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爱马仕总裁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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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正的奢侈

巴塔巴斯(Bartabas)[2]嗥叫着,马群狂躁地奔跑着,在阿维尼翁[3]炎热的夏日中。

巴塔巴斯以狂野的色彩和气味混合了诗意与智性、卓越与精确。马群扬起的尘土令人陶醉,恣意的节奏卷起的微风轻拂我们的面颊,给整个激烈的场面带来一丝意外的温柔。在这表面的无序中,在这急促的运动中,在这茨冈骑士与其默契伙伴间的紧张关系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和谐……这就是神秘的高级奢侈品:所有的感官都被唤醒,人们触摸,观看,嗅闻,感受。我被巴塔巴斯的梦幻深深吸引,同时,也为作品执行的到位、骑士们所冒的危险,以及因关注观者而给他们带来的喜悦而心驰神醉……人们和他们心意相通,距离不复存在,观者进入了创作者讲述其自由的梦境之中。

巴塔巴斯向自由的人们表达了敬意。

这相融的单人独马,受人激赏,又令人担心。他伸着胳膊,身着囚服,嘲笑着我们,好像在说:“看着,看着,我给你定下了通向无限、未知、想象的道路。来吧,同我一道,把你想要的说出来吧……”

巴塔巴斯并不试图了解他所拿出来的是否就是我们所期待的。他创作,构想,实现,接受。其实他也不怎么知道为什么或者怎么就搞成了这种荒诞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场面。

这就是奢侈,真正的奢侈。

亨利·拉卡米耶(Henry Racamier)[4]经营路易威登的那个年代,他告诉我说:“那会儿读者都不读《丁丁历险记》[5]啦。”在他位于波依迪大街的办公室里,挂满了让·拉里维埃尔(Jean Lariviere)[6]的黑白照片,他又说:“我有的是时间,我会按我的节奏来。”他那时78岁了。

这有点像弗郎索瓦·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7],和他的盟友——“时间”所保持着的一种微妙关系,以此可以很好地理解他所做的事,以及他是怎样的人。为了定义奢侈品,拉卡米耶首先谈到了时间……就像爱马仕的调香师让—克劳德·艾雷纳(Jean-Claude Ellena)[8],他也“有的是时间来创作一款香水”。

这才是奢侈,真正的奢侈。

拿出时间来好好做事情,拥有自己当下的时间,分享自己宝贵的时间,或者把时间留给自己,并真实地考虑时间能给一件东西带来的,一如它赋予每个人的命运,那是一种浓度、一种机会、一种价值。如此才能开始为奢侈下定义。

与时间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和危险,人们要求快速得到结果,马上得到回报,东西要卖得快,调查要令人振奋,盈利要居高不下……这与奢侈品背道而驰。这是表象法则。在我们身上,起决定作用的是瞬间性。

但“速成品”有时候又卖得极好,而“表象”则无情地将其带到谷底。

即使是没有真正做到位的产品在当今也仍有它的诱惑力和市场。

这与奢侈背道而驰。

苏西·曼奇斯[9]

一场爱马仕时装秀。

她坐在第一排我的旁边。

我观察她。她在等待。与往常一样,时装秀延迟了。她知道这很正常。她没表露出任何不耐烦。她做着准备。

她从一只大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旧钢笔。

对她来说,这只是“又一场”时装秀。她的视线掠过人群,眼中没有疲倦,反倒是有一丝贪婪的光,好像在说:“来吧,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在走秀期间,她没有任何表示,借助那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小眼镜,她简略地写下了一些潦草的小字。

每次一当模特儿走过,她便会确定一处细节——那关键的细节。她是在对作品进行评判,然而更多的是对这种细节的测定。一般人不明所以,而她却看到了,知道了,明白了。

她的发型是无法模仿的,不知道是一个来自萨里(Surrey)[10]的英国女人还是一个来自东京的日本艺伎。她令我想起1960年代在利兹海德(Leatherhead)[11]接待过我的那户人家的母亲……从不谈论什么大事,但却洞察一切。她看出我喜欢果酱、荔枝、芒果和黑巧克力。

苏西沉着冷静,是个司芬克斯[12]般的人,阿谀奉承对她无效。

我欣赏的,是她那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强硬,那种令人无可奈何的女人劲儿,这些都是另一个时代的东西。而恰恰是这些东西在书写着时尚,好像是她的判断力与她的老派“范儿”间的距离给了她一种评判和笔调上的自由,能够让她置身于规范标准、所属派别,以及取悦他人的诱惑之外。

