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归乡(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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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缓慢的归乡(3)

一个孩子在甜甜的睡梦中就像没有性别,松松地咬着另一个熟睡的孩子的胳膊肘。这个硕大的空间半明半暗,但却不黑,好像与其余空间分离开来了,一个只有他们才能进入的营地,屋外夜色中摇曳的灌木丛的影子在它的墙壁上蹿来蹿去:尽管如此,他——注视着她,顺从她,决心化作她美妙的机器(就像她化作他的一样),与其说使她“幸福”,倒不如说分享她那更为持久的骄傲——并没有把自己看成骗子,而是看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根本无须由他承担责任的欺骗行为的事实。

事情不单单是这样:他在她面前不得不使用一种(况且对她来说也是如此)陌生的语言。在这其中,他会有一种不同于使用自己的语言时的声音:在这种大概只涉及他们两人的特殊情况出现之前,就存在着没有实际行动的渴望与真正付诸实施之间的矛盾。对前者来说,他知道自己和对方都处在完美的状态中;而对后者来说,这种实施随后必定将以某种方式结束。尽管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预感到凯旋,然而每一次都见不到胜利的影子。每一次似乎都是唯一有效的手段,而后来却几乎不起任何作用。那所期待的结合并未阻碍这种渴望,但却使它衰减成突然的难以持续的瞬间,正是在这样虚弱无力中,产生了一种愧疚感,而随后更加愧疚。这就意味着,他不爱她。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到她这里来,而当她拥抱住他时,他在游移不定中突然与她做了那事。他竟然对拥抱没有一点感觉,只是依旧觉得孤单,怎么会成了这样呢?

他希望用自己的语言去爱她,通过自己的语言去爱她,以此作为补偿。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而是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默默地盯着她。她起先是一阵惊讶——不单是在讨他的欢心——随即害怕起来。他把玩这样的念头:杀了她,或者至少偷她一些东西,或者至少毁坏她一些东西,没人知道他在这里。“我不喜欢这个世纪。”然后他说。她慢慢悠悠地回答,好似在为他解读未来:“是的,你身体健康,也许会走失的。”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想象不出地球的另一块地方时就笑。天上那条长长的亮带现在终于消失了吧?发电机在屋后的铁皮棚屋中隆隆响着。在一种没有地点的黑暗中,超越出所有的纬度和经度,那些水滩在颤动,在围着圈子旋转。欧蓍草的白色花朵在寒冷中弯曲着身子,开黄花的母菊丛成了燃烧着的森林的航拍照片。此时,一种好似丁零零的失却方向感的警报声从索尔格内心深处飘出,穿过如夜沉寂的洼地,一直向北而去(此时此刻北是什么?),直至冻原滩地,在那里让一个冰柱崩陷下去。那冰柱是千年之前水泡出口的隆起物,被沙土和碎石覆盖,从外面根本辨认不出是一个冰块。说不定一个火山口正在形成,还带有一个湖,似乎极点附近确实曾有过一个小小的火山。屋子斜坡后面那条河里,只有河水表面还在流动:紧挨着河水表层下面,光滑的冰体填满了从源头到河口的河床,抓住上面漂游的树枝树叶并快速裹住它们,给河水染上了它的玻璃色。许多人的额头正放在盥洗池那冰凉的瓷边上,睡在这张床上的两个孩子大概整个夜里不再会翻身。而劳费尔呢,他正站着在看一封信(今天并不是送邮件的日子呀?),信纸用手指捏着,但更多的是用手掌捧着。在索尔格的遥想中,他身边沙发上有一个稍稍侧斜的水果篮。这期间,他一直盯着也瞄着他的猫,直到它最终闭上了眼睛。风在屋外灌木丛中的空啤酒桶中呜呜鸣吼,同时来自史前时期的风也在他的脑子里发出埃俄罗斯[3]式的怒吼,而小屋此时立身的土地就是由这种风吹聚在一起的。索尔格察觉到,十分熟悉的非现实从所有共时但却互不相容的物象中聚向他的四周,马上就会将他刮走。这恐怕又是他自己的过错。“我必须回家。我必须睡觉。”拳头捶着脑袋;这也是一种祈祷:这甚至在起作用。恐怖的景象消逝而去,空间感重新归来。“你在看什么?”印第安女人问,他在自己的眼角中感受到对她的好感,张臂抱住女人。他此举是当真的。她紧紧抱着他。当他抬眼向上望去时,第一次发现她面部没有任何表露,就是一种完全的投入,他在那张脸上预先看到了一个漂亮的老人。

