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当我偶然从窗户瞥见
将事件化为语词就等于在找寻希望,希望这些语词可以被听见,以及当它们被听见之后,这些事件可以得到评判。上帝的评判或历史的评判。不管哪一种,都是遥远的评判,然而语言是立即的。
/约翰·伯格[John Berger], 《另一种讲述的方式》
我的童年时光有两扇窗户,一扇朝向中华路这边,面对第一百货公司,另一扇则是朝向铁路和人人百货公司。后者还卡着我们家的招牌,所以视野总是被遮挡的,不完全的。我有时会想,或许是这两扇窗户开启了我的摄影想象,那是我最早的观景窗。
大学时拥有第一台相机,当时的我曾幻想过成为摄影师。而我所崇拜的对象是张照堂、阮义忠、关晓荣……有一回我读到一篇关于关晓荣先生的文章,提到他北上后一面开计程车,一面四处拍照。就在彼时他接触到了摄影家尤金·史密斯[W. Eugene Smith]的作品。史密斯为了拍摄日本水俣的汞中毒事件[渔民饮用了工厂排放的污染废水而导致终身瘫痪],前后在当地住了三四年,甚至遭受身体的威胁。但他的一系列作品唤醒了某些物事。
大学以后虽然我几乎把生活费花在买镜头、洗照片这件事上,但随着年纪渐长,我明白成为一个摄影家,特别是以影像带给人新的世界观的摄影者,这样的梦想是不再可能的了。我缺乏面对现实人生时,以镜头挥拳的勇气。
我不是一个很着迷于摄影硬件的人。从大学时代的FM-10 、FM-2开始,直到现在我的数码相机都不是昂贵的机种,我始终维持购买二手相机与镜头的习惯。这个启发来自多年前鸟类画家刘伯乐慨然借我一支镜头拍鸟,有段时间我几乎要以为那支镜头是我的了,我一直以为他还有别的镜头,但并没有。他始终用这支被破旧迷彩包覆的镜头,爬行,埋伏,追踪,接近那些让人心动的、长着翅膀的生物。而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支镜头始终在我这里。
很长一段时间我着迷野外,忘了街头。几年前我因为写小说的关系,开始在各处街头日夜游荡,许多时刻文字没有出现,影像却出现了。我又开始了拍电影、当摄影师的幻想。然而我已懂得更实际地面对这样的幻想,成为一个摄影师是不可能的,但实践一些只有我自己才做得到、愿意做的摄影计划,却是可能的。
我一面在图书馆里阅读可能找到的影像史资料,开始结识那些拿着相机改变人类视野的关键人物,通过阅读这些经典影像,我默默地发现,那影像史似乎也和人类与自然互动的历史深度相关。而这部分在台湾,无论在摄影研究或摄影散文中,都较为欠缺。同一时间,我也开始面对自己的影像史:一卷不算长,却对我来说意义深刻的胶卷。
我把这些文章分成“正片”与“负片”,值得拿到阳光下检视的,以及放在防潮箱里不轻易示人的。
尤金·史密斯的摄影生涯极为艰难,他曾在冲绳被炸伤,并且在一九五五年因故从《生活》[Life]杂志离职。史密斯因而得靠接案子拍照维生。他曾在匹兹堡拍照时花了数年的时间,用一万多张底片拍下该城的每一面。他认为自己在创作摄影版的《尤利西斯》[Ulysses]。一九五七年,致力于工作的史密斯因服用安非他命提神而产生了一些精神上的问题,他搬进曼哈顿第六大道与二十八街交接处的一间公寓顶楼。
史密斯发现他的人生观看角度只剩这一扇窗了,汽车驶过,人们上车下车,邮件投递,雪花落下……一切他熟悉又每天更替的世界,又开始唤发他创作的激动。他架设了六部照相机瞄准街头,并且承租他楼下另一个房间。他拍摄窗外看到的世界也拍摄公寓的内部,如练习的爵士乐手与其他房客。他把整幢楼装满麦克风,连声音也不放过。他把这系列作品称为“当我偶然从窗户瞥见”[As From My Window I Sometimes Glance],当然,他并不是真的sometimes glance,他是货真价实的凝视,他可以坐在窗户旁二十小时不动,把冲晒出来的照片贴满房间与另一个房间,终成迷宫。史密斯说,这扇窗终究成为他“最后一条依然坚守的壕沟,捍卫心智的壕沟”。
在野外你用望远镜时,会有一种远方事物近在目前的空间震撼。那是因为光学改变了空间距离。但相机不同,它把一个有限的空间平面化,并成为辅助记忆的形式抵抗时间。相机同时改变了我们所面对世界的时空关系。一九七八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摄影部主任约翰·沙尔科夫斯基[John Szarkowski]曾策划一场名为“镜与窗”的展览,表面上看来,窗意味着科学上的记录,而镜则是摄影者自我意识的反射;但事实上,每幅照片都既是镜也是窗。
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引用过一句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的话:“时间是什么呢?如果别人没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过如果有人问我时间是什么的话,这我就不知道了。”博尔赫斯说他对诗也有同样的感觉。而拿了二十几年的相机以后,我发现自己对摄影术也有同样的感觉了。
所以我决意写写看,并且将这些影响我重大的影像,或我自己生产出的贫弱影像,在你面前展示。据说有人问摄影家布赖恩·格里芬[Brian Griffin]花了多久拍到一张照片,当时三十七岁的格里芬说:“事实上这张照片花了我三十七年加六十分之一秒。”
我的镜,我的窗,我的火,我的光。对我来说,将影像化为文字,也等于在寻找希望。
谢谢你偶然或刻意瞥见,这本从第一张影像开始花了我二十四年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