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试论疲倦(4)
可是这样的疲倦有没有转变成傲慢自大的危险呢?
是的。我也总是突然发觉自己处于一种冷漠的、目中无人的傲慢自大,或者更恶劣,居高临下地同情所有那些正儿八经的职业,就是因为它们一生中永远都不可能产生像我那样高贵的疲倦。在写作之后那些时刻里,我是一个不可接触的人——在我的意识中不可接触,可以说是正襟危坐,哪怕是在某个根本无人过问的角落里。“别碰我!”这个疲倦的自豪者毕竟有朝一日会让人触碰,这样的情况好像不曾发生过。——一种成为可接近的疲倦,被触碰和自己可以实现触碰的疲倦,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经历。这样的情形很少发生,如同生命中只有那些重大事件一样,也已经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了,仿佛只有在人类生存的某个时期才可能发生,之后也只会在特殊情况下重复,战争中,一场自然灾害发生时或者其他困难时期里。有那么几次,在我身上表现出那种疲倦,哪个动词适合它呢?“被赐予”?“落在身上”?我事实上也处于个人的困难时期,而且我很幸运,在这个时期,我遇到了另一个处于同样困境的人。而且这另一个人总是个女人。只有困难时期还不够;还需要让那种带有情欲的疲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加上一种刚刚经受过的艰辛。似乎有这样一个规律,男人和女人,在他们成为几个小时的梦幻伴侣之前,两个人先要走完漫长而艰难的一段路程,在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很陌生的,尽可能远离任何一种家乡——或者家乡感——的地方相遇,之前也还必须共同经受过一种危险或者漫长的混乱,在敌对的国家之中,也可以是其中一方的国家里。然后才有可能,在这个终于变得平静的避难所,那种疲倦使得这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献给对方,那么自然,那么亲密,如同我现在想象的那样,这样的情形不管在其他类似的结合中,即使是爱情中,也是无可比拟的;“犹如面包和葡萄酒的交换”,另一个朋友这么说道。或者,为了简明扼要地表达在这种疲倦中达到如此的一致,我想起了一句诗:“……爱的词语——每一个都在微笑……”,这与短语“身心合一”相符,即使沉默笼罩在两个人的身体周围;或者我干脆换个说法,在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一部电影中,那个英格丽·褒曼带点醉意地拥抱住那个疲倦不堪的、(依然)疏离的加里·格兰特时说:“您就等着吧——一个疲倦的男人和一个喝醉的女人,这会成为一对很好的伴侣!”。“一个疲倦的男人和一个疲倦的女人,这会成为一对最美好的伴侣。”或者事实表明“和你在一起”是唯一的词语,如同这里在西班牙语中说“contigo”[4]……或者德语的形式也许不是说“我是你的——”而是说“我让你觉得疲倦了”。在有了这样为数不多的经验以后,我并不把唐璜想象为一个诱拐者,而是一个在不同的适当时刻,面对一个疲倦女人的疲倦英雄,一个永远——疲倦的英雄,每个女人都这样投入他的怀抱——当然不用想念他,于是情爱疲倦的神秘就实现了;因为在这两个疲倦的人身上所发生的,将会永远存在,一生一世:除了成为一体,否则两个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更持久的东西存在,他们中也没有人需要重复,甚至对此产生畏惧。只是,这个唐璜怎样创造他那些总是新鲜的、令他和下一个美人能如此神奇地屈服的疲倦呢?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千零三个这样的同时性,它们一生一世都铭刻在两个身体里,直到那些最微小的皮肤点上,每个激动都是真实的,可信的,其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严肃——就是一波又一波?不管怎么说,在这种非常少见的疲倦冲动之后,对于通常的身体状况和行为来说,我们这样的人便不复存在了。
那么之后你还剩下什么呢?
还有更大的疲倦。
难道在你的眼里还有比刚才那些暗示过的更大的疲倦吗?
