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4)
(说着话,好像想对某个话题避而不谈)我的工人不可以看到我这样。我经常买大众货,穿着要舒服得多。另外我忽然想到,从现在起咱们要一同设计广告。我的宗旨是,不人为制造消费需求,而是唤醒人们潜意识里的自然需要。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那些只介绍产品的广告词实际上就是唤醒人们需求的一种宣传。与产品情况不符的广告是严禁出现的,否则会误导消费者,使他们对产品的本质属性产生错误的认识。这是欺骗和蒙蔽,产品本没有那些作用。这也是人们经常指责我们的原因。产品本身的存在就已经足够理性了,要不然,我们这些理性的人是不会采用理性的材料和理性的生产工艺再请理性的工人将其生产出来。如果广告不骗人,而是准确地介绍我们理性的产品,那么广告也会变得理性。您看看那些社会主义国家,那里没有一件非理性的商品,可它们同样需要广告,因为理性的广告是必要的。通过这些广告,理性也被传播开来。对我来说,广告是唯一的唯物主义诗篇。由于意识形态不同,许多东西都离我们远去,而广告这种人格化的体系又重新让我们和这些东西变得熟悉起来。广告赋予物质世界灵魂,使它充满人性,从而令我们找到回家般的亲切感觉。我要告诉您,当我在老旧的风火墙[3]上看到几个大字——“您的鞋需要艾达[4]”——时;当我看到洗衣粉广告的背景是大大的太阳时,我是多么感动!我的情感也因此变得伟大。而二十年后的今天,同一种鞋油的广告词——“经受喜马拉雅的考验”——让人感觉庸俗拙劣,我的情感也随之支离破碎。我抛掉生产者的情绪,用纯粹的眼光审视着画册里的广告,它们带来的气氛和情调是那么可笑。虽然它们仍然能使生活变得容易,可那却是一种具体的、理性的东西,它们和市民口中流传的广告语完全不同。请您想想看,广告作家写作时要比诗人更有尊严,更先进!当诗人独自念叨那些无形的东西时,广告作家在小组里分工协作,描绘着有形的物体。只有广告作家才是有创意的作者,他们想到的东西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最近我们发现,我们某种产品的宣传语有些问题。标有“轻纤汤勺”的商品,销售量低迷。我们小组的一位成员终于有了主意,他把“轻纤”改成了“强劲”。“轻纤汤勺”变成了“强劲茶匙”,销量猛地提升了近两倍。
[汉斯踩着最后一句话上场,打开灯。
奎特 (对着汉斯)我们不需要灯光。
[汉斯关灯,下。
保拉 我听到我的手表滴答作响。
奎特 您一定买得起无声手表。不过,这或许和手表没有关系,而是牵扯到一段记忆。请您将往事回忆。
[停顿。
或者不去回忆。
保拉 一个孩子站在您面前唱歌,如果您对他说:“真棒,继续!”那么他就会停止歌唱。可是当您说:“停下!”他却继续高歌不已。
奎特 有的女人,她们……
保拉 别说了,没有用的。
奎特 有的女人是碰不得的,一旦碰了,就会给她们留下伤痛的回忆。一条项链便有了故事。每次抚摸脖颈,都成了对往事的重温。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完了,别人和她在一起所做的事都会令她想起过去。没人能向她讲述什么,她心不在焉的一个点头就能马上打断对方。在如此深刻的回忆面前,这个女人的内外都不会受到影响。神秘而又有些欲言又止的冲动使人飞快地换上另一副面孔,它早已让女人认清了这种冲动。大家都知道性爱杀手的故事:一个人只有切腹才能博得对方对自己应有的注意。妓女不让人抚弄她们的头发,怕把发胶弄掉而乱了发型。
保拉 您只是在描述这件事,而它的原因是什么?谁负有责任?谁又任其存在?这样对谁有好处?您没有分析原因,而是从中取乐。这也算是它存在的一个原因。对整件事的描述成为了男人们的笑话。冯·武尔瑙没准儿会说:“塔克斯女士可能会把它评价为非辩证的印象主义。”
奎特 而您呢?您只注意找寻内因而忽视了表象。从一开始您看见的便不是事实,只是原因。当您想解决内因,从而改变某种现象时,这种现象早已变了身,您必须再去处理其他动因。就像您现在看着我时,请注意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种种动因。
保拉 您有一支漂亮的领带夹。您的衬衫簇新,都能看到包装时大头针留下的小洞。您正在咬磨自己的颌骨,说明您争强好胜。纤细的手指就像是弹钢琴的。您耳垂上仍有剃须泡沫留下的痕迹。当您想装得像个坏人时,您的裤脚却出卖了您。
[奎特起身,拽起保拉。保拉夸张地用双臂拥抱他,一条腿放到他的胯上。保拉仰起头,嘲讽地叹了口气。奎特立马放开她,离开。保拉追逐着他,动作幅度很大。奎特站住,向她走去。她却退缩。奎特反过来开始追保拉。然后两人各自转身,站定。
奎特 请您别再这么不近人情。有一次,我送给别人一板巧克力,因为他有个小孩子。巧克力分成许多小块,上面画着童话故事,每块的主题都不相同。“噢,”孩子的父亲遗憾地说,“不是拼图玩具!”他继续说道:“巧克力生产者使想象力变得匮乏……”听到这话,我马上离开他,远远地站在一旁,觉得十分孤独。在孤独面前,我只能低头看着地板。请您不要再这样了。
保拉 是您先开始的。
奎特 您看到从那面墙里伸出来的钉子了吗?
