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温泉乡的尸体露辛娜(3)

“悲剧作品的魅力,是让我们感到书中英雄有逃脱其命运的可能,但却未能如愿。”艾柯这两句话很明显并陈了两个完全背反的东西:无休无止的遍在偶然和惟一实现的结果,这两者的激烈拮抗才是我们真正的问题所在——我相信,如果我们有很多次人生,或更正确说,有那种随时可退回去、可按键重来的人生,这所有一切就不会困扰我们,数学家的愉悦(或无情)计算也将取代小说家的艰辛追索以及我们每个人或欢欣或懊恼、时时悲喜交加的回忆。可惜我们生命处境不长这样子,而这个“惟一实现的结果”,拿破仑兵败滑铁卢,安娜跳向进站火车,露辛娜成为一具尸体,我们莫名活成眼下这副模样云云,都不仅仅是透明性的几率之一而已,哪有这么风凉的事,它同时是惟一的,是全部。

所以我一名老友非常聪明地指出来,一切水落石出了,所谓开放性文本书写游戏对当下的小说书写没意义也不好奇,它顺利找到自身的沃土并且取得巨大无匹的现实成就,那就是GAME,从电动玩具到网上游戏,原来这才是它的正确归宿,它的本来面目——我玩过一小段时间的“三国志”游戏,用所有人包括西凉不毛之地、几乎没钱可建构军队的马腾,都成功统一过只有司马家完成的彼时中国。我的经验是,这只需要一点点诀窍,完全不需要什么想象力。

有一种相当准确但不免尖酸的讲法是,当执政者(或某专家学者)告诉你,某某事是文化问题或社会问题,通常代表到此为止了,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意再多知道什么。几率、偶然云云也是这样不具体的、非指称性的用词,我们一般人习惯使用它,是为着结束某一个想不清楚的困惑,但对某些人这才是工作的开始,所以雨果问,这一切是无因之果吗?《战争与和平》里甚至更进一步,托尔斯泰以为诉诸偶然云云只是人无知的、自我安置的遁词,一切都是因果,他坚信因果之链,凡事(也许除了创造之始、第一因、上帝,因此迟早会追索到祂)皆有其来历的因和其引发的果,但麻烦而且永远无望彻底解决的是,我们人无法捕捉住这些数量接近无限大、个别作用又可能无限小的全部之因,并且还要准确分别出每一个因的大小不等作用值,建立起算式,来求答案的果。人类的历史微积分,我们只能从概念上勾勒它的可能模样,但实际上无法成立不能演算。这里,不就预告了多年之后《尤利西斯》这部小说吗?当然别忘了,还有中间福楼拜的《布瓦尔和佩居榭》,这道由小说最多疑的心灵(托尔斯泰、福楼拜云云)所走出来的孤独冒险航程,让卡尔维诺赞叹不已(总得有几个人肯不顾一切去做最危险的事吧),但他同时也告诉我们,航程的壮丽终点处必然是一连串的海难,只因为越过了某一道难以言喻的界线,“渊博”与“虚无”会混同起来。

我一直有几句提心吊胆的话忍着没讲——依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尤利西斯》极可能是所有伟大小说之中最无须一再重读的,你一旦看懂它就是懂了,往后的重读只是欣赏赞叹,像再一次面对某一个工艺精湛的、毫芒微雕的宝物,或更像是已知道答案(某个原理)的上千页证明过程,此外,就是知识、语言文字的解字谜游戏。书里头那些下一秒就复归消灭、微中子般不断穿透过利奥波德·布卢姆一九〇四年六月十六日星期四这寻常一天的东西,同样没事穿透过我们往后每一天的阅读和记忆,这或许正是乔伊斯希望做到的,也不可思议地成功做到,不留存,不反应化合,不随时间转动出不同面相不同意义,拿它们当真只是绝望的徒劳。我们也可以说,小说这些无止无休的细节,只陈列不编织,看似最具体最亲切,但其实是全然无情的,是一纸长到无法驳斥的证物清单,不管它们原是印象、念头或者知识,都只有(或只剩)同一个立场和意义,而且全数朝着同一个方向和目标,为的是回答小说自身这一个最多疑的极限询问,和我们遍在的现实生命疑问完全无关。

只实现一种结果,这才是我们迫切的人生现实,这也是人深刻而且可持续思维的真正基础,包含着我们绝大部分的欢愉和悲伤,以及特殊的愤怒和不平,后者也许是书写更直接的驱动力量,如法国诗人忍不住重回这一场拿破仑和法军的历史决定一败,终结了他们的某个熠熠发光的年代及其想象。小说可不可以改写这一难受的结果呢?当然可以而且再简单不过了,但这么做有什么意思?书写者自己最知道,避开痛苦(包括情感的悲苦和日日工作的艰苦),他所剩的东西也就不多了,所有这一切瞬间化为一缕青烟,小说成为一种游戏(电动玩具那种意义、那种认真程度的游戏),无所不能,但也什么都不是。

