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记诗神的生病
所谓“命运的冷嘲”我总算也经过了一个,因为我刚译完了白劳克(Hilaire Belloc)一篇散文,名字叫《谈我的诗神生病的经过》,紧接着我自己也受了传染。
许多攻击我的人(一个诗人,你知道,总免不了有敌人的;尤其是在今日的中国,因为我们大家还没有决定诗到底是什么东西),最常借口的理由就是:我的诗神并非古希腊九位文艺女神里的任何一个。她没有产生过一篇悲剧,虽然她计划着要写好几篇;她没有写过喜剧,因为人物表刚一列出,她已经是笑不可仰了;她又不愿意写史诗,因为她嫌现在的世界过于和平,不适于英雄壮烈的事迹;至于抒情诗……
啊,抒情诗,对了,这正是我所要的名字!闹了半天我的诗神还是有一个坚不可拔的古典文学的基础。(我对你说过什么,亲爱的?我准知道有一天我们会给你寻出一个光荣的祖先来的,现在你看。)抒情诗神,Muse of Lyric Poetry Euterpe……可是停一停,我觉出有点不对来了!
第一点:她怎么来的呢?拿她的出身来说,仅可以在欧洲贵族堆里混了。亚洲虽然有着许多欧洲所没有的优点——譬如说罢,珠穆朗玛峰,长城,日本的撑竿跳,中国的新诗等——但对于女性的对待方法向来是不太高明的。她远远的跑到这里来绝不会坐船,因为她身上没有咸水味。至于陆路,你看看她的足踝就行了。还有外貌的问题,她的头发,眼睛,肤色,牙齿一点也不带Keats所谓的O, Attic shape!虽然说老实话,她的脸也还看得过去;别的我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再说她所抒的情感,她所用的节拍音步完全与古典诗歌不同……可是,我又在说一些你们全然不了解的事情了,我老忘你们所受的教育里没包括这些劳什子,当然啦,我说这话毫没有轻视你们的意思,然而这些东西到底是应该知道的。
好,我承认我的诗神和她们没有关系,但这并不足以减低我的诗神的声价。她年轻轻的写了上千的诗,她在摩天楼的都市里思念着青碧的田野,她正害着一种非常现代的病……九个姊妹里谁有过这样奇异的经历呢?
说起她的病来,原因也很古怪。我所最尊重的几个朋友都认为她是工作太辛苦了——这个或许会使其他的诗神生病,真的,我听人说大多数的诗神的病诗都起源于此,可是我的诗神是惯于操作的,过去她曾经毅然地担任许多非常艰巨的工作,结果健康并未丝毫受损,何况最近我并没有给她什么事情做呢?最后我决定要请一位医生来解决这个问题。她抗议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让步了,可是发誓说她不要任何形式的药品。
我在她病床边守了三个钟头,医生才赶到。在这三个钟头里我因为没有事,所以经她请求之后,答应给她念几段最近杂志上发表的诗文。然而她的反应一点鼓励的性质也没有。对于头几篇她公然大笑,要不然就说她不懂,最末的一篇诗学论文她仿佛是很注意地倾听似的,但是我后来一看,才知道她是睡着了。
当我悄没声地站起来时,医生刚好走进屋来。他是一个瘦长的中年人,皮肤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我简直有点疑心他自己也是大病初愈——未愈也说不定。可是他脸上自然带着一种指挥命令的神气,使人想起礼拜天教堂的牧师。脱下大衣和手套之后,他喃喃了几句抱歉的话,说最近诗神们生病的太多了,他实在忙不过来,稍微严重一点的他又不敢信托他的助手们等等。随后他大踏步地走到床前,坐在我刚坐的那把椅子上,敛脉搏,试体温之类的乱闹一阵,不久就把我的诗神给吵醒了。
她好像很惊讶似的,伸手要揉眼睛,但是被医生阻止了。然后他叫她张开嘴,要看看她的喉咙。“说啊——”医生道。可是我那顽固的宝贝断然地拒绝了。她骄傲地说她要唱,要高飞,要倾吐不朽的诗句,至于像那平淡无奇的“啊——啊——啊”之类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说过,将来也不会说。她结束这一段独白时,神气是那样紧张亢奋,我看了以为她又要即席赋诗了,可是我刚准备好了纸笔,她就又陷入病弱状态中。于是我很失望地回头想劝解那医生。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在微笑着,一面向我点头招手。我走了过去。他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不要怕,我这不过是个实验,看看她的精神如何。有些诗神服从我的命令,真“啊——啊——”起来,我只好警告她们的主人说:她们的病状是颇为危险的;即使能好,恐怕也不复能产生什么像样的作品了。但是她(他用手指一指我那阖着眼的诗神)显然是生气还很充沛,恢复不过是几天之内的事罢了。她近来做了些什么?”
我回答说:“她近来大部分的时候都花费在阅读和翻译上了,除去几首十四行、短歌及不足以称为作品的讽刺诗外,别的很少有什么可观的产品。”“这种情形是过去很少见的。”我很忧愁地加上一句道。
他的面容突然变成严肃起来,在室中绕了几圈后,他对我说道——他的样子,声调真像个牧师,不骗你——“我不喜欢她作讽刺诗,年轻人,这对我其他主顾的诗神们是非常不利的。一个被人笑骂过的诗神往往会一病不起,不然就转入小说散文界了。可作的事情有许多呢!她为什么不好好地译一下《奥赛罗》(Othello)?这对她的诗艺也会有帮助的,或者多看些古典作品。或者念念王孟韦柳……”
走出屋外后他给我写出一张药方(不外是几味普通吃的药品),然后郑重地对我说道:“这几天内不要麻烦她了。不要让任何报纸、杂志、传单、广告映入她的眼帘。不要给她诵读恋爱小说或幽默文字。最要紧的就是千万别叫她看什么胡闹的自由诗,那会使她脑筋起变态的。有什么别的变化时,你再通知我一声。”
我答应了,替他穿上大衣后跑回屋里,因为我听见她在叫我。
这篇小文就是在医生走后我坐在她床边写下来的。我告诉她说我在写她病情的记录,打算把它变成一篇幽默的散文。怎么了,亲爱的?什么,她晕过去了。快!人来!水!我要一点冷水!还有嗅盐!啊,朋友,罗马人,国民,把你们的嗅盐借给我!
(原载《燕京文学》,1940年,第1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