索尔格一边受着她的款待,一边还认真地听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讲的是有一个人让一个女人闻铜,用这种方法诱奸了睡着的她。他被礼貌地送到门口,然后心情愉快地在怡人的极地夜色中驱车回家。还从未有过这种提前的倦乏,它的降临“犹如偏离了垂直”,也许是因为用那种陌生语言滔滔不绝地说话所致(其间他仿佛觉得他的“危险性”是作为古怪而阴森恐怖的人出现的)。他踏入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的木头房子里。这房子的颜色、形状和材料离得老远就已经作为能量传给了他(斜坡后面的水流已成了细小的潺潺声)。他有一种活动欲,有一种十分强烈的研究大自然的冲动——尽管后来他只是端了杯葡萄酒来到孤寂的实验室里(劳费尔已在隔壁睡着了),把猫抱在膝头,百无聊赖地遐想着里里外外的昏暗中的概貌和秩序。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语言了,终于开口对那只猫说:“尊敬的有魔力的动物,大眼睛的家伙,食肉的家伙。别害怕:现在谁也没有我们强大,谁也不可能对我们造成损害。窗前流淌着怀有敌意的水,可我们坐在我们自己的地方,直到今天,我们一直运气不错。我并不太弱,我并不太无能,我能够自由自在。我想获得成功,我想经历冒险,我想教会大地理智,教会天空悲伤。你懂得这些吗?——我心情难以平静。”

他们两个向夜色望出去,猫的注意力远远超过人,高高竖起的尾巴下面的排泄孔犹如一道闪烁的目光对着他。一阵这个地区少见的风在外面狂吼,静静的屋子的木头里面也发出咔咔声。索尔格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最后觉得自己在用头盖骨称自己脑髓的重量:一台秤所做的事情就是让它所称的东西没有重量。一阵神经的震颤又一次围着脑袋转圈子,好像皮层下有什么东西在扑打着翅膀;随后出现了完全的寂静。在这种寂静中,一切都在说着这样的话:“夜——窗户——猫。”索尔格感到屋外的寒冷和风是在自己的肺叶中做着善事。

他抓住猫的前腿抬起来,因而它只能挺直身子立在那里。他将耳朵贴近它的嘴边:“现在说点什么。别再装了,假惺惺的四条腿的家伙,没爸没妈的怪物,无子无女的强盗。倒是加一把劲呐。谁都知道你们会说话。”

他将圆乎乎的小猫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同时越来越用劲地抚摩它的身子,最后他的手穿过它的毛抚摩到它的骨架。

猫一动不动,几乎不再喘气,在这种困境中眼睛瞪得滚圆,晶莹透亮,瞳孔中现出这个男人的影像。过了好大一阵子,它才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最后用热乎乎的气流将一个短促的悲伤之音送进他的外耳。那声音不是出自痛苦,而是发自最后的紧要关头,发自一种终于出现的放松。随后它甚至用一只爪子完全家养动物式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荒谬的畜生,”折磨者说,“魔鬼似的夜行动物,可以随意比喻的家伙。”

猫抓了他一下,趁他松手之机,将他的膝盖作为中间踏板跳离开他,立刻钻进房间的长条地毯里,在地毯下使劲弓了一下身子,呆呆地卧在那里。

索尔格脸上先是有一种凉意,后来伤口才微微出了点儿血。逃离而去的猫的身后,家具还在嗡嗡作响。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罗盘指针的褐色针尖在颤动。隔壁房间里,另外那个人在床上重重地翻来颠去,似乎是没找好自己的位置,在睡梦中说着什么。或者那已经是一种吟唱?到底有什么可庆贺的?人是那么容易泄露自己的秘密。人如此之快就乐于说话了。相对之下,猫的忸怩是那样美好。别再说了,伙计。赶快来吧,沉默不语的时代。

罗盘旁边放着一封写给他的信,从欧洲来的,他还没有打开。(看看从哪个国家在冒着什么样的烟?)单单在今天这个日子,还有多少其他事情被拖延了呢?犯了一个无可补偿的过失的感觉戏弄着他,且说不上是攫取了他。因为他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后悔,不可能去补救什么。“绝对不会再这样了。”他说,正是夜间睡意朦胧拿定主意的时间,“这一天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什么?一种强烈的炎热,几乎是臭的,迅速向房间压下来,向房间中这个依然顽固的没有入睡的人压下来:无可弥补的不足和没有止境的无能的意识。他没有权利看那些用于技术目的的物品,他没有权利看那条河。他曾让人拥抱自己,那是骗人的假象。劳费尔此时真的在睡梦中唱着歌。“滑稽的另一个,可笑的自己,笑呵呵的第三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向来如此,他们所有的人都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们都是造假者,无一例外。夜晚变成一个在外面倚着窗户玻璃的物体;索尔格此时真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危险的人:因为他想丢弃一切,想自己走失。

