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观众(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剧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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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骂观众(1)

梁锡江 译

献给

卡尔海因茨·布劳恩,克劳斯·派曼,巴斯·派曼,沃尔夫冈·温斯,彼得·施泰因巴赫,米夏埃尔·格鲁纳,乌尔里希·哈斯,克劳斯·迪特尔·雷恩斯,吕迪格·福格勒,约翰·列侬。

四个说话者

演员守则

仔细倾听天主教堂里的连祷。

仔细倾听足球场上的助威声与群骂。

仔细倾听自由集会上的齐声呼喊。

仔细倾听一辆倒放的自行车上的轮子的转动,直至轮辐停转,同时注意观察轮辐,直至其最终停止。

仔细倾听马达启动之后的混凝土搅拌机逐渐变强的声响。

仔细倾听辩论时的干扰与插话。

仔细倾听滚石乐队的歌曲《告诉我》。

仔细倾听同时进站与出站的火车的声音。

仔细倾听卢森堡电台的流行音乐排行榜。

仔细倾听联合国的同声传译。

仔细倾听电影《杀机四伏》[2]里面的黑帮老大(李·J.科布[3]饰演)与美女的对话,美女问黑帮老大,他到底还要让手下杀掉多少人,而黑帮老大向后靠了一下沙发,然后反问道,到底还剩下多少人呢?同时注意观察对话中的黑帮老大。

注意观察披头士的电影。

注意观察第一部披头士电影[4]里面林格·斯塔尔[5]的微笑,就在他被其他人嘲笑之后,坐在了架子鼓的旁边,开始击鼓的时候。

注意观察电影《西部人》[6]里面演员加里·库柏的脸。

注意观察同一部电影里面哑巴的死亡过程,在那个荒凉的城市里面,中弹之后的他沿着那条空荡荡的街道一路跑下,踉跄着,跳跃着,发出那些凄厉的叫声。

注意观察动物园里那些模仿人类的猴子与那些吐口水的美洲驼。

注意观察那些懒汉与游手好闲者在街上走路和在老虎机上玩游戏时不同的神情。

当观众们进入那个为他们而设的空间时,他们期待着出现那种演出之前的熟悉的氛围。也许在那大幕之后,甚至还能听到某些物体的响动,这些响动要使得观众产生一种舞台布景正在被移动和挪正的错觉。比如说将一个桌子拉过整个舞台,或者故意在摆放椅子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再把它们挪至一旁。坐在前几排的观众还可以听见大幕后面假扮的舞台监督与工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前者似乎在发出指令,后者似乎在进行沟通。也许在此场景下,使用其他戏剧的真实录音是非常有效的,通过录音观众可以听到,在大幕拉开之前,确实有很多物体被移动过。为了让观众听得更清楚,这些声响将被人为地放大。人们将这些声响加以类型化和风格化,使其能够在其中产生某种秩序或是规律。而在观众席上也要创造一种熟悉的剧场气氛。引座员继续他们惯常的殷勤,力争做到完美,要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更加规范与考究,用更典雅的方式压低他们习惯性的细语。他们的举止要富有感染力。节目单要保持雅致的装帧。还不要遗忘了重复性的铃声信号。铃声之间的间隔要逐渐缩短。灯光也要根据情况推迟熄灭。也许可以分阶段进行。引座员现在要去关门,神情要显得特别地庄重威严且令人瞩目。尽管如此,他们仅仅也只是引座员而已,而不应当具有什么象征意义。迟到者不得入内。衣着不得体的观众将会被拒绝接待。对于所谓“不得体的衣着”这一概念,人们可以进行尽可能宽泛的解读。任何人都不得因为自己的衣服而在观众中显得出挑,显得扎眼。男士至少应当身着深色礼服,搭配白衬衫和一条并不惹人注目的领带。女士则应当尽量避免穿戴她们衣橱里面那些色彩艳丽的服饰。剧场里没有站票。在门被关上且灯光逐渐熄灭之后,大幕后面的响动也要逐渐停止。大幕后面出现的寂静则要与观众席上出现的寂静同步。观众们还要盯着大幕一小会儿,大幕仍然在微微颤动,但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甚至还可以让人假装在幕后面从舞台一侧急匆匆地冲到另一侧,在幕布上造成一个弧形隆起。然后大幕静止下来。再间隔一小会儿。大幕徐徐向两侧拉开,以便观众们能够看见舞台。在舞台清晰可见之后,四个说话者从舞台后方的背景中走上前来。没有东西阻挡他们的脚步。舞台是空的。说话者的步态不会显示出任何东西,服装也是任意的。在他们走上前台的同时,舞台和观众席上的灯光又亮了起来。两处的亮度差不多保持一致,灯光的强度以不刺眼为宜。使用的灯光就是平常的灯光,比如说演出散场时的灯光。舞台与观众席上的灯光亮度在整场演出中都保持不变。说话者在他们走上前来的时候还不能看向观众。他们在走路的时候还要进行排练。他们说的话语绝不可以针对观众。观众绝不可以成为他们说话的对象。对于说话者而言,观众还并不存在。在他们走上前来的同时,他们要活动他们的嘴唇。他们的话语也逐渐清晰可辨,并最终变得很响亮。他们说的骂人话相互交织重叠。他们的话语搅在一起。他们从彼此那里接收单词。他们要先开口说出其他三人要说的话。他们一同说话。他们同时说话,但是说着不同的单词。他们重复这些单词。他们的声音更加响亮。他们喊叫。他们彼此交换排练的单词。他们最终共同排练一个单词。他们在这场序幕中使用的单词如下(顺序并不重要):你们这些丑恶的嘴脸,你们这些小丑,你们这些傻呆呆的眼睛,你们这些可怜虫,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家伙,你们这些活宝,你们这些只知道张着嘴巴傻看着的蠢货。这里要追求的是一定的声音上的统一性。除了音响图像之外不应该存在其他形式的图像。这些咒骂并不针对任何人。人们从他们的说话方式中并不会得出任何含义。说话者要在咒骂排练结束之前到达舞台前方。他们随便地排成一队,但还是要形成一定的队形。他们并不是完全呆板的,而是要配合他们将要说出的话语而有所动作。这时他们要看向观众席,但并没有专门注视某个人。他们还要继续沉默一会儿。他们聚拢起来。然后他们开始说话。说话的顺序是随意的。所有说话者都不相上下地参与其中。