保拉 是的。
奎特 它很长,不是吗?
保拉 很长。
奎特 您的头有多坚固?
[停顿。
保拉 我还是把灯打开吧。
[停顿。
奎特 今天有人按我的门铃。我十分好奇,就亲自去开了门。还是那个卖蛋的,他每周都会挨家挨户地送一趟那所谓的农家货。每次都是在同一个时间,可我忘了这一点。当时我真想冲他嚷嚷,“难道就不能是别的人来按门铃吗?”
[停顿。
保拉 如果我变成了别人呢?
[奎特向她走来。保拉没有退缩。
奎特 前不久我刚刚看了一部无声电影。没有背景音乐,电影院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偶尔,当电影里出现一处奇怪的画面时,几个孩子的笑声会从某个角落里传来,然后又很快沉寂下去。我忽然有了死亡的感受。这种感受是那么强烈,我不由得叉开了双腿,摊开了手掌。这又是由何种社会条件引起的呢?您能为我解释一下吗?这种症状以某人的名字命名了吗?如果有,那个人是谁?
保拉 我不知道它是由何种情况引起的,不能为您解释。这种症状绝对属于您本人,而且也仅限于您本人。这种个例不值得探讨。大众有其他的烦恼。
奎特 大众的烦恼会消失吗?
保拉 会,因为产生烦恼的环境也会消失。
奎特 到时候,大众可能会产生同我一样的烦恼,这种烦恼不会烟消云散。
[奎特妻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画报。
奎特妻 奥地利戏剧家,已逝世,姓氏由七个字母组成,姓什么?
奎特 Nestroy[5]。
奎特妻 不对。
奎特 水平方向还是垂直方向?
奎特妻 水平方向。
奎特 Raimund[6]。
奎特妻 啊,对呀!
[奎特妻下。
[停顿。
保拉 手表——它可不是什么纪念品。
[停顿。
我还是那么不近人情吗?
奎特 我现在不会告诉您,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保拉 您在想什么呢?
奎特 真好,您还能问我。但您为什么不能主动地、发自内心地问我呢?我渴望被您问及。是不是我用头撞地,您才会关心我?(趴在地上,真的用头撞了几下地面,然后马上起身,向保拉走去)我想抓住世界,把它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我都难以触及。而我也令人无法触及,所有的东西都绕我而行。我经历的每件事都会渐渐归于死一般的自然,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是。我可以直面它,就像刚才直面您一样,那好比尚无人类的远古。我幻想着海洋,幻想着爆发的火山和天际古老的山脉。但是这些想象对我来说根本不起作用,在这些震撼的幻景中我甚至不曾有过一丝的战栗。现在,当我凝视您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您自己,没有我在一旁。我看到的不是过去的您,也不是和我在一起的您。这有些不近人情。
保拉 请您原谅,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上前一步,两人的身体挨在一起)你[7]到底在想什么?
[停顿。
奎特 你是知道的。
保拉 可能吧!但我想从你的嘴里听到。
奎特 现在我觉得自己足够坚定,能够不再跟你说什么了。
保拉 (退后)这里只有我们俩。
奎特 我孤身一人,你孤身一人,何谈“我们”。大家共同约定的计划提到了“我们”,可我不想把它挪用到此处指代你和我。
保拉 此时此刻难道不在计划之中?
