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碟遗事
已经十年了吧,从第一次听《白碟》(White Album)到现在。每次听完,总觉得还有大半个身躯陷在青春期的废墟里,心甘情愿晒着古老的太阳,走不出来。同时,记忆里的世界每温习一次就被纯化一次,愈来愈像是寓言或神话的场景。尽管一再用赌徒起誓戒瘾的口吻宣称:是告别青春期的时候了,是学着长大的时候了,却又一再放纵自己沉落下去。记忆里的世界,每件物事都充满象征,每句话语都是预言。
无计可施,只能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堆满了唱片的架子上往复翻索。既然是深夜,好像就应该放老LP(黑胶唱片),让必必剥剥的炒豆子声把你带回悠远斑驳的记忆底层。在正确的时刻,音乐可以让你顺利修改自己的过去,让青春期的贫弱无知焕放出浪漫勇敢的光芒。这时候,炒豆声甚至比音乐还重要,就像古书因为蛀痕与水渍而显得高贵庄严。
打开唱盘,凝神等待唱针落下去时那声轻轻的“波”,心底某个角落便被温柔地刺了一下。隔着稀里哗啦的炒豆子声,犹然年轻的披头士奋力唱着,他们并不需要证明什么,他们的音乐已经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现在拿在我手上的,是流水号码为0042215的欧洲版《白碟》,大学时代第一次赴欧旅行,在布鲁塞尔的二手唱片行买到了这张旧唱片,封皮早已扯裂,连补缀在裂缝上的透明胶带都变成了脆脆的玻璃纸。唱片封面布满泛黄的霉斑,不过附赠的四帧披头士肖像和全开大海报却都完好如初。这张唱片是我的第一张原版《白碟》,后来我又陆陆续续搜集了五六种版本的《白碟》,几乎是下意识地,见一张买一张,仿佛这样就能让记忆中的味道持续得久一些,让青春期的影子拖曳得长一些……
《白碟》是披头士最神秘的作品,两张四面三十首歌,像一幢隔出无数房间的巨宅,每扇门都紧紧锁着,各自装潢成截然不同的面目。《白碟》是一大片凌乱错落的风景,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意义深远的细节。那些幽深古怪的表述方式,糅合了怀旧的记忆和革命的激情,在媚俗与前卫之间剧烈摆荡……它曾经是我记忆中,整整一年的背景音乐。
欧洲版《白碟》,流水编号0042215,一九九〇年购于布鲁塞尔。
《白碟》只是权宜的称呼,事实上,这张唱片并没有标题。它的封面是一片彻彻底底的白,只有The BEATLES几个小小字母凸印在中央,必须侧着光才看得到。右下角是一列打印上去的流水号码,每张《白碟》都有一组独一无二的号码。展开对折的唱片封套,触目仍是一片雪白,四人的黑白肖像在下方排开,另一侧是淡色印刷的曲目。抽出唱片,内套是漆黑的厚纸,反衬出外套的白。专辑附送四大张全彩精印的披头士肖像,他们各自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你,刚好可以在床头的墙上贴成一排。继续翻寻,还有一张全开的海报,你必须站起身来,才能完全展开。海报正面是五颜六色的照片和涂鸦,背面则密密麻麻印着歌词。
唱片史上大概很难出现比《白碟》更酷的设计概念了,在几乎不可能更收敛的极简包装下,竟暗藏了这么多美丽的内容。
这些,在我第一次听《白碟》的时候都毫无所悉。那是一九八八年,正好是《白碟》发行二十周年。彼时我们听的都是卡带,连随身听都还是笨重不堪的那种造型。高二那年某个下午,天空阴沉着,仿佛很冷。我把还没拆封的《白碟》卡带塞进书包,钻进校刊社社办——那是一个僻处校园角落的报废教室,偶尔会在大家编贴着完稿的半途“砰”一声砸下一片天花板。大家都不在,社办空荡荡的,我坐进旧铁柜围起来的小隔间(那是一块只容一人工作的空间,摆了一副课桌椅和一盏点亮之后嘶嘶响个不停、随时像要烧掉的桌灯),把卡带塞进听写访问稿专用的手提录音机(那时候的手提录音机,一堵墙似的竖着,多么古朴的模样呀),用细细的音量放起《白碟》,然后摊开一摞稿纸,寻思该写一篇小说,抑或一首诗。
事实上我很清楚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但热烘烘的桌灯照在稿纸上的气味让我心安。破烂的录音机喇叭传出一段段奇异的音乐,和我熟悉的披头士完全搭不上线,一直放到卡带第四面,喇叭里的声响使我惊骇莫名,那是约翰·列侬的实验作品,长达九分钟的《革命九号》(Revolution 9)。没有歌词、没有旋律,只有层层叠叠的音效拼贴:男人女人的喃喃自语、各种噪声、逆放的磁带、群众的骚乱、失焦的乐音、雨声、枪炮声、呼喊声……就像一部抽离了画面的实验电影,你只能听见声轨,据以想象一幕幕怪异的场景。《革命九号》就这样占领了我的脑海,像是在梦中反复走过无数次的景色倏然出现在眼前,却仍然隔着一层醒睡之间的隔膜,怎么样都跨不过去。
我在笔记簿里密密麻麻记录了《革命九号》的所有声音——那时候每个人都有一本意义深远的笔记簿,记载所有跟现实生活无关的事情(我们总是叫它“札记”,仿佛这个名称能让里面的文字都变成智慧的箴言)。根据那时刚刚学习到的信息,一九六八据说是轰轰烈烈的一年,革命的激情四处延烧,青年人正在造反。然而革命是什么?这个词似乎比较适合用来想望,而非身体力行。十六岁的我,怎么都无法体会革命是怎么回事。相片里墙上被涂销的反动标语、穿套头毛衣的金发青年在防暴警察的枪口种花、黄布条临风飘摇、焚烧的旗帜和证件冒出的黑烟,是这样吗?