苏西·曼奇斯既不试图取悦谁,也从没想诱惑谁。她就是她自己,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她说的是她自己的话。

人们既想听她说,却又怕她说。

而她所写下的,被记录在案,任人评说。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像巴塔巴斯一样坦然接受。她踏进来了,又飞走了。

她就在奢侈之内,而且是在中心。

雷拉·曼查丽[13]

雷拉没有年龄,一直如此。她永远活在她的梦里。

往返于地中海与巴黎之间,她同时生活在法布—圣奥诺雷大街(faubourg Saint-Honore)[14]和哈玛麦德(Hammamet)[15]两地。

在那边,她的花园巨大,一直延伸到大海,里面种满了各种树木花草,沐浴着阳光。

雷拉在里面呼吸着马格里布(Maghreb)[16]的各种气味。

她这所宅院的故事是个传奇。她给我们讲述一个小女孩本来是沿着突尼斯海岸,在沙滩上漫步,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对美国夫妇的住所,然后就成了他们疼爱的孩子,长大后亦备受关爱,最后继承了这个地方及其所有的神秘,于是大家就能理解为何雷拉成了造梦人和色彩的魔术师。

她的职业就是,通过道具布景以及某些真实却又难以触及之物,来再造一些故事的场景,从而让想象力得以生发、重现和激活。

雷拉没有固定的风格。

在她身上,理性就是激情。她总是试图以新的元素来触及参观者的眼睛与心灵,它们能唤起每个人身上最好的欲望,就好像必须超越惯常的边界,方能达致我们精神上隐匿的那部分,那里是五感主导的世界。

雷拉了解我们的色彩是多么黯淡,于是她颠覆了那些色调,毫不犹豫地展现那些最抢眼的绿色、赭石色、红色,从而打乱我们的陈旧习惯和日常生活。

呆在哈玛麦德,她充实着自己,同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在那里,面对着突尼斯的大海,她像一匹骆驼一样饱饮着天空与大地的色彩。她照料着她的花园,在一棵树前停下脚步,像只猫一样从一条被她用力揪下来的小树枝上一纵而过。

她拒绝我们那种巴黎色彩的平庸,那种感化院的灰,那种黯淡,那种“并不优雅的深色”!

她品味着各种味道的复杂微妙,将她感觉到的东西转化为理念、物品。雷拉,这位最能异想天开的拼盘公主,避开苍白贫血,在各种姿态、各种组合间,在最惊人的关联中找到她的最爱,似乎没有什么能把她吓跑。大地,对她来说,是广袤无边的,而时间,则是永恒的。

像巴塔巴斯一样,她在各种草木、各种阳光、各种材质中间纵横驰骋。

她坚持不懈地融合着各种面料、皮革以及金属,好让我们深深沉浸到一种不真实的世界里,这是她最喜欢的拿手好戏。

在她身上,有一种跨界的品味,随着时间推移,这甚至成了她的逻辑基础。这种品味是如何令那些在巴黎法布·圣奥诺雷大街她为爱马仕设计的橱窗前驻足的路人惊叹,我是亲眼见到了:他们观望,沉思,自忖,然后神魂颠倒地离去,或进来。

在雷拉那里,所有这一切无不是为了对那非真实的东西施以魔法、大声歌唱、尽情礼赞,为了把那些大幅度穿越她思维的最疯狂的念头重新创造出来,且总是朝着一个大胆的方向。这使其成为一位英雄般的女性,在一种女设计师的脆弱外表下,她以其钢铁般的意志挑战禁忌。

她就是奢侈,不停地行动,又无法预见。

巴尔巴拉·西蒙

巴尔巴拉是艺术家,但仍需谋稻粱。晚上,她在皮加勒区(Pigalle)[17]一家餐馆做服务生。

巴尔巴拉住在一套非常小的公寓里,位于塞纳·圣德尼(Seine-Saint-Denis)的普莱·圣热尔维(Pre-Saint-Gervais)一幢大楼的顶层。

在那里,沐浴在灯光下,她勾画着珠宝。

画画是她的最爱。

她父亲是北方莱斯坎(Lesquin)[18]一家冰箱制造厂的工人。他希望女儿“好好学习”,好“远走高飞”,因为,他曾对她说:“没有知识,你就只能像我一样当工人。”

