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着魔
1
那个时候,我们的城市已经在黄昏冗长的灰暗中越陷越深。它的边缘长出阴影的皮癣、毛茸茸的霉菌和铁灰色的青苔。
才刚褪下清晨的灰烟和薄雾,日子马上就陷入琥珀色的低沉午后,有一瞬间变得金黄透明,像是深色的啤酒,随即它很快就坠入了多彩而辽阔的夜,坠入它美妙的重重拱顶之下。
我们住在集市广场上,在那些阴暗楼房的其中一栋。它们都有着空洞单调的立面,彼此之间很难看出什么差别。
这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成了我们不断迷路的原因。要是走进错误的玄关,走上错误的楼梯,你就会进入一座由陌生公寓和回廊组成的迷宫。你从出乎意料的地方走出去,步入不熟悉的天井。你于是忘了一开始要去的地方,直到许多天过去以后,你才从古怪的歧路和纠葛不清的冒险中回来,并在某个灰色的清晨良心不安地想起自己的家。
我们的公寓摆满了巨大的衣柜、深陷的沙发、苍白的镜子和俗气的假棕榈树,因为母亲的拖拖拉拉(她整天都坐在店里)和长腿阿德拉的怠忽职守,房间变得越来越荒废。没有人盯着她,阿德拉就整日在镜子前消磨时间,慢条斯理地梳洗,四处留下她的芳踪:一撮撮头发、梳子、乱扔的拖鞋和紧身胸衣。
这间公寓没有固定的房间数目。因为从来没有人记得,有哪些房间是租给了陌生的房客。好几次,我们无意中打开某个被遗忘的房间,发现里头是空的。房客老早就搬走了。在那些好几个月没人动过的抽屉里,往往有意外的发现。
店员住在楼下的房间里。我们不止一次在夜里被他们梦魇的呻吟惊醒。冬天的时候,当外头还是一片沉闷的夜,父亲就走下楼,走进那些又黑又冷的房间,举起蜡烛吓跑那像群兽一样在地板和墙上舞动的阴影,把那些呼呼大睡的人们叫醒。
在父亲手里烛光的照耀下,店员们懒洋洋地掀开肮脏的被褥,爬起来在床边坐下。他们光着丑陋的脚,手里拿着袜子,享受地打了一阵子哈欠,几乎已经到了淫秽的程度。他们的上颚痛苦地缩起,仿佛是在剧烈呕吐一样。
巨型的蟑螂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它们的体型因为影子而显得更加巨大。烛光把沉重的阴影加到它们身上,当这些没有头的块状生物突然开始像蜘蛛一样狂奔时,它们的影子依然紧紧地压在它们身上。
那段时期,父亲的健康已经每况愈下。在那个早来的冬季的头几个星期,他就已经成天躺在床上,被药瓶、药丸和账册(那是他们从办公室拿来给他的)包围。疾病苦涩的气味在房间的地板上沉积,墙上壁纸的阿拉伯花纹变得更加浓密深沉,纠结成一团一团的。
晚上,当母亲从店里归来,父亲的情绪就变得亢奋好斗。他指责母亲没有把账册写清楚,他脸上起了红晕,激动得几乎失去理智。记得有一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看到父亲穿着睡衣,光着脚在皮沙发上跑来跑去,以这种方式在无助的母亲面前证明他的烦躁与不满。
在其他的时候他情绪平稳、专注,完全沉浸于他的账本堆中,迷失在复杂计算的迷宫深处。
我看到他在冒着烟的煤气灯的映照下,缩在一堆枕头里,在他身后是雕刻精细的巨大的床头板,墙上映照出他头颅的巨大阴影,正在无声的沉思中不断晃动。
有时候他会从账本堆中抬起头来,想要呼吸氧气似的张开嘴,恶心地咂咂干燥苦涩的舌头,无助地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有时候他会静悄悄地溜下床来,跑到房间的某个墙角,那里挂着他信赖的器具。那玩意算是某种漏壶或是巨大的玻璃瓶,分成十二等份,里头装着黑色的液体。父亲把一条长长的橡胶水管接到这东西上头,好像它是一条弯曲、痛苦的脐带。他就这样拿着水管的一端,以这种方式和这个可悲的器具连接在一起。他一动也不动,全神贯注,眼神阴沉。他就那样一直站着,直到他苍白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或是某种罪恶的喜悦。