奎特 你能不能有一秒钟不提什么计划?
保拉 是你的不耐烦逼我这样做的。
[奎特把保拉推倒在地。
[保拉躺在地上,用肘部支起身体。然后站了起来。
奎特 你爬起来的样子多美!
保拉 我想走。
奎特 汉斯!
[汉斯上,臂弯里搭着一件长长的皮大衣,他走错了方向。
奎特 我们在这儿。你刚才走神儿走到哪儿了?
汉斯(帮保拉穿上大衣)刚才一如既往地想到了您,奎特先生。只是因为我刚从外面光线充足的地方进来。
保拉 汉斯,你帮别人穿大衣还真有一套。
汉斯 奎特夫人也有这么一件。
保拉 (对着奎特)我想和你说说关于我的事儿,奎特。但只有在不被问及的情况下,我才愿意倾诉,自然而然地倾诉。你发现了吗?我是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刚才你妻子走出去时,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在舒这口气的瞬间……请不要笑。
奎特 我没笑。
保拉 在舒气的瞬间……请不要笑。
奎特 我马上就要忍不住了。
保拉 (大声地)舒气的瞬间,爱情来了。
[奎特大笑。
[保拉下。
奎特 (对着汉斯)什么也别说。
汉斯 我什么也不说。
[奎特的妻子走进来,打开了柔和的暗灯,坐下。给汉斯一个信号,让他离开。
奎特 你还没打扫。
[汉斯开始收拾东西。
奎特 (对着妻子)今天一天都干什么了?
奎特妻 你看到了,我进进出出,来来去去。
奎特 在城里怎么样?
奎特妻 人们尊敬我。
[汉斯下。
奎特 有什么新鲜事?
奎特妻 我偷了这件衬衫。
奎特 重要的是,你没被抓到。还有什么新鲜事?
奎特妻 我走走停停,逛来逛去。你为什么不坐下?
奎特 你气色不太好。
[停顿。
奎特妻 是的,不过总算是晚上了。
[奎特妻子起身,快步离开。在她还没下场前,奎特就已经坐下了。
[奎特独坐了一会儿。其间,城市的轮廓被完全照亮。汉斯回来,手拿一本书。奎特抬起头。
汉斯 还是我。
奎特 告诉我,汉斯,你到底如何生活?
[汉斯坐下。
汉斯 您一张嘴,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但我不忍打断您。算了吧!
[停顿。
奎特 不要总是看着我的眼睛。
汉斯 每次,当我想对您献殷勤时就会这样。
奎特 给我讲讲你的事。
汉斯 您指的是什么呢?
奎特 你不明白吗?我对你的故事很好奇。当你想说话却只能呐喊的时候会怎么做?你难道没有浑身乏力、只能躺着想事儿的时候吗?当你思考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时,满眼看到的会不会都是汗水浸透的钱?给我讲讲你的事。
汉斯 其实您是在问您自己。
[停顿。
奎特 我那卑微的意识为什么只能在广阔的世界里如此做作地尖叫,而不能做别的事?(呐喊)为什么不能做别的事?我很重要,我很重要,我很重要。你现在为什么不再看我的眼睛了?
汉斯 因为在您眼里我看不到什么新鲜的东西。
[停顿。
奎特 请给我朗读吧!
汉斯 (坐下,开始朗读)[8]一天,午饭过后,暴风雨正猛烈地袭来,骤雨像钻石一样,颗颗打在湖面上,激荡起小小的水泡。“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叔叔说。维克多没有做声,他只是听着,听叔叔接下来要讲些什么。“到头来一切都是枉然,”叔叔缓慢的声调再次响起,“一切都是枉然。年轻人和老人在一起不合适。中用的时日不久就都会消逝,它们早已日薄西山。没有什么力量能把它们拽回到岁月的首页,而首页上的种种已成往事。”维克多深受震撼。老人宁神安坐,闪电的光芒在他的脸庞上闪烁。电光时而闯进昏暗的房间,老人灰白的头发里像有火苗流过,一道白光点亮了他落寞的皱纹。
“噢,维克多,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你了解那种催人老去的东西吗?”
“我怎会知道,叔叔。我还如此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