人有焦点、有认识热度和意义的思索,总是截断时间朝向背后的,如本雅明所说被历史的暴风倒推入未来,而非天真地、漫无目的地向前。《尤利西斯》书中,漫无目的的心思漂流构成没事一天的人是布卢姆,而不是书写者乔伊斯,他是完全知道此一小说结果并精确控制这一切的人,这些凌乱随机的偶然碎片是由一个精密、严肃、悲苦的心灵所指使所步步为营安排的,我们甚至感觉太机械性了。当时,乔伊斯自愿离开爱尔兰祖国时曾立下如此誓言:“以我所拥有的三件武器:沉默平静、离乡背井和严谨细致去创作一部经世著作。”

只专心写一种可能

很多人(好像太多人了,如昆德拉所说,如今到布拉格人人身上一件印着卡夫卡肖像的T恤)热爱卡夫卡,有关他《变形记》这部梦魇般的小说,博尔赫斯指出来,其实只有一件神奇的事发生,那就是可怜的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完全保留原状,格里高尔的家人也仍像昨天之前一样对待他,更妙的是,格里高尔自己除了身体异变之外也还是昨天之前那个格里高尔,他第一件担心的是这个新身体下床不易,可能上班会迟到。然后,我们才一次一次慢慢看到,这个巨大的虫子身体如何引发一连串有条不紊的变化,几乎像科学实验般的控制和记录。

博尔赫斯以为这是聪明的,神奇的事一次最好只发生一个,这样我们才能看清它,也才能掌握它的变化和作用;而且,神奇的事最好用平静的话语来讲。大家都神奇、都大声嚷嚷,那就跟通货膨胀一样,神奇不仅贬值到一无意义,还多引发灾难。

数学告诉我们各种无限数列的存在,比方正整数,但我们说,一道无穷的数列究竟从哪一个数开始算进入无限所统治的范畴呢?不能这么问对不对?因为无限不在任何一个数里(除非某种隐喻或某种太过玄妙的说法),无限也不在数和数的关系里,无限是总体思索生成的一个概念,来自推演或说额外的发明;每一个数都是具体的,是可以用N+1的方式明确写出来的。

博尔赫斯一生迷恋各种难以穷尽的可能,比谁都耽溺其中,但最怀疑无限这类用词的也是他,认为这么说是夸大,也无从有效感知;他最喜欢的正是N+1这样具体明确的数,是精准数字的不断加一向前,是确确实实事物仍不停生出的可能和机会;而且,这个新数字(新的可能和机会)同时是受原数字约束的,约束的另一面意思是指引,两者是有联系关系的,可说明可确信乃至于是可预测的。这里,于是包含着人已知和未知的不断交换和进展,呈现出人的认识之路及其步步为营的获取和省思。否则,无限只是一团,是汪洋一片,甚至更接近某个黯黑无光的洞窟,无法分解无法编码也无法进一步描述,含混成一堆的弃置着所有我们没想清楚和无法真正想清楚的东西,取消了极限(或界线)这个极富现实迫切意义的更重要认识概念。无限这个洞窟,物理学者一进来都成为神秘论者。

N+1,多爱你一天,多让亲人活一年,一百公尺跑快0.1秒,去个从没去过的国家或城市,买一本新书或一件魂萦梦系的新衣服,从又一个清晨醒过来,触摸不可触及的星辰,这才是我们每一刻人生现实的真正模样,也是我们时时的想望和处处会撞到的无形厚墙,而且撞起来还真的很痛。某种意义来说,人类的发明和创造,人的各式工具以及在漫长历史里一点一点练出来的精湛工匠技艺,都试着在推动这面厚墙,也还真的一再推动了它,比方人寿便被我们推了一倍之远。但同时很令人懊恼的是,我们直接从每一次奋战经验知道,我们不活在无限数列里(秦始皇不智地相信,他的帝王编码正是一道无限数列的梦,但才到二就被死亡和毁灭打断,比起来《告别圆舞曲》还撑到第五天),极限可以前推,却无法真正取消,更惨的是,边际上每前进一分都比之前阻力更大(物理学者和经济学者也都在现实世界早早发现此事,并各自形成法则),还可能带来让人措手不及的种种副作用——无限从不是真正的工作目标,它甚至不存在我们专注不懈的操作时刻;无限是冥思,或是梦想和补偿,或只是某种意义的心思休憩,是我们暂时放下手中工作时放松肩膀镇定心神的一声长长叹息,洋洋乎美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孔子当年这么叹息完,便掉头回现实的鲁国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