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6)
[奎特的妻子也笑了。她捶了奎特的肩,并用拳头敲打他的肋骨。
奎特 我们一下子都很高兴,不是吗?
汉斯 那是因为您的生意好,奎特先生。请您给我一枚硬币。
奎特 给!
[他想把硬币放到汉斯伸出来的手里,但是汉斯把手缩了回去,并把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奎特准备把硬币放在这只手里,但是汉斯又重复了上次的动作,把第一次伸出的手伸了出来,以便顺着奎特的动作。当他意识到奎特要……他又伸出来第二只手。与此同时奎特又准备把硬币放到汉斯第一次伸出的那只手里。就这样来来回回,直到奎特把钱拿走。他走到钢琴前并很快地弹奏起了舞曲。奎特的妻子拽来汉斯,和他跳起了舞……接着奎特忽然弹起了一支缓慢而忧伤的布鲁斯蓝调舞曲,并唱了起来。
有时我在夜里醒来
我打算在第二天做的一切
显得如此可笑
多么可笑地扣上衬衫纽扣
多么可笑地注视着你们的眼睛
多么可笑的啤酒杯里的泡沫
多么可笑地被你爱着
有时我清醒地躺着
我所想象的一切
都那么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地想站在卖香肠的小摊边
不可思议地想着新西兰
不可思议地想着过去和未来
不可思议地活着或死去
我想恨你并恨着人造革
你想恨我并恨着烟雾
我想爱你并爱着丘陵的风景
你想爱我并拥有最爱的城市、最爱的颜色、最爱的动物
都远离我吧
在我死后
我曾经叹息着想象的生命
其实就是我身体上的气泡,
当它们破碎的时候发出一声声叹息
[停止歌唱。
现在我们都感觉很好,不是吗?我曾经看见阳光下走着一个妇人,她提着装满了东西的购物袋,当时我就知道:我再也不会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一位老妇人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带茎的香菜。”接着她又说:“得了,我看还是别买了!”我再也不会出什么事了!我再也不会出什么事了!
[继续歌唱。
没有一个梦
能够让我看到
比我所经历的事还要陌生的事
也没有什么草
是为了打破宁静而生长
[又说道。
我每天早上从我的裤裆中掏出我的小东西等待排尿,这是我在无眠的夜晚无法想象的。
[冯·武尔瑙、科尔伯-肯特和卢茨一言不发地出现。奎特的妻子要走。
奎特 别走。
[奎特妻子下。汉斯也下。
[停顿。
奎特 你们来啦。
[停顿。
难道我们不想舒服点吗?
[停顿。
你们想喝点什么?清烧酒还是白兰地?
科尔伯-肯特 不,谢谢。现在喝酒还太早。
奎特 要不来点果汁?新榨的。
科尔伯-肯特 我的胃受不了这个。胃酸太多了。
奎特 那至少也要吃点咸饼干棒,或者小熏鱼?
卢茨 谢谢,我们真的不想吃什么。真的,不要麻烦了。
奎特 你嗓子哑了。让汉斯给你沏些甘菊茶。
[卢茨摇摇头。
是我自己从地中海那里采摘来的甘菊花。全都是花。
卢茨 (清清嗓子)已经没事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奎特 您呢,阁下?来点儿薄荷片吧?百分之百的纯薄荷。
科尔伯-肯特 我也什么都不需要了。
奎特 难道让我来喂您吗?
科尔伯-肯特 平时我喜欢含薄荷,但是今天就算了。
奎特 为什么偏偏今天不呢?又不是星期五,您说呢?
科尔伯-肯特 没什么,只是不想。
奎特 难道您要拒绝我?
科尔伯-肯特 如果您这么理解的话。
奎特 我生气了。
[奎特出去了。科尔伯-肯特准备拦住他。冯·武尔瑙示意他算了。
冯·武尔瑙 我知道。我能用鞭子抽掉他的头,再把这个没头的家伙扔到桌子上去。我刚才都咬牙切齿了,以致牙都有了裂纹。(龇牙)叛徒、无赖、傻瓜!我要平静一下,我的手甚至都发抖了,这是我从不曾遇到的情况。这会儿又完全没事了。你们看!(伸出手)但是我们现在必须要理智。从经济利益角度来说,首先要尽可能地理智,当他不再需要我们的理智时,我们就尽可能地不理智!我现在就盼着对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做出践踏、欺辱和扼杀的姿势)
卢茨 (打断他)正是这样。我们应该像您刚才那样,冷静一会儿。没准儿到时候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把我们头脑里的想法说出来或者做出来,这样才能找到办法。他就是这么做的。唉,上天保佑吧!
[停顿。
[他们聚集到一起。
[停顿。
这招对我来说不管用。我现在只是觉得自己就像被别人逆着纹切的一块里脊肉,或是穿着短裤打网球,以致侧面走光露出了阴囊。
[停顿。
[他们又聚到了一起。
你们知道我最害怕自己什么吗?
