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说明
一九九八年,南师怀瑾先生寓于香港时,撰写这本《话说中庸》。也像写《原本大学微言》一样,先生每日深夜写千余字,次日再由宏忍师打字,其间往复修改三数次之多,才告完稿。
这本书稿,本拟继《原本大学微言》之后即行出版,但是阴错阳差的人事变迁,以及内外其他因素,这本书稿却未能及时出版,一拖就是十几年至今。
二〇〇八年,先生交代嘱咐,先将蔡策先生记录的《孟子》所余各篇,编辑整理出版,然后再行出版有关《中庸》的这本书。
奈何《孟子》最后三篇尚未及出版,先生却意外地悄然离世而去。
面对这本书稿考虑再三再四,决定将原书稿保持一字不变,另将整理后的全部书稿作为附录印出。所作的整理,只有调整长句变短,段落拆解分开,以及简化字句,另多加小标题等,希望国学涉入较浅的读者,易于了解。例如:
原稿:但这也不能说完全是在上位者使野有遗贤的过错。
编改:但野有遗贤,也不能说完全是在上位者的错。
原稿:那是自己平常对家庭父母亲属之间,并没有做到合于人伦之道的孝顺品行,所以便没有得到朋友社会之间的赞许和称誉。
编改:由于自己对父母亲属,没有做到合于人伦之道的孝顺品行,所以得不到朋友社会的赞许和信任。
原稿:“诚”,就是天性本具率真的直道,但它赋予在每一个人生身之后的后天人性之中,人们却需要借重学养的修行,才能重新返还而合于原先本有具足的自性。
编改:“诚”,就是天性本具率真的直道,但人出生后的后天人性,却需要借重学养修行,才能返合于本有具足的自性。
先生的原稿,是以讲课的方式撰写的,不像一般论文那样严肃,目的是使读者易于了解。所以在整理的过程中,斟酌考虑甚多,难以圆满,也因自身学养能力不足之故,只能勉力而为。
另外,经过两年多的资料搜集整理,先生的简单年谱已初步完成,特附录于书后。
协助工作的,除宏忍师、牟炼外,彭敬始终参与修订工作,十分辛劳,忙碌了一两年,这本书终于可与读者见面了。
刘雨虹 记
二〇一五年元月
现代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同学们,大概很少听过《中庸》这个名称了,如果是在中年以上,五六十岁的人,有些一提到《中庸》,还会拿它来当笑料,甚之,还很感慨地说:中国人就是被《中庸》所误,所以弄得国家民族百年来吃尽了苦头。但你如向他请教什么是“中庸”他又说不出具体的道理了,因为他们也没有好好读过《中庸》,更谈不上彻底研究《中庸》了。
一般人们所谓的中庸,大概就是马马虎虎,糊涂敷衍的意思。也正如现代人用湖南话来说,就是和稀泥;用上海话来说,就是捣浆糊。万事得过且过,不必太认真,大概像煞有介事就可以,那便是中庸之道了。比较好一点来说,只要不左不右,应付得过去,自己不做任何确定的主张,做个随波逐流的滥好人,便是中庸之道了。这样地理解《中庸》,这样地用《中庸》,当然就会使人个个成为庸庸碌碌之辈,所谓国将不国,的确是误国之学,实是不值一谈。
其实,《中庸》是一本书,它是传统五经《礼记》中的一篇文章,在宋代的时候,被当时的儒家学者们特别抽出来,和《大学》、《论语》、《孟子》合起来叫作“四书”,从此影响左右了中国千年来的民族文化。这个历史的故事,我在讲《大学》的时候,已经有比较简略的交代,不必再说了。
《中庸》一书,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子思名伋,也便是承继孔子学问心法的弟子曾子的学生。曾子作了一篇《大学》,子思作了一篇《中庸》,都是传承孔子一系儒家学问心法的大作。
子思生当中国春秋时代的末期,也就是战国七雄争霸的开始时期,大约在公元前四百九十年之间,比西方文化希腊上古的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出世早八十多年。子思在幼年时期,孔子还在世,他是曾经亲自受到孔子的教养,但他却从曾子那里接受学问教育。所以说,子思是曾子的学生,后来的孟子,便是子思的学生。
子思为什么要著《中庸》呢?我们根据孔子后人所著《孔丛子》一书的记载资料,子思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后世疑为六十岁之误,考证难详),到了宋国,宋国的大夫乐朔和他谈论学问之道,话不投机,乐朔对他表示不高兴,就叫人去围攻他。事情被宋国的君侯知道了,亲自去救出了子思。因此子思很感慨地说:“文王困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孔子)屈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
乐朔和子思的对话
乐朔和子思讨论学术,他们是怎样地发生歧见呢?《孔丛子》的记载:
“子思年十六,适宋。宋大夫乐朔与之言学焉。朔曰:《尚书·虞》、《夏》数四篇善也(《尚书》——《书经》所收集的,只有《尧典》、《舜典》等三四篇文章是好的)。下此以讫于秦、费,效尧、舜之言耳,殊不如也(其他的那些《秦誓》、《费誓》啊,都是模仿尧、舜的话,实在不够格)。子思答曰:事变有极,正自当耳(那是时代社会有所改变,所以有些文章,也是正对当时的习惯而作)。假令周公尧舜,更时异处,其书周矣(假使周公和尧、舜,彼此颠倒上下换个时代,那么尧、舜的文告,也便会和周代的文句一样了)。乐朔曰:凡书之作,欲以喻民也。简易为上,而乃故作难知之辞,不亦繁乎?(乐朔说写文告,本来是要一般人们都看得懂,知道了事情,所以愈简单明白愈好。但读那些古书的文章,有些故意作出读不懂的字句,这不是有意找麻烦吗?)子思曰:书之意,兼复深奥;训诂成义,古人所以为典雅也。昔鲁巷亦有似君之言者,伋答之曰:道为知者传,非其人,道不贵矣。今君何似之甚也!(子思说:古书上的记载,固然有时觉得很深奥,其实,只要对文字学的训诂下点工夫就懂了。古人把口说的话变成文字,就要求典雅一些,才使文学有艺术感。从前鲁国也有乡下的里巷之人,像你一样提出这个问题问我,我(子思)对他说:学问之道,是传给真有慧智的人,如果不是智者,那对学问之道,有什么可贵之处呢?现在你怎么也和一般不学无术的人一样见解呢?)”
子思这样说了,乐朔当然是“不悦而退”。便回来对他自己的党徒们说:“孺子辱吾(孔伋这个小子,当面侮辱了我)。”“其徒曰:此虽以宋为旧。然世有仇焉,请攻之。遂围子思。宋君闻之,驾而救子思。(乐朔的党徒们听了便说:孔家的祖先,虽然也是宋国的人,但隔了很多世代了,而且和我们有旧仇,我们正要找他出气、修理他。因此,就来围攻子思。幸而被宋国的君侯听到了,才亲自带人来解救了子思的危难。)”
但《孔丛子》又记载“子思作《中庸》之书四十九篇”,这正如子思所说,读古书要知道训诂之学了。古文所说的“篇”字,是从竹从扁。换言之,在子思的时代,作书写文章,是把字刻在竹简上面。所以说《中庸》共有四十九篇。后来宋儒朱熹把它割裂分编成三十三章,这便变成了《大学》、《中庸》朱注章句之学的起源,并非是子思的原著。但要真正对《中庸》原著考证起来,实在也并非容易的事,我们也只好各说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