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草碧水(1)
风儿带来新绿的喜悦,
落地生根的日子里,
阳光如鱼鳞闪烁
二月二
二月二,
龙抬头,
二月二里炒豆豆,
吃完豆豆剃龙头,
剃个龙头满村溜,
鼻涕淌到嘴里头……
年前剃过头,整个正月不能再剃了。头上毛发养到二月二剃,讨个好口彩,叫剃龙头,“二月二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格个说法靠谱吗?没人讲得清。不过,二月二的早上,外面总会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炒豆子喽!吃炒豆子喽……到了学校,许多人口袋都装得鼓鼓的,下了课大家走到教室外,叽叽喳喳比着谁的炒蚕豆香、脆,你给我,我给你,交换着吃,耳边一片咯嘣咯嘣嚼豆声响。
二月二,龙抬头。龙是不须剃头的,龙睡了一冬现在醒来,把头抬起四处望望。这一望山就青了,水就绿了,天气转暖,小孩子在外面疯玩,早已扒掉身上棉衣,春天开始了。许多鸟和虫子不约而同涌现,油菜起薹,小麦疯长,树枝上挂满嫩叶,远远近近许多村子都遮隐在一团团绿雾之中。婆婆纳、三叶草、老鸹草纷纷开出了细细碎碎的花……不管气候和节令怎样变化,它们都会如期而至,照着老样子一个不少呈现在你眼前。
放学时,西宁从路边折一段柳枝,用小刀削下一小圈嫩皮,做成柳哨,衔在嘴里,有一股清甜的味道,吹着吹着就回家了。
二月二,又是土地菩萨的生日。“土地土地,一年两祭,二月初二,八月初一。”土地菩萨是掌管土地的神,自然要住在土地庙里。
土地庙一般建在村口路边,或是一棵上了年岁的大树下。青滩埂的土地庙却在鹭鸶塘中间一个土墩上,由一截断头埂加水跳相连通,这主要是为了防偷。土地菩萨也可以偷?作兴的,越偷越发旺,大人常这样说。别的菩萨都是单身,土地菩萨却是老夫妻一对。这看起来有点不合规矩的一对公婆,并排雕刻在抽屉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上,半身,双手拢在宽肥的袖筒里,脸上看不出表情。人像造型简单,庙更简陋,两块石头为框,一块为顶,那块浮雕石就是后壁了。
不过,刻在两旁的对联倒是口气不小:庙小神通大,天高日月长。
土地菩萨是保一方平安的,大事小事都要管。谁家小伢生病,是不是被小鬼缠到了?特别是过麻花(麻疹)出痘,必定要到土地庙烧个香,或者拎只捆了脚的大红公鸡上个礼,请土地公公和婆婆一起去阴间走一趟打通关节……就连村里的牲畜生病,比如牛得了水臌胀、猪不吃食、狗起癫、鸡发瘟,也要上土地庙求一求,甚至搭披厦屋砍棵树都得禀报一下。
土地公公面子大,他老人家过生日,所有小孩跟着沾光,早上起来,除了有炒豆子,还能享受一碗长寿面,面里卧着香喷喷的荷包蛋。这一天,到了晚上又有热闹看。天擦黑前,跟着八老头和一帮大人敲锣打鼓走过村后干草沟,踏着那条形似黄鳝的小路,来到塘墩上土地庙烧香磕头,请求菩萨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八老头瘦矮瘦矮的,一张布满皱纹的秋茄子色老脸,嘴角却留着两撇花白的长长八字胡,还有就是眼珠子有点沉。其实,八老头是个拽子——半残疾的右手有事没事总是平端在怀里。那一年,土墩上的菩萨不见了,后来查明是河对面小汪村人划船过来偷走的。
八老头就带着人划船过去了,找到他们村最有威望的汪才俊。八老头审视着对方,那只平端的右手朝外耸了耸,说:“我来只问一句话,你们晓得我们鹭鸶塘那个土墩是干什么的?它是专门用来供土地菩萨的。你们村可有……肯定没有,对吧?没有格样一个水中土墩子,你叫菩萨住哪里?我们那菩萨可是水龙王转世,没格样的土墩子你们搞什么搞?没有格样的土墩子,菩萨不受用,就不会保佑你们村子兴旺,还会相反,到时候出了事,可别怪我们没有把话跟你讲清呵!”汪才俊点头直说是的是的,当场叫人把土地菩萨抬到八老头的船上。次日一大早又带人过来,放爆竹赔礼道歉。
