,一直穿透到一个高龄的深处,让我们一看,就仿佛是这完全已经是好几世纪以前的事似的。我们关于它可说是什么也不知道。在这生命中自然应该有一个童年,不管怎样的,一个童年,不知在何处的贫穷里度过,无人知晓的,时刻探寻着而不确定。说不定这个童年现在仍然存在着,因为——就像圣奥古士丁说的一样——要不然它们会跑到哪里去呢?他现在的生活说不定还包括着他所有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充满了等待与被弃之感的时光,那些怀疑的以及长长的充满了忧烦的时光:他的生命任什么也没有丢失,任什么也没有忘却。也许是……我们关于它什么也不知道。然而我们坚信在只有从这样一个生命里才能迸出这样丰满繁复的行动来;只有这样一个生命,其中一切都是同时而警醒的,毫无进展与完成,只有这样的生命才能永远年轻,永远强壮,时刻腾举起来向那些崇高的工作。将来会有一个时间到来,当人们想替这个生命发现一个历史,带着许多波折、轶事与细节。它们将全是由捏造而生的。人们会讲有那么一个孩子,他时常忘掉吃饭,因为他觉得拿一柄钝洋刀来割裂一块粗糙的木头比吃饭要紧得多,同时人们或许会在他的青年中安置一个会遇,使得他能以期望有一个伟大的将来——这永远是一个被大众爱好的、动人的预言。比如说罢,人们恰好可以选择那名姓失传的僧人在五百年前,仿佛有那么一回事,对年轻的迈克·哥伦波[34]说的话:“孩子,工作罢,恣情的观看圣保罗白日的大钟,与你同道人美丽的作品,观看并且爱慈善的上帝,那时你就会获得伟大的事物所有的壮美了。”那时你就会获得伟大的事物所有的壮美了……也许有一个同样亲昵的感情——只不过比那僧人的声音低得多了——向这年轻人发言,当他碰到他事业开始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时。因为这正是他所寻求的东西,伟大的事物所有的壮美。
二、罗丹的男子造像
……罗丹的男子造像却大不相同[35]。我们可以比较容易的在脑中构成一个男人最精粹的本质,完全汇集在脸孔的面积中。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有些时刻——沉穆的与内心激动的时刻——当整个生命都进入一个男人的脸里。当罗丹想要为一个男人造像时,他所选择的就是这些时刻;或者这样说可以更清楚一点:他创造出那些时刻来。他急速的跃进。他丝毫不信赖头一次的印象,也不信第二次的,也不信以后的任何一次。他只是观察和记录。他记下一些不值得半句话的动作,扭动与半掩的扭动,四十个缩写与八十个剪影。他在他模型日常的习惯中或想不到的当儿突然掩至,因为在那些时候他们是被一些正确无讹的表情把持着,或因为疲劳,或因为劳力。他瞭解他面容中一切的变化,知道一个微笑从哪儿来再落回哪儿去。他看着另一个男人的脸就好像看着一幕自己也参加在内的戏剧似的。他是在他自然的环境中。四周所发生的事情没有对他是漠不关心的,也没有能避开他的眼光的。他永远不让那问题所牵涉到的人自己告诉他什么;除了他自己眼见的以外,他什么也不想知道。然而他已经把什么都看在眼中了。
因之为每一个半身像都得花许多时光。同时,材料越来也越增多了,有些只用素描记下来,那就是说:钢笔随便画几道,再洒上几滴中国墨水,有些则聚集在他脑子里;因为罗丹把他的脑子也作为他最可靠、最听使唤的工作用具。他的眼睛,在那些模型等待造像时,所看见的远比他的两手在同一期间所能创造出来的为多。他可是什么也不忘却。时常当他的模型离开他之后,他真正的工作又重新借他丰富的记忆力而开始。他的记忆是广大而无所不包的;在里面保存着的印象并不日常失去故态,它们仿佛是习惯于它们的住处,而当它们从那里再来到他手中时,就如同它们是他两手自然的产物一样。
这种工作法的结果产生出数量颇可观的从生命中取出的片时,几百几百的凑在一起:这正是这些半身像所给人的印象。造成一个人的不可胜计的辽远的对照以及未曾料到的变易,还有一个人继续不断的发展,借着几个巧妙的动作而会合在这些像中,同时以一种内在的附着力彼此结合在一起。他找寻这些人在他们生命所有的经纬度中,他们性格所有的气候变易都展开在这头部的半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