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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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孟子与滕文公(2)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世子晓得孟子是个大儒,很恭敬,很诚恳,请孟子告诉他,中国传统文化治国之道。他是世子,将来一定是诸侯,一定是国家的领导,以后应该读什么书?学些什么?孟子没跟他讲别的,就告诉他,人性是善的,现在这个战国的时代,搞得那么坏、那么乱,是文化教育的错误,政治习惯的错误。孟子告诉他,人性是本来善的,要做到上古道德的政治。而且,孟子还说,你是世子,将来父亲过世,你即位成功,那时候,你一定要效法中国传统,行尧舜之道,天下为公,不是家天下。尧舜禹三代,天下为公,是让位的。孟子对他的开导,特别强调“性善”的道理。换言之,孟子对他强调“人性本善”的学说,和他对梁惠王、齐宣王所说,动辄称扬汤武事业的用意不同。他对滕世子当时说的话,随时在称颂赞扬尧舜的大道,这点要特别注意。

讲到这里,且让我们穿插一个很微妙的感想。

这节古文的写作方法,当然是言简意赅,但是包含的内容实在很多。在这节的简洁文字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孟子对滕文公当时的教导,完全是处在长者教诲子弟的立场,以师道的诚挚,来教导一个后进有为的青年。所以看来非常亲切,而且是富于启发性的教授方式,绝不像前面四章对齐宣王、梁惠王的态度,是处在师道、臣道、友道之间的风格。这点也应当注意。而且由此可以了解,古人在行文、写作之间的技巧和风范。

至于我们要讨论的,便是孟子启发式的教授方法。由这短短的一小节,首先接触到的,便是孟子学说思想中主张“性善”的问题。当然,这个大问题在后面《告子》篇中,有专题的讨论,姑且不在这里详细申论。

可是孟子在这里,为什么对当时还是世子的滕文公,当头一棒,便来个“性善”的问题呢?这点,在本章本节的下文中,便有答案和启示,暂且也摆在一边再说。

最有趣也最微妙的,便是滕世子从楚国回来的途中,再来看孟子。孟子一见面,劈头一句便说:世子!你还在怀疑我上次告诉你的话吗?孟子是怎样看出来滕世子心中还存有疑问的?“诚于中者,形于外”,孟子一见他的态度神色,早已明白了他心中还是存疑不定的。

但存疑不定的是什么问题呢?当然是人性是否真是本善的问题。滕世子不但怀疑人类的天性是否本善,而且他更怀疑他自己的本性是否本善。何以见得呢?很简单,由滕文公就位前的行径记载就知道了。他年轻时,上受父兄遗荫,下有群小拥护,青春时期是贪图玩乐的,正如后面他自己所说的,“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真是一个标准世家公子哥儿。现在他父亲滕定公把国家大事的重担,渐渐加到他身上来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严重性了。可是积习实在一时也改不过来,所以他也怀疑自己的禀性问题,是否真如孟子所说的“本善”呢?

我们可以想象,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良师难得,明师难遇,他正要反求诸己,同时向学问的大道上迈进。但是积习难改,心中的天理人欲之争,实在很烦恼。所以他必须要回头再来看孟子,再深入地请教这个问题。其实,这种所谓的人欲,也就是后天环境所养成习性之一种。所谓天理,也就是人人本自具有的一种先天的功能,自然的禀性。

所以滕世子这个时候的问题,也便是古今中外,所有青少年心里共有的烦恼。

孟子的机锋棒喝

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

滕世子在宋国见过孟子后,去楚国了,等于出国访问,待了多久?是半年啊,或者一年啊?不知道。出国访问回来,问题就来了,这一段谈话是两人又见面了。孟子一看,滕世子出国访问以后,他的颜色、表情、行为不大对啊。唉,看你这个样子,大概出国走了一趟回来,看到外面都是富国强兵嘛,楚国也逞强得很,你对我所讲人性本善,应由道德领导政治的话,好像有所怀疑。

由这里,我们看到一个面带惶惑之色的英俊小伙子——滕世子,他怀疑,他彷徨,他求上进而又畏惧,自觉不堪胜任,但又不能安于现实,更不肯自甘堕落。

孟老师眼光犀利得像电光,他直截了当地便针砭到滕世子的内心深处。

世子并没有讲话,但孟子一眼就看出来,就像后世禅宗祖师的教育法。所以孟子直截了当地说“夫道,一而已矣”。世子,你还怀疑什么呢?道,就是这个,更没有其他的。中国传统文化,道德的政治,这一个真理,就是一个、一贯的,其他各种各样的看法、讲法、学说,都是偏见。其实,天下的大道,是不二法门。孟子讲出一番理由,叫滕世子坚定信念,相信传统文化道德政治精神,不要变。

换言之,尧舜之所以为尧舜,其内圣——内在修养达于圣境的成就,也全在于这个心啊!你心里已经感觉到“今是而昨非”,那么,自己此心已转化了,只要你能拿出大勇气、大智慧,肯直接承当下来,立即可以转凡成圣了。

这一节书,使我们想起了孔子曾对曾参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此时此景,也正是孟子对滕世子说的“夫道,一而已矣”,是同一模式,同样的情景,只是不知滕文公当时的体会程度而已。不过,看他后来毅然决然地尊奉孟子之教,实行“三年之丧”的孝行,似乎他领受得很深。至于说他还没有做到如孟子所期望的,成就周文王一样之业,那也是限于时势,姑且归之于天命可也。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这个观点来看,那么,孟子一生得意的弟子中,滕文公应该算是其中的第一人了。

同时在这里,也使我们想起晚唐时代,禅宗的一段故事。当时有一位夹山大师,去向船子和尚参学问道。船子传了心地法门给他,叫他立即回去好好修持求证。夹山在辞别临行之时,还再三回头,似乎还有不敢自肯安心之处。这时船子和尚站在他自己的船上,便高声叫着夹山说:喂,你以为我另外还有特别的秘密没告诉你吗?他说了这句话,自己便将小船弄翻,连人带船,翻到河水中去了。他只有以这样一记最后的杀手锏,来坚定夹山信得自心即佛的道理。当然,这是出世法,是禅宗的教授法。孟子对滕文公的教授法,是入世法,是现身现世圣贤的教授法。可是,他们的用意,都是为了再三说明别无二法的真理,这两种方式确有异曲同工的妙趣。

接着,孟子为了成就滕世子,也因为他行将担当国家的重任,孟子用了雷霆万钧的力量,加强他入世负荷重任的信念。孟子同时引证三位古人的名言和事实,引用过去历史的经验和三个要点,来告诉滕世子。

“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

首先引用过去齐国的名人成覸,对齐景公说的话。齐景公是滕文公的长辈,他的宰相是晏子,有这么一个好宰相,齐景公在历史上还比较有名,是一个还可以的领袖。成覸的意思是说,要做就做好的领袖,做文王、武王一样,不错!他们是大丈夫男子汉,可是我们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怕呢?不要怀疑自己,拿出精神来做。

“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孔子的学生颜渊也曾经说过,一个立志做学问道德的人,假使出来做事的话,怕什么?舜也是种田,出身很落魄,最后做了一代的圣王,难道舜他是什么天生特别的人吗?舜是一个人,我颜渊也是一个人,彼此同样是人,他能做到难道我不能做到吗?应该也能像舜一样。一个人道德修养,要有这个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