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女人(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编者前言

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1942—)被奉为奥地利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也是当今德语乃至世界文坛始终关注的焦点之一。汉德克的一生可以说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像许多著名作家一样,他以独具风格的创作在文坛上引起了持久的争论,更确立了令人仰慕的地位。从1966年成名开始,汉德克为德语文学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因此获得过多项文学大奖,如“霍普特曼奖”(1967年)、“毕希纳奖”(1973年)、“海涅奖”(2007年)、“托马斯·曼奖”(2008年)、“卡夫卡奖”(2009年)、“拉扎尔国王金质十字勋章”(塞尔维亚文学勋章,2009年)等。他的作品已经被译介到世界许多国家,为当代德语文学赢来了举世瞩目的声望。

汉德克出生在奥地利克恩滕州格里芬一个铁路职员家庭。他孩童时代随父母在柏林(1944—1948)的经历,青年时期在克恩滕乡间的生活都渗透进他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里。1961年,汉德克入格拉茨大学读法律,开始参加“城市公园论坛”的文学活动,成为“格拉茨文学社”的一员。他的第一部小说《大黄蜂》(1966)的问世促使他弃学专事文学创作。1966年,汉德克发表了使他一举成名的剧本《骂观众》,在德语文坛引起空前的轰动,从此也使“格拉茨文学社”名声大振。《骂观众》是汉德克对传统戏剧的公开挑战,也典型地体现了20世纪60年代前期“格拉茨文学社”在文学创造上的共同追求。

就在《骂观众》发表之前不久,汉德克已经在“四七社”文学年会上展露锋芒,他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严厉地批评了当代文学墨守于传统描写的软弱无能。在他纲领性的杂文(《文学是浪漫的》,1966;《我是一个住在象牙塔里的人》,1967)中,汉德克旗帜鲜明地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观点:文学对他来说,是不断明白自我的手段;他期待文学作品要表现还没有被意识到的现实,破除一成不变的价值模式,认为追求现实主义的描写文学对此则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他坚持文学艺术的独立性,反对文学作品直接服务于政治目的。这个时期的主要作品有剧作《自我控诉》(1966)、《预言》(1966)、《卡斯帕》(1968),诗集《内部世界之外部世界之内部世界》(1969)等。

进入70年代后,汉德克在“格拉茨文学社”中的创作率先从语言游戏及语言批判转向寻求自我的“新主体性”文学。标志着这个阶段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1970)、《无欲的悲歌》(1972)、《短信长别(1972)、《真实感受的时刻》(1975)、《左撇子女人》(1976)分别从不同的度,试图在表现真实的人生经历中寻找自我,借以摆脱现实生存的困惑。《无欲的悲歌》开辟了70年代“格拉茨文学社”从抽象的语言尝试到自传性文学倾向的先河。这部小说是德语文坛70年代新主体性文学的巅峰之作,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

1979年,汉德克在巴黎居住了几年之后回到奥地利,在萨尔茨堡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他这个时期创作的四部曲《缓慢的归乡》(《缓慢的归乡》,1979;《圣山启示录》,1980;《孩子的故事》,1981;《关于乡村》,1981)虽然在叙述风格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生存空间的缺失和寻找自我依然是其表现的主题;主体与世界的冲突构成了叙述的核心,因为对汉德克来说,现实世界不过是一个虚伪的名称,丑恶、僵化、陌生。他厌倦这个世界,试图通过艺术的手段实现自我构想的完美世界。

从80年代开始,汉德克似乎日益陷入封闭的自我世界里,面对社会生存现实的困惑,他寻求在艺术世界里感受永恒与和谐,在文化寻根中哀悼传统价值的缺失。他先后写了《铅笔的故事》(1982)、《痛苦的中国人(1983)、《重现》(1986)、《一个作家的下午》(1987)、《试论疲倦(1989)、《试论成功的日子》(1990)等。但汉德克不是一个陶醉在象牙塔里的作家,他的创作是当代文学困惑的自然表现:世界的无所适从,价值体系的崩溃和叙述危机使文学表现陷入困境。汉德克封闭式的内省实际上也是对现实生存的深切反思。