或许,革命是像电影《墙》(The Wall)那样,把学校烧个精光,把该死的老师都抓去处绞刑吧。M便恨透了社团的那些“指导老师”,他不止一次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干,”他会这样说,“我真的希望他们都去死。”
M这样说的时候,口气总是十分虚弱。他是校刊社社长兼总编辑,我是他的副手,社团首席干部。几乎没有人投稿给校刊,偶尔收到一两篇,也通常会被我们判为“水准不够”,塞进退稿抽屉,最后绝大多数文章都是社员自己包办。那时候每篇文章都要上呈指导老师审稿,老师们总会用尽方法刁难我们的文章,无论那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高中课程改良刍议,抑或一首佶屈难读的现代诗。一开始,M还能浑身是劲地和老师拍桌子对骂,但这样的对立一直持续了两三个月后,谁都不免精疲力竭。
是的,彼时社会正在经历沸沸扬扬的改变,大家其实都知道,因为高一下学期“发禁”解除,那顶丑到极点的大盘帽也不用戴了。同学们开始抹“浪子膏”、把鬓角修成梯形,甚至义无反顾地烫一头卷毛,引起全班哗然。我偷偷心仪着约翰·列侬在《白碟》海报里的披肩长发和圆框眼镜,默默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把头发留成那样。《白碟》时期的披头士造型真是令人神往,他们披垂着好看的长发,穿着贵族派头的西装,结着飘扬的领巾,表情平静自得,同时拥有年轻的面容和沧桑的智慧。他们是青年世代的王者,站在整个时代的巅峰朝远方眺望……
然后据说“舞禁”也解除了,但是高中生上舞厅依旧悬为厉禁,唯一合法的是一种叫做“镭射舞会”的名堂:大家在学校的体育馆挤作一堆,破烂的音响听起来像是社办那台手提录音机拿去放大一千倍。大家在砰砰砰的节奏中蹦来蹦去,作为最大噱头的镭射,通常只有寥寥几条光束,怎么看都和偌大的体育馆不成比例,那是一种典型的属于八〇年代的俗艳和凄凉。我去过一次,被巨大的音量震得头疼,全场又没有半个认识的女生。看着大家努力把自己打扮成电视里的青春偶像模样,心里只觉得忧伤,没待几分钟就回家了,并且对那种集体的欢快情绪,那种官能上的铺张,感到深恶痛绝。
偶尔,在大学里搞学运的学长们会回到社里,带着他们编纂的地下刊物。我们敬而畏之地聆听他们细数与当局抗争的种种,也低头接受他们对我们这群不长进学弟的训斥。地下刊物的美编延续他们在高中便发展出来的优良品味,不同的是那些理直气壮的标题字句,墨色淋漓打在刊头,充满了铿锵的语感。我们把那些刊物在社办的墙上贴成一排,尽管未必看得懂上面的长篇大论,却有股“与有荣焉”的骄傲,仿佛也在校园民主的抗争中尽了一份责任。
当然,教官永远对我们这群躲在学校角落、整天请公假不上课的小鬼存有戒心,三不五时总会踱过来巡逻一下,看看有没有人在偷抽烟或者聚赌打牌。一天教官趁门没关跑进社办,看到墙上那排地下刊物,二话不说,通通撕下来揣在怀里带走。事发之后,我们都等着训导主任或者总教官的约谈,带着一丝丝的忐忑和巨大的兴奋——这样一来,我们对抗的姿态就会落实了。然而等了几天,无声无息,我们怅然若失,但是也坚信在校长室隔壁那个神秘的“业检处”——传说中掌管“忠诚资料”的黑手单位,已经留下了我们的案底。这样的幻想,多少让我们好过了一些。
那位训导主任,屡次和我们拍桌对骂,他被激怒之后,总会涨红着脸一语不发,额头青筋暴现,脸颊的筋肉牵动眼角微微抽搐,那个表情总是被我们当成笑柄。在和训导主任历次对阵的记录中,我们都能成功地激怒他,并且好整以暇欣赏他抽搐的表情。大概只有一次例外:他找了M跟我去谈话,从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琐碎事情讲起,不外乎师长如何宽宏大量不与我们计较,年轻人应该把握光阴不要辜负社会栽培之类,然后话锋一转,忽然表情暧昧地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吃公家饭?”