欢迎大家。

这出戏是一个引子。

在这里,你们不会听到任何你们未曾听过的东西。在这里,你们不会看到任何你们未曾看过的东西。在这里,你们不会看到任何你们在这里总会看到的东西。在这里,你们不会听到任何你们在这里总会听到的东西。

你们将会听到你们平时所看到的东西。

你们将会听到你们在这里未曾看过的东西。

你们将不会看到一出戏。

你们的观看乐趣将不会得到满足。

你们将不会看到演出。

这里并没有演出。

你们将会看到一出没有情景的戏剧。

你们曾经期待过某些东西。

你们也许曾经期待过某些别样的东西。

你们曾经期待过各种题材。

你们未曾期待过任何题材。

你们曾经期待过某种氛围。

你们曾经期待过另一种世界。

你们未曾期待过另一种世界。

无论如何,你们曾经期待过一些东西。

你们最好曾经期待过你们将要在这里听到的东西。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也曾经期待过一些别样的东西。

你们一排一排地坐着。你们构成了一个模式。你们按照一定的秩序坐着。你们的脸朝着一定的方向。你们坐着,彼此间保持同样的距离。你们是听众。你们构成了一个整体。你们是处在观众席上的听众。你们的思想是自由的。你们还在动着各自的念头。你们看着我们说话,并且听着我们说话。你们的呼吸彼此类似。你们的呼吸与我们说话时候呼吸相适应。你们在呼吸,正如我们在说话。我们和你们也逐渐形成一个整体。

你们什么都没有思考。你们什么都没有想。你们跟着思考。你们没有跟着思考。你们是无拘无束的。你们的思想是自由的。在我们说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就悄悄控制了你们的思想。你们有着隐藏的想法。在我们说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就悄悄地控制了你们隐藏的想法。你们跟着思考。你们倾听。你们随之领会。你们并没有随之领会。你们没有思考。你们的思想不是自由的。你们是受压抑的。

当我们和你们说话的时候,你们注视着我们。你们不是注视着我们。你们注视着我们。你们受到注视。你们暴露在灯光之下。你们不再拥有那些坐在暗处看明处的人的优势。我们不再具有那些站在明处看暗处的人的劣势。你们没有注视。你们注视,并且你们受到注视。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和你们逐渐形成一个整体。所以,在一定的前提下,我们可以不再称呼你们为“你们”,而是共同使用另外一个称呼:“我们”。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是一个封闭的团体。