[大家好奇地看着他。
我害怕自己会在餐厅里神思恍惚地站起来并忘记了买单。
[停顿。
[科尔伯-肯特挠了挠屁股,大家都看他。
科尔伯-肯特 我刚刚想到了我们的小股东……
[停顿。
卢茨 您从来就不做梦吗?
科尔伯-肯特 唉!阴森可怕的梦!
卢茨 是吗?那您讲讲。
科尔伯-肯特 (强有力地)那时……那时我独自一人走在森林里。
[尴尬的,长时间的沉默。
[停顿。
[冯·武尔瑙忽然大笑一声。
卢茨 您笑什么呢?
冯·武尔瑙 我想到过去的事。
卢茨 是什么好笑的事吗?
冯·武尔瑙 只是回忆。
[停顿。
阁楼上的粮仓,撒落的谷粒夹杂着老鼠屎,儿时赤脚陷在谷堆里,脚趾间满是谷粒,墙砖的背面是那个空空的马蜂窝,承载着我深深的回忆。
[停顿。
我必须停止回忆。回想过去的事情会使我成为一个好人。那样的话,我就容易妥协。不,奎特,哦,奎特,你为什么背弃了我们?
卢茨 我现在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我们必须谈谈自己,谈谈我们每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正如我有的时候想在街上跳起来,却不会那么做。为什么不呢?今年夏天已经过去了,我坐在有挡光玻璃的办公室里,竟然没有感觉到是夏天。有时候我也会做傻事:把苹果坏了的地方一同吃掉;把车门关上,即便还有人坐在里面……诸如此类的事……如果这些还不够,总还有(对科尔伯-肯特)我们的小股东。他会告诉那个家伙,(奎特上)月亮从哪儿升起。
奎特 我想你们了,你们是不是也想我了?
冯·武尔瑙 奎特,今天早上我拿了一包面粉。你知道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拿过面粉了吗?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包面粉又软又沉,我手中既感觉到面粉的重量,又感觉到面粉软软的质地。我沉浸在一种恍惚的喜悦中。你有时候会不会也这样?
奎特 我宁可忍受最残酷的现实,也不能容忍最愉悦的非现实。
卢茨(将话题引开)你妻子怎么样?
奎特 我妻子?我妻子很好。
卢茨 她刚刚看起来确实不错,脸色红润,就像刚打完网球回来。她使我想起我的妻子,她整天都在露台上陪孩子荡秋千。你知道,我们有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一旦秋千停下来,他就大声哭喊。想象一下,她成天站在花园里推秋千。但是有时这也会给她带来乐趣。她说,这能使她平静下来。与身边的妇女们比,她感到自己比她们强。她们除了命令别人做家务之外,什么都不会。对不起,我一直在谈论自己的事。
奎特 我喜欢成天指手画脚的女人。
冯·武尔瑙 我知道,你喜欢听故事。我给你讲一个。
奎特 故事长吗?
冯·武尔瑙 非常短。一个小孩子来到商店里说:“六个面包,一份《图片报》,三盒咸饼干棒。”
奎特 接下来呢?
冯·武尔瑙 这就是这个故事。
[停顿。
奎特 这个故事很好。
冯·武尔瑙 (忽然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奎特)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故事。哦,我知道。平时我不敢去碰别人,但是今天我一定要碰碰你。(把奎特夹克里的衬衫袖口拽出来,抓住他的手)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的脏指甲,现在我得为你清理一下。(用自己的指甲清理奎特的指甲,退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最近如此怀旧。还记得我们当工人的时候,去歌剧院舞会的情景吗?我们围着红围巾,穿着紧身T恤、吊腿裤,鞋上还沾着水泥灰。我们是怎样踩到女士们的高跟鞋上的?我们是怎样在两腿间挠痒的?我们张着嘴傻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我们要了克里米亚香槟,直接对瓶吹。最后还把帽子推到额头上,唱着《国际歌》。
奎特“克里米亚香槟”不是正式的名称,应该叫克里米亚起泡酒。
[停顿。
是的,按照我们的表演水平,也只能演自己,演不了别人。
冯·武尔瑙 你现在和他们一起做事吗?
奎特 你指什么?
冯·武尔瑙 你只考虑你自己。你手里掌控的市场份额让那些投机倒把的人有机可乘。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
卢茨 (很快打断他)不是这样。(对着奎特)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想到死。我遇到的一切事情在我看来都是死的征兆。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下周三可以处理大件垃圾!”时,我马上觉得“大件垃圾就是我”。前些时,我去了一家乡下的烟草店,在那儿看到一份讣告,讣告下面是一只又脏又皱的皮手套。“不久后我也会跟这只手套一样。”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顿时袭来一阵凉意。
奎特 我最近在门厅里看到一个空塑料袋子,上面写着“燕麦喂养的新鲜鹅,产自波兰”。难道这也是一种征兆吗?反正当我看到这些字的时候,一下子觉得很安全。
卢茨 你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死吗?