进入90年代后,汉德克定居在巴黎附近的乡村里。从这个时期起,苏联的解体,东欧的动荡,南斯拉夫战争也把这位作家及其文学创作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从《梦幻者告别第九国度》(1991)开始,汉德克的作品(《形同陌路的时刻》,1992;《我在无人湾的岁月》,1994;《筹划生命的永恒》,1997;《图像消失》,2002;《迷路者的踪迹》,2007等)中到处都潜藏着战争的现实,人性的灾难。1996年,汉德克发表了游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批评媒体语言和信息政治,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汉德克对此不屑一顾,一意孤行。1999年,在北约空袭的日子里,他两次穿越塞尔维亚和科索沃旅行。同年,他的南斯拉夫题材戏剧《独木舟之行或者关于战争电影的戏剧》在维也纳皇家剧院首演。为了抗议德国军队轰炸这两个国家和地区,汉德克退回了1973年颁发给他的毕希纳奖。2006年3月18日,汉德克参加了前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媒体群起而攻之,他的剧作演出因此在欧洲一些国家被取消,杜塞尔多夫市政府拒绝支付授予他的海涅奖奖金。然而,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汉德克无视这一切,依然我行我素,坚定地把自己的文学创作看成是对人性的呼唤,对战争的控诉,对以恶惩恶以牙还牙的非人道毁灭方式的反思:“我在观察。我在理解。我在感受。我在回忆。我在质问。”他因此而成为“这个所谓的世界”的另类。

世纪文景将陆续推出八卷本《汉德克作品集》,意在让我国读者来共同了解和认识这位独具风格和人格魅力的奥地利作家。《左撇子女人》卷收录了汉德克70年代创作的三部小说《短信长别》《真实感受的时刻》和《左撇子女人》。这个时期是汉德克小说创作的盛期,继《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和《无欲的悲歌》之后,本卷所收录的三部小说同样是“新主体性”文学的代表作,在当代德语文学发展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短信长别》是一部充满自传色彩的小说。上世纪70年代初,与演员利普加特·施瓦茨的婚姻危机使得汉德克在寻求另一种生存时陷入了矛盾重重的困惑中。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作者这个时期自我反思的一面镜子,他把细腻的自我观察和感受转化成了一种虚构的文学形式,并且寻求以这种方式来改变自己:“我在这本书里试图描述的是一种希望……一种你有可能如此逐渐发展变化的希望。”(汉德克)。与同年发表的《无欲的悲歌》一样,《短信长别》的表现超越了作者早期所注重的语言批判与实验的叙事态度,采用了客观冷静具体写实的风格,融传统发展、侦探和多愁善感的旅行小说模式于一体,从中演绎出了“一个心灵的童话”(赫尔维格)。

这部小说分为“短信”和“长别”两个部分,每个部分之前分别引用了莫里茨的心理小说《安东·赖泽尔》中一段与旅行相关的名言作为引子。旅行对叙述者“我”来说是逐渐解脱心灵创伤经历的精神空间;他试图通过美国之行来摆脱现实生存的忧虑与恐惧。叙述者“我”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奥地利作家,与妻子尤迪特分手以后,他心灵里充满了对变化的渴望,因此前往美国旅行。伴随着那一个个梦境和那一个个无意识的过错,叙述者披露出自身经历的深层,从而使小说最隐秘的语言成为普遍的自我精神困惑的表现。叙述者以为,妻子尤迪特在追踪他,要置他于死地。他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困惑中,爱与恨,追寻与逃避交替,这个横穿美国的旅行因此呈现为这个旅行者在意识危机中发展变化的过程,外部世界被内化为叙述者的意识变化的镜像。他活动在这个“新世界”里,在观察,在阅读,在回忆,在反思,特别是戈特弗里德·凯勒的成长小说《绿衣亨利》是伴随叙述者心灵变化的影子,是其克服生存和意识危机的镜像。这一切使得他逐渐摆脱了一种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思维与感知方式,获得了能够有关联地反思自我经历的意识,取代了那种“不伦不类的欧洲个人主义”(汉德克)。叙述者与妻子尤迪特在西部电影导演约翰·福特花园里的会面是这部小说叙述的高潮,他们追随着这个偶像的人生感悟和教诲和平分手。旅行使得叙述者在深切的人生体验中走出了意识危机,感悟到了生存的普遍意义。

