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论裁缝的人偶或第二创世书
“造物主——”父亲这么说,“并不垄断创造的权利。创造是所有神灵的特权。所有物质都拥有无限的生殖力和源源不绝的生命力,以及一种诱惑,吸引着我们去塑造它们。模糊不清的微笑在物质深处形成,凝聚的张力越来越大,不断尝试着改变形状,显得拥挤不堪。这无限的可能像一阵若有似无的冷颤流过整个物质,让它不断波动。它在等待神灵向它吹一口气将它唤醒,无止境地在它体内流动,妄想出一堆幻梦,用圆润、柔软的特质来吸引我们。”
“缺乏自己的主见和计划,物质像墙头草一样淫荡无耻地攀附到其他的主意上,它像女人一样柔软,对所有的刺激来者不拒——它于是变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地带,对骗子和三流工匠敞开怀抱,被人操纵、滥用来做可疑的创造。物质是全宇宙最被动、最无防备的。每个人都可以搓揉它,把它塑造成各种形状,它对每个人都很顺从。它所有的结构都松松垮垮,无法持续长久,很容易就会退化和解体。在这里,把生命变为另一种新的形式一点都不邪恶。谋杀不是一种犯罪。它往往是必要的暴力,为了改变那顽固石化、不再引人入胜的生命。为了进行重要或有趣的实验,暴力甚至还可能成为它的幕后功臣。这就是我们为虐待狂进行全新辩护的起点。”
父亲对于物质这个非凡的元素充满了无限的赞誉。“静止、死亡的物质是不存在的,”他教导我们,“死亡只是它的表象,在那下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生命。它们的规模不可计量,其中的微妙差异更是无穷无尽。造物主掌握着妙趣横生而又至关重要的创造秘方。靠着它,祂创造了许多能靠自己的力量繁衍的物种。我们不知道这些秘方有朝一日是否会重现。但这是没必要的。因为就算这些经典的创造方法永远失传,我们还是可以动用非法的手段完成它——那些离经叛道、取之不尽的异教徒方法。”
当父亲从宇宙进化论的基本法则逐渐接近更为狭窄的个人兴趣时,他的声音慢慢压低,变成了能贯穿一切的私语。他的讲演越来越艰涩,越来越令人无法捉摸,而他所得出的结论则迷失在可疑又危险的地带,越陷越深。他的手势开始有了一种神秘庄严的感觉,他眯起一只眼,两只手指放到额头上,眼里闪着狡诈的光芒。他用一种老奸巨猾的神情穿透他的听众,用他目光里的玩世不恭攻破她们内心最不可告人、最私密的矜持,然后偷偷溜进了那最深处的角落,挤到墙上去呵痒,用他充满嘲讽的手指不停爬搔,直到她们眼中流露出心领神会的光芒,口中发出认可和理解的笑声——最后,她们终究是要投降的。
女孩们一动不动地坐着,煤气灯散发出烟雾,缝纫针下的布料老早就拿开了,而机器空洞地兀自敲击,缝着从窗外冬夜摊开的、没有星光的黑色布料。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活在造物主那无与伦比的完美的恐怖阴影下,”父亲说,“祂所创造的事物是如此的完美,完美到窒息了我们自己的创造力。我们不想与祂竞争。我们没有追赶祂成就的野心。我们想要在自己较为低等的领域成为创造者,我们渴望为自己创造,享受创造的狂喜,一句话,我们渴望创作。”我不知道父亲是以谁的名义宣布这个公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群体,哪一个集团,哪一个宗派或修士会和他结盟,让他的话语听起来冠冕堂皇。至于我们,其实跟这些创作的渴望或野心毫无关系。
然而就在此时,父亲开始展示这个二度创造的计划,向我们描绘第二创世记的景象。照他的说法,这将公开与我们生存的时代唱反调。“我们要的——”他说,“并不是可以活很久的创造物,也不是永续不朽的生命。我们的创造物不会成为大部头骑士文学的主角。它们的角色是短小精悍的,它们的个性平板肤浅。往往只是为了一个姿势或一句话,我们费尽周折把它们创造出来,只让它们活一瞬间。挑明了说吧:我们不会指望作品有多么持续和坚固,它们将会像是为了临时的目的而创造出来的,只为了上场一次。如果它们是人的话,我们就只给他们半张脸,一只手,一条腿,也就是说,我们只提供他们的角色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们要担心那条没有登场的腿,那就显得吹毛求疵了。他们的背部可以用布料缝起来,或者干脆涂白。我们的野心是实现那句傲人的座右铭:每一个姿势,用不同的演员。这就是我们的品味,这就是根据我们的品味所创造的世界。造物主喜爱一成不变、完美、复杂的事物,而我们的第一选择则是粗制滥造的东西。我们就是爱死了便宜、粗糙、随随便便做出来的烂货。你们了解吗——”父亲问,“你们是否了解这种癖好的深意?这份对彩色薄纸、纸浆、漆胶、线团和木屑的热情?这就是——”父亲痛苦地笑着说,“我们对毛茸茸、软绵绵的粗糙物质的热爱,热爱它那独一无二的神秘的精华。造物主这位艺术大师让这种物质隐形,命令它从生命的舞台上消失。相反,我们则爱它的不协调,它的顽固,它那笨拙、丑陋、对人形不成功的模仿。我们喜欢在每一个举手投足之间看到它们辛苦的努力,它们的慵懒,像熊一样的甜蜜的笨重。”
女孩们睁着玻璃般的眼珠,静静地坐着。她们因为专心聆听而伸长了脖子,表情呆滞,双颊上泛起了红晕。此时我们很难判断,她们到底是属于创造的第一代还是第二代。
“总而言之,”父亲继续说,“我们要再一次重新造人,按照人偶的形象及样式。”
在这里,为了忠于事实,我们必须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件。这件事在父亲演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发生,我们不必花费力气去探究它的重要性,在一连串的事件中,这个小插曲是毫无意义并且无法理解的。也许我们可以把它解释为某种局部的无意识的举动,缺乏前后连贯,像是某种物体的恶作剧转移到了心理学的层面。我们建议读者像我们一样抱着轻松的心态忽略它。这就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当父亲说到“人偶”这个字的时候,阿德拉看了看手上的表,和宝儿妲交换了一个神色。现在她坐在椅子上往前挪动了一点点,撩起裙摆,慢慢地把一只紧绷在黑色丝袜里的玉足伸出去挺直,像是蛇的头部。
在整个场景中她就这么坐着,全身僵直,眨着她点了阿托品的蓝色大眼睛。她坐在宝儿妲和波琳娜中间,三个人都用张得大大的眼睛盯着父亲。父亲咳嗽了一声,沉默下来,弯下腰,突然涨红了脸。顷刻间,他脸上那些骚动不安、抖个不停的线条,现在都缓和了下来,仿佛弃械投降。
他——这个充满灵感、刚刚还在狂喜旋风中的邪说散布者——突然间崩溃了,退缩到自己体内。或许有人把他换成了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现在僵直地坐着,满脸通红,双目低垂。宝儿妲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弯下身,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劝说:“雅各,理智一点,雅各,要听话,雅各,不要太顽固。哦,拜托……雅各,雅各……”
阿德拉伸直的拖鞋轻轻颤动,像蛇信一样发出闪烁的光芒。父亲低垂着眼睛,慢慢地站起身,如同机械装置般往前走了一步,然后跪了下来。灯在寂静中发出轻嘶,在壁纸浓密的花纹上,意有所指的眼神穿梭来去,充满毒液的舌头发出低语,四处飞舞,像是蜿蜒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