静静专注工作的日子又来临了,其中穿插着孤独的独白。当他坐在桌灯的光线中,坐在大床上的枕头堆里的时候,房间的天花板因为灯罩的阴影而显得更加巨大,这阴影把他和窗外城市夜晚的庞大能量联结在一起——他不用看就可以感觉得到,他身边的空间像是一张浓密的鼓动的壁纸,充满了耳语和轻嘶,将他团团包围。他不用看,就听到了那场密谋——那些会心的眨眼、眯起的眼睛在墙上的花朵之间展开。耳朵在聆听,而黑暗的嘴唇在微笑。
那时候,他会假装更专注地埋首于工作,不停地写写算算,深怕泄露在他体内聚集的愤怒。他努力地和诱惑搏斗,不让自己大吼大叫、不顾一切地扑到前方那面墙上去,一把一把抓起那些卷曲的阿拉伯式花纹,那一束束眼睛和耳朵。夜晚大量释放出这些眼和耳,它们不断生长、繁衍、闪烁,从黑暗母体的肚脐中生出更多新枝和末节。直到浪潮退去,夜晚的壁纸枯萎卷曲,上面的花叶纷纷落下,浓密的枝桠因为秋天到来而变得稀疏,我们在那之间看到清晨的光芒——这时,父亲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然后,在黄色的冬日清晨,在壁纸上鸟儿的啾鸣声中,父亲会昏天黑地睡上几个小时。
已经有好几天或好几个礼拜,他似乎完全浸淫在复杂的账目中——然而,他的思绪却悄悄潜入了内在的迷宫。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当他混浊泛白的目光终于从深渊中归来,他便以微笑安抚它。他仍然不相信对方强硬地向他提出的那些要求和提议,把它们当做无稽之谈予以驳回。
白天的时候,这场谈话听起来像是逻辑推理、游说、冗长单调的思考,充满了幽默的插曲和玩笑的挑衅。但是到了晚上,这些声音的音量就大大提高,它们一再重复自己的要求,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急迫。然后我们就听到父亲在跟神说话,他好像在恳求,又好像在反抗某些强硬的要求。
直到一天晚上,那个声音突然提高,带着威胁和抵制的意味,要求得到口头及出自肺腑的证明。然后我们听到父亲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他从床上站起来,身形因为先知般的愤怒变得高大无比。他口中高声吐出一连串机枪扫射般的字句,差点喘不过气来。我们听到了打斗的声响和父亲的呻吟——这位巨人的臀关节脱臼了,但是嘴里依然骂不绝口。[8]
我从来没见过旧约中的先知,但是当我看到那个被神怒袭卷的男人两腿张开,跨坐在巨大的陶瓷夜壶上,双手挥舞,以越来越陌生和粗硬的声音绝望地说着一堆颠三倒四的话——我突然了解了什么是圣人的愤怒。
那是一段可怕、危险,有如闪电的对话。父亲挥舞着双手把天空撕成碎片,在那缝隙中我们可以看到耶和华的脸。那张脸因为愤怒而鼓胀,从祂嘴里正吐出一连串的诅咒。我并没有去看,却还是看到了祂——那位可怕的造物主躺在层层的黑暗之上,就像躺在西奈山[9]上一样。祂把巨大的双手撑在窗帘轨上,那张大脸贴着窗玻璃,多肉而硕大的鼻子紧紧压在上头。
我在父亲先知般的长篇大论之间听到祂的声音,我听到那膨胀的嘴唇发出如雷的咆哮,不断振动着窗玻璃,与父亲那一阵阵咒语、哀叹和威胁的爆发混合在一起。
有时候这些声音会沉寂下来,只剩下小声的互相咒骂,像是夜晚烟囱里含混不清的风声。然后,它们再次爆发出轰隆的巨响,有如一场混合了啜泣和诅咒的暴雨。突然,窗户像一个漆黑的哈欠一样打开,大片的黑暗流入了室内。
在闪烁不定的光芒中,我看到父亲穿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内衣,狠狠咒骂了一声,猛地把夜壶里的东西哗一声泼向窗外,洒进像贝壳一样充满浪潮声的夜晚。
2
父亲在我们面前慢慢地枯萎。
他蜷缩在那一堆巨大的枕头之间,银灰色的头发像是一丛丛灌木般狂野地竖起。他低声地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某种复杂隐秘的事件之中。我们看得出来,他的人格分裂成许多水火不容、截然不同的自我,他经常大声和自己争吵,使劲又激烈地和那些人谈判。他先是对他们又是游说又是拜托,但转眼之间他仿佛成了这群事主的领袖,竭力充当他们的和事佬。但是每一次,这种吵嚷不休、充满火药味的会议最后都会分崩离析,化为一声声谩骂、诅咒和刺耳的污辱。