十多年前,我坐夜班飞机从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到纽约。这是一次非常漫长的航行,午夜过去很久,才从库克湾旁的城市起飞——涨潮时,那些大块浮冰矗立着涌进海湾,而在退潮时,它们变成了深灰色,从海湾里又迅速回到大洋里——,一次拂晓时,飞机中途降落在加拿大埃德蒙顿的暴风雪中,另一次中途降落时先在空中盘旋等待信号,然后才停在停机坪上,沐浴在芝加哥上午刺眼的阳光下,在闷热的下午,飞机才降落在离纽约市还很远的地方。终于到了旅店,我想立刻去睡觉,好像生病了——与世隔绝——没有睡眠、空气和运动的夜晚。可是过后我看见下面中央公园旁那条条街道,远离早秋太阳。阳光下,在我看来,人们都沉浸在过节般的氛围中,于是感觉到,现在待在房间里会错过什么,这吸引着我出去走到他们之中。我坐到阳光下的咖啡馆平台上,挨着一片喧嚣和汽油烟雾,一直还昏昏沉沉,内心里让这个不眠之夜置于令人担忧的恍惚之中。但之后却变了,我不清楚怎么回事,渐渐地?或者又是一波又一波?我曾经读到过,忧郁的人或许能够渡过他们的危机,因为他们彻夜都难以入眠;那些陷入一种危险的恍惚之中的“自我悬索桥”因此会稳定下来。而窘境此刻在我心里让位于疲倦时,那个图像就浮现在我的眼前。这种疲倦有点恢复健康的作用。人们不是说“同疲倦作斗争”吗?——这种决斗已经结束。疲倦现在是我的朋友。我又回来了,在这个世界中,甚至——绝不是因为这是曼哈顿——在其中间。但后来还有一些东西加入其中,许许多多,一个比一个更加迷人可爱。一直到夜晚,我就坐在那儿观望着;看样子,仿佛我甚至都不用去呼吸似的。没有什么引人注目、装模作样的呼吸练习或者瑜伽姿态:你坐着,并且在疲倦的阳光下才暂时正常呼吸着。总是有很多的、瞬间异常美丽的女人经过——一种美丽,这期间我的眼睛湿润了——,她们所有的人在经过时都掠取我的图像:我是合适的选择。(很奇怪,特别是这些美丽的女人很在乎这种疲倦的目光,跟有些老男人和小孩一样。)但没有想法,我们,她们中的一个和我,超越这一切彼此开始做点什么;我对她们无可求,终于能够这样观看着她们,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也的确是一个好观众的眼光,如同一场游戏,至少有这么一个观众在座时,这场游戏才能成功。这个疲倦者的观看是一种行为,它在做什么事,它在参与其中:由于有人观看,这个游戏的参与者会更好,更出色——比如说,他们在这样的目光面前更加从容不迫。这种缓慢的眼皮开合让她们满意——使她们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这样一个观看者会让自己的疲倦夺取那个自我本身,那个永远制造不安的自我本身,犹如通过奇迹一样:所有平日的扭曲、不良习惯、怪癖和谨小慎微都会离他而去,只剩下那双松弛的眼睛,终于也那样神秘莫测,如同罗伯特·米彻姆的眼睛[5]一样。接着:忘我的观看成为行动,远远超越了那些美丽的过路女人,将活着和运动着的一切都囊括在他的世界中心。这种疲倦分解——一种划分,它不是肢解,而是标明——那通常的纷乱,通过它有节奏地成为形式的善举——形式,只要眼睛可及——疲倦的大视野。
那些暴力场景、冲突和恐吓也是大视野中的善行吗?
我这里谈的是和平中的疲倦,间歇中的疲倦。在那些时刻里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中央公园也是如此。令人吃惊的是,我的疲倦好像在那里共同为暂时的和平起着作用,因为它的目光分别对暴力、争端的姿态或者哪怕只是一种不友好的行为的萌芽给予缓和?减弱?——消除,通过一种与那种蔑视的同情——有时是创作疲倦的同情——截然不同的同情:同情就是理解。
可是这个目光有什么特别吗?什么是它的特征呢?
我借助它,可以感受到别人,同时也就一起观看到他的东西:那棵他正行走在下面的树,那本他拿在手上的书,他站在其中的灯光,即使这是一家商店里的人造光;那个老花花公子穿着的浅色的西装,还有手里拿着的丁香;那些旅行者带着的行李;那个巨人连同他肩上看不见的孩子;我自己连同从公园林子里飞转出来的树叶;我们每个人连同头顶上的天空。
如果不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呢?
那么我的疲倦就创造它,而另一个正好还迷失在空虚中的人,从一刻到另一刻,在自己周围,感受着他的事物的光芒。——
再说吧:那种疲倦使得那些成千上万并不连贯的过程纵横交错在我的面前,超越形式,自然形成一个顺序;每个过程都深入到我的内心,成为一个——结构细腻而神奇、连接惟妙惟肖的——讲述那天衣无缝的部分;而且这些过程在自我叙述,并不是通过词语实现的。多亏我的疲倦,世界才摆脱了种种名称,变得伟大。为此,我对我的语言自我与世界的四个关系具有了一个粗略的图像:在第一个关系中,我无话可说,痛苦地被排除在这些过程之外——在第二个关系中,嘈杂的声音,各种废话,从外在逐渐过渡到我的内在,但是与此同时,我依然无话可说,至多有了呼喊能力——在第三个关系中,生活终于走进我的内心,因为它不由自主地、一句一句地开始叙述,一种有的放矢的叙述,大多情况下针对某个确定的人,一个孩子,那些朋友——那么在第四个关系中,正像我时至今日在那种眼睛明亮的疲倦中最持久地经历过的,世界在沉默中完全无声无息地叙述着,向自己,既对着我,又对着这个头发花白的邻座观众,也对着那个从眼前晃过去的漂亮女人;这无声无息发生的一切同时已经是叙述,而这个叙述,和首先需要歌手或者编年史作者的战斗行动和战争不同,在我疲倦的眼里自然而然地组合成史诗,也就是说,我豁然开朗,成为理想的史诗:这个转瞬即逝的世界的那些图像衔接在一起,一个又一个,逐渐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