小说《真实感受的时刻》进一步延伸了《短信长别》的主题,把对充满危机的生存感受的主体性表现推到了一个极致,因此也引起了批评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争论。小说主人公格里高尔·科士尼格是奥地利驻法国大使馆新闻官员,他一夜之间突然脱离了自己迄今的生存常规。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变得面目全非,就像卡夫卡小说《变形记》里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萨一样,突然间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个梦使他一下子意识到了那种完全异化的生存方式,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然而他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如既往地照常去生活。这样一来,他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觉得这种千篇一律丧失自我的生存节奏日益难以忍受。在痛苦的分裂中,他变成了游离于社会体系之外的人。科士尼格感受到自己的生存陷入了一种茫然无措的境地,“无言以表,无力行动,迷失在死亡的恐惧中”。他的妻子离他而去,他又丢失了孩子。于是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而在小说叙述中,找到孩子的幸运时刻成为拯救危机的转折。科士尼格从孩子身上获得了新的感知。他随之所发现的“三个神奇之物”——“一片栗子树叶,一块小镜子,一个女孩辫子发夹”——突然间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的神秘之门:“我在它们身上发现的不是我个人的秘密,他心想着,而是一个为大家而存在的秘密的核心所在。”他因此拥有了真实感受的能力,赢得了一块生存的新天地。小说结尾,在经历了生与死的危机后,读者看到了主人公科士尼格身着新装,“目标明确地”走在巴黎的大街上。

《真实感受的时刻》是汉德克在新主体叙事上的又一大胆尝试,细腻的外在世界描写融化在对主人公意识过程发展变化的精心刻画之中,从而使主体性成为小说叙事的根本原则。尽管有批评家认为这种表现是不合时宜的标新立异,但这部小说无疑不是作者无病呻吟的心灵披露,而是以汉德克式的叙事映现出作者对现代人生存问题“更加神秘的”反思(汉德克)。

小说《左撇子女人》标志着汉德克这个时期创作的巅峰,与其同期导演的同名电影又一次轰动了德语文坛。这部小说表现的主题同样是自我经历和生存问题。可以说,它是《无欲的悲歌》的姊妹篇,因为它们同为汉德克新主体文学的经典之作,同为作者赢得了巨大声誉,女性形象同为艺术表现的中心。如果说《无欲的悲歌》悲叹的是一个生存被社会现实异化了的不幸的母亲的话,那么《左撇子女人》则以饱含着渴望女性解放的艺术之笔把一个女人的生存有意识地移植到一个“更好的世界”里,“要让这个有梦想的女人活着,永远活下去”(汉德克)。

小说主人公玛丽安娜似乎毫无先兆突如其来地解除了与丈夫的婚姻,要过上一种独立自主的日子,她好像神秘地幡然醒悟了一样。她独自承受着寂寞、忧虑、考验和时间的折磨,竭力保持独立,不屈从于任何世俗理念。她被丈夫称为走火入魔的“神秘主义者”。在独善其身的生存中,为了保证经济上的独立,她重操起当翻译的旧业。她拒绝了丈夫要重新赢得旧情的种种努力,摆脱了加入一个女性主义者圈子的诱惑,寻求志同道合的交往,毅然决然走自己选择的路。小说叙述中,镜子成为主人公自我审视、自我反思的媒介,形象地展现出一个女性心灵世界从沉思走向自信的意识发展过程。小说结尾,玛丽安娜在家庭聚会结束后无语的绘画情节极具象征意义,它既象征着主人公追求独立和自由的艰难,又预示着未来的希望,与小说之后出自歌德小说《亲和力》的名言遥相呼应。

《左撇子女人》叙述的中心是主人公的意识世界,从她的心灵深处所迸发出的独立生存的潜在力量;“她最本原的领域就是那纯粹的精神世界”。小说客观的叙事风格使得外在的情节始终呈现为这个女人意识状态的折射,是其内在观察和感知的映像。《左撇子女人》无疑是当代德语中篇小说一部独具特色的杰作。

我们选编出版汉德克的作品,意在能够不断地给读者带来另一番阅读的感受和愉悦,并从中有所受益。但由于我们水平有限,选编和翻译疏漏难免,敬请批评指正。

韩瑞祥

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