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宁录
那一年的八月,我都在和一只棒呆了的小狗玩。它在某一天出现在我们厨房的地板上,动作笨拙,不断发出尖细的叫声,身上还带着母奶和婴儿的味道。它有一颗尚未完全成形的脑袋,圆滚滚的,微微颤抖着;它像鼹鼠一样把前肢向两边张开,身上的皮毛细嫩无比,又柔又软。
从第一眼看到它,这脆弱的小东西就赢得了我那少年的心,让我神魂颠倒地爱上它。
这个众神的宠儿,这个比最棒的玩具还要令人满心欢喜的小东西是从哪个天堂掉下来的?真是无法想象,那些衰老又乏味的洗碗女工竟会想出这么棒的主意,在一大清早,在那无人察觉的时刻把这样一只小狗从城外带进我们的厨房!
啊!在那个——真可惜——我们还不在场的时刻,当我们还没从梦境黑暗的子宫里诞生出来,这幸运的事就已经发生了,在等待着我们。它笨拙地躺在厨房冰凉的地板上,阿德拉和家里别的人一点都不喜欢它。为什么他们没有早点叫醒我呢!地板上盛满牛奶的盘子证明了阿德拉的母性本能,不幸的是,它也证实了那个既成事实——已经有人体验到身为养母的喜悦,而我却没有参与其中。对我而言,这份快乐永远地失去了,再也无法弥补。
但是在我面前还有一片大好未来。此刻将展开的经历、实验和发现是何其丰富啊!生命的秘密,它最精华的奥妙,都化为这简单、温驯、玩具般的生命形式,在无法满足的好奇心面前展现。这实在是有趣得不得了的一件事——能够拥有这一小块生命,一小片永恒的奥秘,以这么奇特又新颖的形式存在。因为它和我们的不同,它激起了无限的好奇心和隐秘的敬畏。这是多么奇妙——在这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动物体内,竟然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生命。
动物!它们是永不餍足的好奇心的目标,是生命之谜的典范。仿佛它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向人类展示另一个人,把他的复杂性分解成万花筒似的无数可能,每一条路都通往矛盾的边界,通往充满个性的丰富繁荣。动物没有私利的包袱,它们对其他陌生的生命敞开心胸,充满好感、爱意以及乐于合作的好奇心,隐藏在它们认识自己的渴望之下。
那只小狗有着天鹅绒一样的皮毛和温暖的身躯。当你把手放到它身上,可以摸到那迅速跳动的小小脉搏。它有两片柔软的耳朵,泛蓝的混浊双眼,粉红色的嘴(你可以把手指放进去,一点都不危险),柔嫩无辜的四肢——在前脚的脚跟上还长了动人的粉红色肉疣。它用那些脚跌跌撞撞地跑到装牛奶的碗前,贪婪又着急地用玫瑰色的舌头把牛奶舔进嘴里。吃饱了,它就失望地把小脸抬起来(下巴上还沾了一滴牛奶),然后再歪歪扭扭地跑离这牛奶浴池。
它走路的方式就像是在笨拙地翻滚。它侧着身子歪歪斜斜地走着,没有什么固定方向,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它主要的情绪是一种无法界定的忧郁、无助和被遗弃的孤独——它还不懂得如何填补兴奋用餐之间的生命空洞。这些情绪的症状是漫无目的和前后不连贯的举动,突如其来的忧愁的来袭(伴随着一声声呜咽),好像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甚至在梦乡,当它必须以蜷成一团的颤抖身躯来安抚自己被人保护和拥抱的需要——伴随它的还是那无家可归的孤独。啊,生命——幼小、脆弱的生命,从它所信任的黑暗中被拉了出来,从拥抱它的温暖子宫被推到一个广阔、陌生、光亮的世界,它蜷缩着,往后退去,拒绝接受这场人们为它准备的盛宴——怀着反感和沮丧!
但是慢慢地,小宁录[20](它得到了这个骄傲的属于战士的名字)开始享受到生命的滋味了。它的世界原本由万物根本的母体所主宰,现在面对生命多彩多姿的魅力,终于屈服了。
这个世界开始给它设下许许多多的陷阱:不同的食物有着陌生但美妙的味道,而清晨映照在地板上的四方形阳光让它躺在里头很舒服。它身体的一举一动——自己的脚和尾巴——嬉闹地挑逗着它,要它和它们玩耍。它感觉到人们爱抚的手,在那手底下某种恶作剧的渴望逐渐形成,它的身体快乐地摆动,开始产生一种对新鲜、剧烈和危险动作的渴望——这所有的一切都收买了它,说服、鼓励它接受生命的实验。
还有一件事。宁录开始了解,那些接近它的事物表面上看起来很新奇,但其实是发生过的,它们已经发生过成千上万次,根本无法计量。它的身体辨认出各种情境、印象和事物。事实上,所有这些都不会令它感到特别惊讶。每当碰上一个新的状况,它就潜入自己的记忆,潜入身体的记忆深处,摸着黑,热切地在里头寻找答案——有时候,它会在自己身上找到现成的适当解答:这是代代相传、潜藏在它血液和神经中的智慧。它会采取某些行动和决定——这些东西已在它体内成熟(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就等着在适当的时刻一跃而出。
它年轻生命的场景——那间桶子散发着香味的厨房,带着复杂诱人味道的抹布,还有阿德拉拖鞋的啪嗒声,她精神抖擞做家事时发出的声响——这一切都已不再惊吓它。它已经习惯把厨房当做它的领土和家乡,并且和它发展出一种若有若无、类似归属地或祖国的关系。
也许唯一的例外,是当刷地板的活动突然像一场天灾般降临的时候。自然的法则被搞得天翻地覆,温暖的碱液哗一声被泼到地板和所有的家具上,空气中充满了阿德拉手里刷子那威胁的沙沙声。
但是危险总有过去的时候。刷子平静下来,动也不动,安静地躺在厨房一角,地板发出湿润木头的好闻气味。宁录再次回到它熟悉的寻常法则中,回到在自己领域随意活动的自由。它感受到一股生猛的欲望,想要用牙齿把放在地板上的旧毛毯拖起来,使尽全力将它往左右甩动。成功镇压了自然的力量,让它内心充满说不出的快意。
突然,它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全身僵直:在它面前大约三步之外(当然是小狗的步伐)有一个黑不溜秋的丑陋玩意,一个怪物,用它铁丝一样纠结缠绕的脚快速移动。宁录无比震惊地用目光追随那呈Z字形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发亮昆虫,紧张地侦察那无头瞎眼的扁平躯壳在地上被一堆蜘蛛般动得飞快的脚拖着跑。
在它体内有些东西,因为眼前这一幕而汇集,成熟,发芽,某种它还不了解的东西,仿佛是愤怒或恐惧,虽然它其实算得上是令人愉快的,伴随着力量、感情和攻击性的颤抖。
突然,它两脚往前一扑,发出一种连它自己都感到陌生悉的声音,与平常的呜咽完全不同。
它一遍又一遍地用它童稚的高音发出这样的声音,时不时因为太过尖锐而颤动。
它想要用这个灵光一现的新语言和昆虫沟通,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在蟑螂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装得下这种长篇大论,于是它穿过房间,习惯性地踏着仪式般的步伐,继续往房间某个角落行进。
然而,在小狗的灵魂里,恨意还没有任何持久力,也并不强韧。刚被唤醒的生之喜悦把所有的感觉都变成了愉悦。宁录还在吠叫,但是它吠叫的意义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变成它对自己的戏仿——它其实想要诉说生命盛宴那说不出的成功,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刺激、颤栗和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