接着,就是一段寂静的时光,父亲的内在得到了抚慰,心情也变得平和愉快。
那些厚重、巨大的账本又堆到了他床上、桌上和地板上。父亲在灯下,在枯燥乏味的寂静中工作,灯光照耀在他罩着白色床单的床上,照在他低垂、布满银发的脑袋上。
但是当母亲深夜时分从店里回来,父亲的精神就来了。他把她叫到面前,骄傲地向她展示那些他仔细贴在总账本上的五彩缤纷的印花纸。
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注意到,父亲一天一天地缩小,像是从内部开始干枯的坚果。
身材缩小并没有使他的活力丧失一丁点。正好相反,他的健康、心情和活动力似乎都改善了。
现在他常常发出像鸟一样的咯咯尖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或者他会敲打床铺,边用各种语调说“请”,一连说上好几个小时。他时不时从床上溜下来,爬到衣柜上,然后缩在天花板底下,在那一堆老旧、布满灰尘和锈斑的破烂玩意中整理着什么。
有时候他会把两张椅子放在自己前面,然后撑住椅子的把手,像玩双杠一样把脚前后摇晃,用发亮的双眼在我们脸上寻找赞叹和鼓励。他和神之间似乎已经达成了协议。有时候在晚上,造物主的脸会出现在卧室的窗外,映着烟火那紫红色的光芒,温和地凝视一会儿那个熟睡的人,他悠扬的鼾声正在陌生梦乡的远处游荡。
在那年冬末那些冗长昏暗的午后,父亲不时花上好几个钟头,在堆满破铜烂铁的角落里狂热地寻找着什么。
不止一次,当我们所有人都在餐桌前坐好了,父亲却不在位子上。母亲只得三番两次“雅各,雅各”地呼唤,还得用汤匙敲桌子,他才会从某个衣柜里钻出来,身上沾满了一块块灰尘和蜘蛛网。他的眼神昏昏沉沉,深陷在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复杂问题里。
有时候他会爬到窗帘轨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和挂在对面墙上的巨大秃鹰标本对望。他就这么蜷缩着身体静静坐着,眼球白浊,脸上带着阴险诡诈的微笑——他可以这样坐上好几个小时,然后在某个人走进房间时突然像拍打翅膀一样挥舞双手,发出公鸡般的啼叫。
我们逐渐不再去理会他这些奇怪的举止——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更古怪,一天比一天更不可救药。他好像完全抛开了生理的需求,可以好几个礼拜不吃东西。每天,他都变本加厉地潜入他那复杂诡异的世界中,越来越远离我们的理解范围。对于我们的劝说和请求,他只用内心独白的只言片语来应付,那些话和外在的世界根本扯不上边。他永远都在忙着什么,带着病态的活力,枯萎的脸颊上闪着一抹红晕。父亲完全不理会我们,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看到我们。
我们习惯了他无害的存在,他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语和孩子般自我耽溺的叽叽喳喳——那啾鸣仿佛从我们的时间边缘流过了。在那时候,他就已经常常好几天不见踪影,消失在公寓某个蛮荒的角落,找也找不到。
慢慢地,他的消失不再给我们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当他在好多天后再次出现,变矮变瘦了好几寸,这也不再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是如此地远离了所有人类和人类现实的一切,我们于是不再把他当一回事,他和我们之间的羁绊日渐松脱,和人类社群之间的联系也一点一滴地减少。他所留下来的剩余物质只有那一点点表皮,和那些无意义的奇怪举止——他也许会在某一天就那么消失无踪,不被任何人发现,像是一堆聚集在房间角落、阿德拉每天都会扫出去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