奎特 我不会。
冯·武尔瑙 (用拳头击打额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现在真想翻开一份报纸,看到“坏蛋”这样的字眼,这堆荆棘、污泥、泥潭、鬼火!
[卢茨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平静下来。
那些浮于泥潭上的鬼火,是在一个秋天,我们下了舞蹈课回家路上看到的。我搂着我亲爱的万妲,隔着衬衫我能感觉到她吓得直起鸡皮疙瘩。当我亲吻她的时候,一只野鸡在睡梦中叫了起来。亲吻,原本是个令人恶心的词。我们的嘴唇在接触,我毫无感觉,就像亲吻一块剥下来的树皮。
[停顿。
[瞅着卢茨。卢茨给他提词儿,用嘴做出“自然”这个词的口形。
为什么是自然?啊,是这样的!我想谈谈自然。它教会我感知,让我有了自我意识。房子、街道和我一开始只是同一个气泡中的白日梦,做梦的人和被梦见的东西都存在于这个气泡当中。做梦的人看到家里那堵墙壁立刻就被催眠入睡,墙壁上总是在相同的位置有些起伏不平。在睡梦中,墙壁延伸成一条弧线,就像每天经过的那条街道一样。做梦的人融入其中,把自己也当成了梦的一部分。梦中,我看到我身体内的一些黑点,难以解释清楚它们都是什么。正在这时,气泡破裂,体内的那些黑点扩展开来,飘出我的体外,成为一片一片的森林。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想弄清楚自己。不是房屋和街道所代表的文明让我去关注自己,而是自然引起了我对我自身的注意,是自然让我开始关注起自己。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对自然的感知,而不是通过对千篇一律的所谓文明之物的幻觉,我们才能开始对自己有真正的了解。如今,大多数人已经非常文明,他们甚至将自然之感视为向儿童幼稚世界的退化——尽管人们总是刻意让孩子们关注自然;有时候,这些文明人假装对自然充满感情,可一旦脱离了文明的假象,他们根本就无法接受自然。就算这些文明人身处森林当中,他们也不明白何谓森林。只有从自己设计、建造并出售的楼房窗户所看到的林子,才能给予他们一种自然的体验。你想不想问我,我到底在说什么?
奎特 不。
冯·武尔瑙 我想说,你那毫无顾忌的扩张破坏了我们的自然。曾经让我们陷入深思的大好山水被你肆无忌惮地变成了耕地。在老城里,你那些封闭的商场就像是没有去掉引信的炸弹。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分店落成,它们千篇一律,唯一的区别就是各个分店的缴税账号不同。你甚至拿这些缴税账号宣传你所谓的公益事业,或者直接把这些数字做成屋顶上闪闪发光的招牌灯。
奎特 是个好主意,你说呢?
冯·武尔瑙 你的所作所为正好符合那些无知民众想象中的企业主形象,可是这毁掉了我们的声誉。
奎特 或许我毁掉的不是我们的声誉,而是你们。
冯·武尔瑙 你既不懂得尊严,也不懂得羞耻。我家屋后的粪坑让你掉进去都有些可惜。我想用吸墨纸把你捂死!谁在我面前提到你的名字,我就要撕烂他的嘴,亲手把他的舌头拽出来。等一下,我现在就踩你的脚。(踩奎特的脚,奎特没反应。冯·武尔瑙鼓起两颊,扇自己耳光,又咬自己的手背。他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忽然又忧虑地理了理头发)你太让我失望了,奎特。可惜,你曾经是所有人中我最喜欢的,我们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我一直还很钦佩你。每做一个决定之前,我都会想,要是奎特,他会怎么做?(大喊)
鼠辈!叛徒犹大!为了20个银币……
奎特 圣经里写的是30个。
冯·武尔瑙 我说20!
奎特 (对着科尔伯-肯特)是写着30个银币,对吧?
科尔伯-肯特 对,是30个银币。根据最新的研究结果,是这样……
冯·武尔瑙(大叫)畜生!还没进化的畜生!
[卢茨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我曾经梦到我们一起变老了。每天我们坐着观光马车穿梭在城里,一边游览一边打牌。难道这一切只能是个梦吗?让我们停止争斗吧!奎特。那会多么美好!就我们四个人,如果我们想把塔克斯女士算上的话,就是五个人。那时,其他人都已经放弃了,只剩下我们。我们是如此强大,也不必有什么约定。这些在散会后帮我们穿大衣的人能够帮我们经营生意。我们之间不要再相互倾轧了!
奎特 是我倾轧你们。
[冯·武尔瑙大吼。
奎特 这么着有用吗?
冯·武尔瑙 用钉鞋插入身体的软处。理解我吧!我现在究竟是谁呢?脑子里一片混乱!我真想对你张开大口咆哮。你有面包吗?
奎特 你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