你们并没有倾听我们。你们倾听我们。你们不再是躲在墙后面的偷听者。我们公开地对你们说话。我们的谈话不会再垂直于你们的目光。我们的谈话与你们的目光也不再交会。我们的话语与你们的目光彼此不再构成任何角度。你们并没有被轻视。你们并没有作为单纯的起哄者来被对待。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你们不需要从青蛙和鸟儿的角度做出一个评判。你们不需要扮演裁判的角色。你们不会再作为观众,一种偶尔要作为我们说话对象的观众,来被对待。这并不是戏剧。这里也没有什么“偶尔”。这里没有那种要愉悦你们的剧情。这并不是戏剧。我们并不需要从戏剧中跳出来才能把你们作为说话对象。我们不需要幻象才能让你们醒悟。我们并不会向你们展示任何东西。我们不会演出什么命运。我们不会演出什么梦境。这并不是什么客观报告。也不是什么如实记录。更不是什么事实的片段。我们并不会向你们叙述任何东西。我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我们不会表演任何情节。我们不会展现任何东西。我们也不会做任何东西给你们看。我们只是说话。我们通过与你们攀谈来进行表演。当我们说“我们”的时候,我们指的也可以是你们。我们不会展现你们的处境。在我们身上,你们也不会找到你们自己的影子。我们不会表演什么情景。你们不需要感觉受到了冒犯。你们不能感觉受到了冒犯。你们的面前也并没有竖起什么镜子。我们说的不是你们。你们只是被搭讪。你们正在被搭讪。你们将要被搭讪。你们将感到无聊,如果你们不想被搭讪。

你们不会跟着一起生活。你们不会跟着一起走。你们不会随之领会任何东西。你们不会在这里体验到什么阴谋。你们不会体验到任何东西。你们不会想像到任何东西。你们不需要想像任何东西。你们不需要什么前提。你们不需要知道,这里是一个舞台。你们不需要有什么期待。你们不需要满怀期待地靠在座椅上。你们也不需要知道,这里只是在表演。我们不是在装腔做傻事。你们也不是在追踪剧情。你们不是在参与演出。这里的演出让你们参与其中。这是一个文字游戏。

在这里,不属于戏剧的东西不会赋予戏剧。在这里,你们并不对自己负责。你们的观看乐趣依然没有被满足。并没有什么火花从我们身上迸发到你们那里。也没有因为冲突而迸射出火花。这舞台并不代表世界。它属于世界。这舞台的功用在于供我们站立其上。这并非与你们的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你们不再是旁观的看客。你们就是主题。你们就是焦点。你们是我们话语的中心。

不会有任何假象在你们面前制造。你们看不到剧烈摇晃的墙壁。你们听不到伪造出来的关门的声音。你们听不到沙发嘎嘎作响。你们看不到任何情景。你们没有任何幻觉。你们看不到关于任何东西的情景。你们也看不到任何一丝情景的痕迹。你们看不到供人猜谜的情景。你们也看不到空洞的情景。这个舞台的空洞并不是某一种空洞的象征。这一舞台的空洞不会表示任何东西。这个舞台是空的,因为有东西的话就会挡住我们的路。它是空的,因为我们不需要任何东西。这个舞台不会展现任何东西。它不会展现其他的空洞。这舞台是空的。你们看不到任何伪装成其他东西的东西。你们看不到伪装成另一个黑暗的黑暗。你们看不到伪装成另一种明亮的明亮。你们看不到伪装成另一种光的光。你们听不到伪装成其他声响的声响。你们看不到伪装成其他空间的空间。你们在这里不会体验到表示着另一个时间的时间。舞台上的时间与你们的时间没有任何区别。我们拥有同样的时区。我们处在同样的地点。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我们同在一个空间之内。这里与你们那里并不是两个世界。舞台的前沿并不是界限。它并不只是偶尔才不是界限。它在我们对你们说话的整个时间里都不是界限。这里不存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这里不存在一个魔法圈。这里不是表演的空间。我们不是表演。我们大家都在一个空间里。这个界限上没有孔洞,它也不是通透的,它根本就不存在。我们与你们之间不存在什么辐射带。我们并不是什么活动的道具。我们不是什么东西的影像。我们不是表演者。我们不会表演任何东西。我们不会介绍任何东西。我们没有艺名。我们的心跳不表示其他的心跳。我们凄厉的喊叫不表示其他凄厉的喊叫。我们不会从角色中跳出来。我们没有角色。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是作者的传声筒。你们不可能了解我们。你们不需要了解我们。我们就是我们。我们的意见不需要与作者的意见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