巴尔巴拉通过了中学毕业考试;而后,在父亲的绝望中就读于一所美术学校。

“这不算学习,”他对她说,“艺术家啥用也没有。应该去当工程师、医生、律师、高管……”就是这话:“高管”。他希望巴尔巴拉成为“高管”。

但是巴尔巴拉喜欢画画和珠宝。她一点都没有成为“高管”、享有“RTT”[19]之类的想法。

她的爱好是“奢侈品”。

巴尔巴拉对珠宝非常专注而着迷。所有的珠宝产品系列、索斯比拍卖行(Sotheby's)的拍卖她都一清二楚。她喜欢波旁宫(Palais-Bourbon)附近“蒙布里松的奈拉”(Naila de Montbrison)精品店,她知道谁是皮埃尔·哈迪(Pierre Hardy)[20],谁是卡尔·拉格菲(Karl Lagerfeld)[21]……她盯着宝石商和钻石商们的东西,画了又画,把她的创意、她的草图投给圈里所有的大品牌们。

既没有成功,也没有回应,直到现在。

而她的目光却从不苦涩。我观察过她,她美丽,恬静,笃定。她晚上工作,为了能在白天画画。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认可。我有的是时间,艰难是肯定的。”她又说:“在这个圈子里我谁也不认识,但我相信自己的才华。”

巴尔巴拉,她就是奢侈品,独立而自由。她满怀激情,对幸福信心十足,以她饱含希望的眼睛、她的画笔、她的创意一路飞奔。胜利必将属于她。

她终将得到认可。这她心知肚明。她有她的道理。

还有马丁·马吉拉[22]?

我曾受到警告。“那是一头熊!”有人跟我说。

头戴蓝色海军大檐帽,马丁一副老水手的范儿。我倒是愿意在迪耶普(Dieppe)[23]的港口或是滨海瓦朗日维尔(Varengeville-sur-Mer)[24]的海滩上和他擦肩而过。

我从来没承想会在爱马仕遇见他。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在位于庞丹(Pantin)[25]的爱马仕那透明的漂亮大楼电梯里遇见他。我不知他是谁。陌生人一个。话也没一句,任何表示都没有,这个戴大檐帽的家伙是位沉默的行家。一个“闷葫芦”,在我们科镇地区(le pays de Caux)[26]人们都这么叫。

马吉拉,我原本想象是身着意大利时装,能说会道,有点纨绔,算计起来比较在意的那种人。

从没人能拍到他的照片。有人跟我提过,我感到厌烦。“不过是个故作姿态的家伙”,我想。然而完全不对,根本不是那样。马丁,真正的马丁,是个单纯和敏感到令人发指的人。

我经常留意他,看着他,听他说。他对美好材料的品味,他对完美的渴求把他塑造成一个审美的行家、一个探索者。一定要听听他阐释他产品系列的逻辑,那简直就像拆解一套复杂的机械装置。

他从一种面料、一次剪裁、一款造型开始,然后经常是在相当深色的材质中,让组合方式渐趋多样化,以难以置信的精心和讲究让他那个时代的女性舒适、优雅而迷人。

马丁身上最打动人的,是他融合了表面上看来吹毛求疵的专业性、近乎丧失理智的对细节的迷恋、令他成其为大艺术家的对舒适的关注,以及同时具备的具体、实用、现实的一面。马丁自己构思并实现了许多精彩的作品。人们对他的辨识,与其说是通过一种风格,更多地是通过他签名的东西本身。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与爱马仕的文化如此投缘。

马丁与巴塔巴斯是兄弟。他们都不追求任何“光彩”、任何夺目,而是把马往前放,把服装搁在首位;他们不谈自己,只谈他们所做的事。我不知道他们彼此是否认识,但那位野性的骑士和这位厌恶拍照的水手身上有着比他们自己认为的更多的共同点。他们都是英勇无畏、风一般自由、不畏艰辛的人。他们神秘,难以把握,因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十分骄傲,因为不断自我质疑而十足谦卑。当他们看到自己完成的作品时,会获得巨大的乐趣和满足,同时又有勇气敢于推倒一切重来。他们傲慢、无视传统,又总出人意料。简而言之,他们看上去处于边缘,其实,他们才真正位于奢侈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