当然很久以来,他就熟知无人居住地带的种种状态。它们会在第二天清新的空气中化为乌有,只要不是还在睡梦中;而且这时那只猫又从地毯下钻了出来,在准备上床睡觉的他面前过来过去好几次,借以表示它的亲热。“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去睡觉。”他低头对它说。他又补充说:“乐去吧,我的动物,你有一个故乡。”狂风中的房子飘走在夜色中,索尔格高兴地期待着晨光。“我想与动物们生活一段时间。它们不出汗,不为自己的处境大声哀怨……”

然而在极为需求沉默不语的情况下,真的就不存在对某种出自本能的呼叫的乐趣吗?用这种呼叫不仅可以证实过失的不存在,而且可以重塑那种光辉四射的清白,凭借它生命亦会持久。

不管用什么语言,索尔格没有什么可呼叫的。半睡半醒中,他清楚地意识到:又是一天逝去了。在这一天里,他推延了某件很快就不可推延的事情。到了做出一个决断的时间了,这个决断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或者不是——不管怎么说,得由他将它导引过来。

他呼吸深沉,一动不动中觉得自己采取了某种姿势。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一种对这种决断的渴盼,感受到一种几近愤怒的期待和焦躁。此情此境中,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而是平生第一次将自己想象成民众中的一员。这样的情况十分奇特,对索尔格来说完全属于绝无仅有,即便是在入睡过程中也毫不可笑。他此时此刻不单单是代表大多数,而且为他们需要一个决断的愿望承担着责任。就是这个愿望将他们所有的人首先聚合在一起,让他们感到欢快幸福。

所有重重叠叠的高屋大厦的窗户系统式样划一,他甚至瞬间将它们看成是凝固在专注中的期待用具;它们也仅仅是出于他的这一目的被嵌入一面面凄凉的墙壁,而不是作为观望和通风的孔洞。与通常半睡半醒时不同,显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无人居住的地带——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飘浮而过的脸。它们离得很近,没有丝毫的民族特征,挂满忧愁,其中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然而它们总体构成了一种活生生的、他也属于其中的多样性。

他到底是否为一个决断做好了准备?这一点他也不知道。若不身临其中,他永远也不会得知这一点。

然而这个决断又是什么呢?作为答案,几乎已经进入睡眠状态的索尔格看到的只是一幅沉默的画面。在这画面中,他坐在一个小小的位置极高的空间里,是长着圆乎乎的肩膀的勤劳的人民官员,将他和其他一切分隔开来的一大片水域的对面,那些统一的窗户向他望过来。

一种将人耗得筋疲力尽的奇怪的肉欲向他袭来。过于虚弱时,他看见自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的一个拱门下。那拱门继续把他引入一个眼下还锁着门的避难所里:那里与许多事情有关系,但都是生死之外的事情。

热浪传遍他的整个身体,他遇见了自己,是在松弛地放在手心里。他满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性器官,没有兴奋;同时他有一种饥饿感,还有金钱欲。那只猫跳上床来,卧在他的双脚上;“一只屋子里的动物”。细细长长的行军床正好适合于他。一旁的劳费尔在睡梦中笑着;或者是他自己?外面的风化作一片尘雾。那个蜷身而卧的印第安女人正在忘记他,忘记所有的人,连同她的孩子们。(就连她此时也是他合适的女人。)

白日里,通过工作一般都能与自己和地貌达到一致,他“面对着现场”——面对着由他探察的地区(“城镇”就是他那方方正正的、无人居住的、除了荒野还是荒野的作业场地);夜间,睡在一张高高的铁床上的索尔格依旧还在体味着与欧洲和“祖先”的距离:不仅将其体味成自己与另外一点之间无法想象的路程,而且将自己也体味成一个远离者(在此情形下只能怪距离这一事实)。睡梦中不存在另外一点的概念,只有一种与他纠缠不休的、烦扰他身上一切的意识,那就是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睡梦中时时有一种被强制远离的感觉,尽管改换大陆已经数年,他还从未在有家的感觉的地方睡过一个安宁觉,更多的是刚一合眼(一个每次他都抗拒的时刻),随即整个夜里都在朝有磁力的地平线慢慢沉离,愈加黏稠,愈加沉重——后来在什么地方发生着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