我和M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醒觉,他是在邀我们入党。我们尴尬地笑了,训导主任说:“没问题,你们决定好,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国家需要像你们这样优秀的青年!”然后热络地拍了拍我们的肩头,仿佛我们是他的老友,而非被他“训导”的学生。我们告辞,走回社办,一路无话,脸颊烧烫。我们当然没有回去找他,也没有跟社里其他人提起,仿佛连被考虑到入党名单里,都是件可耻至极、应该赶快被忘记的事。
天气渐渐热起来,校刊快要送厂印刷了,我们开会讨论封面设计的问题。大家士气并不高,一篇讨论台湾民主前途的长文被指导老师封杀,另一篇针对同学做的问卷调查,关于操场是不是该无限期封闭让草皮长好之类的问题,也被迫重写,删掉了所有质疑口吻的句子。连M的编者按都屡经刁难,他已经没有力气咒骂了,只简单拜托我帮他把文章改一改,先弄成老师那边会通过的样子再说。总之,我们都觉得这期校刊编得窝囊极了。
然后我想起了《白碟》。既然这是一本我们都不满意的刊物,不晓得它有什么主题可言,让大家都赌烂(非常气愤)到极点,那还有什么封面设计会比留白更适合?我兴奋地比手画脚:从封面到封底,干脆一律纯白,只在封面上浮凸起校刊的名字,要侧着光才能看见。这完全符合我们对它的感觉:缺乏中心主题,零碎混乱,而且令人赌烂到无话可说。原本意兴阑珊的M也双眼发亮,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个好点子,他说,去问问印刷厂,那种打凸起来的字会不会很贵,要是可以,我们就这么办。
我们都很得意,仿佛这是整本校刊唯一值得嘉许的部分。印刷厂也说技术跟成本都不是问题,剩下没几天就要送厂了,我们都有默契,千万不要让指导老师知道这个点子,否则不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到时候直接进厂印刷,生米煮成熟饭,就谁也没办法了。
不过,倒霉的事情总会不偏不倚地降临。指导老师竟然鬼使神差,自己跑到社办来问起封面的事。M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我们的构想,然后用一种谁听了都知道是臭盖(鬼扯,瞎掰)的口气说:“我们想用这个白色,来代表‘年轻人的纯洁’,大家都是未经污染的白纸,还有大好的彩色青春,等待我们去开创。这就是我们这个设计的意思。”
我在一旁既紧张又忍不住想笑,老师皱着眉头,想了几秒钟,便恢复到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示我们要倒霉了。他慢吞吞地说:“哼哼,‘白色恐怖’是吧?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哼哼,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会答应你们这样乱搞!”然后掉头而去,留下我们坐困愁城。
两个礼拜之后的周末,新印好的校刊运到了社里,封面是黑底的版画,由才气纵横的美编T操刀完成。据他说,画中那个挽弓射日的小人,就是被威权压制的我们,多少有点螳臂当车的悲壮意味。这个隐讳的抗议符号总算瞒过了指导老师的法眼,顺利通过。
校刊发放下去没多久,楼上高三班的窗户便飘出一架架纸飞机,在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翩然降落。捡起来一看,那是我写的文章。
那天正好是我的十七岁生日,但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别人客气的一句“生日快乐”,只会让我感到更凄凉。顶着炽热的太阳走回社办,窝在铁柜围起来的隔间,想着没多久就要二十岁,不免恐慌起来。怎么,还来不及把自己搞清楚,就已经要长大了吗?
M走进来,看到了我。
“还好吧?”他问。
“还好。”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我伸手进书包,掏出《白碟》的卡带,问他:“要听吗?”
M笑了,点点头。我把卡带塞进录音机里,轻声放起音乐,披头士欢快地唱着,我们良久无言。
咦,正巧披头士唱到那首《生日》(Birthday):你说今天你生日/今天也是我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们要开派对/请你一起跳舞!……1
唉,真是一首荒唐的歌。
“……今天也是我生日。”我轻声说。
“真的啊!生日快乐。你吃了没?”我摇摇头。
“那走吧!我请你吃面。”M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一起走出社办,太阳好大,蝉声在四面八方聒噪着。
“说实在的,White Album真的不错。”M有感而发地说。
“等会我可以借你听。”
“喔……我是说封面设计啦。”
“喔。”我笑了。
“以后再做刊物,我一定要做一本封面全白的!干!”
“好啊,那我帮你做完稿。”我们都笑了。
那是十七岁的第一天,天气很好,年轻的披头士奋力唱着歌,仿佛革命的年代正要开始。
一九九八
歌词原文
1 They say it's your birthday
It's my birthday too, yeah...
Happy birthday to you...
Yes We're going to a party party...
I would like you to dance...
选自Birth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