从鹭鸶塘土墩上拜过菩萨回来,天早已黑透,家中自有一顿丰盛的好饭好菜等候享受。但是礼数却一点不能马虎,桌上摆着鸡、鱼、肉、豆腐四碗菜,上席处放碗筷和酒杯,点燃一挂小爆竹,请先祖回来享用,保佑全家老小平安。同时,还要拿个碗每样菜都搛一点,倒在外面池塘边,给那些没有后人的“野祖”食用。然后,一家人开始动筷。
吃完晚饭,要是不想在家歇着,就去看烧牛粪草包子。
牛栏屋里积了一冬的牛粪草,扒到稻场上抖开晒干,一点不臭,还有一股好闻的发酵味,被人用稻草包成一个个笆斗大的包子,那比街上包子店师傅的手艺还要好。二月二黑月头晚上,这些包子都要弄到选好的秧田里烧,增加地力。把土堆成坟丘,里面就是点燃的牛粪草包子。有时土压少了,正好一阵风吹来,就有暗红明火往外窜冒。人影幢幢,烟火阵阵,倒映在乌沉沉水塘上,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牛粪草包子极耐烧,一个个土丘余烟袅袅,好多日不断,空气里窜满焦土味。
至于做土地会,是秋天收获以后的事了。这也是个浸透着欢乐的节日,八月初一,天还有点热,借着给土地婆婆做寿的名义,杀鸡宰鸭,从塘里打来鱼,一个村子大人小孩集中一起打牙祭。
初秋,篱笆上有一种赤豆大小的昆虫,壳盖红亮红亮,像刚从油罐里爬出,叫作“小油包”。一看见它,大家就唱:“小油包,摇铃铛。你娘死在东山上。狗扒了,猫埋了,摇着铃铛又来了……”瞒着大人,抓几只“小油包”放到土地公公脸上,谁的“小油包”能直直爬上额顶头,一年的好运就归了谁。
三月三
三月三,
蛤蟆出藕簪。
三月三,
照骚板,
坏虫一扫光。
三月三,据说是观音娘娘的生日。这一天,也成了各村女人自己的节日,老的、少的,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亲访友。纵横交错的阡陌上,行走着一群群穿红着绿的人,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早饭桌上,除了香喷喷的蒿子粑粑,外婆还给西宁端来一碗地菜煮鸡蛋。地菜是最常见的一种野菜,书上叫荠菜,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其实格个时候地菜早就老了,长葶乱枝上开满白色小花。掐一些地菜花回家,放在锅里和鸡蛋一起煮。煮出来的鸡蛋壳呈淡淡的绿,散发出一股地菜的清香。外婆说,蒿子粑粑是巴魂的,吃地菜煮鸡蛋哩,消病消灾,魂就丢不了。
三月三,油菜开花一片黄。村子都被淹没在金黄色海洋里,成了一个个孤岛。浓郁的花香渗入空气,随风飘散在旷野间,引来蜜蜂嘤嘤嗡嗡地忙碌,大大小小的叶蝶子飞来飞去。有的狗看见这铺天盖地的油菜花,都会发癫疯,跑得整天见不到影子。“菜花鲇鱼”也上桌了,这些日子,鲇鱼守在水缺边,饱食田沟里淌下来的花瓣而醺醉,肚皮朝上漂浮于水面……有月亮的晚上,人们手持捞网,围着油菜花田边水域逡巡,看到水面白光一闪,眼疾手快,伸网就捞了上来。不仅是人,就连圩乡的猫也深谙个中秘诀,油菜开花,所有人家的猫都去水塘边蹲守抓醉鬼去了。
三月三,蛤蟆出藕簪。地下的藕茎嫩头钻出水,这种嫩头尖尖的,金属一般黄灿,被称作藕簪或藕钻子。水面上,有一窝窝旋动的黑团,是成千上万只新生的小蝌蚪。池塘和水凼子里,到处都能见着这样的墨团。其实,它们是长不成蛤蟆的,只能长成沉默无声的癞癞蛄子,圩乡人所称蛤蟆是青蛙,发音为含巴。这些日子,含巴整夜不歇地在浅水塘里呱呱鸣叫,它们的卵多是产在水稻田,时日还没到哩。浅水里,能看到金得蛄(一种扁长蚌)钻出的洞眼。更多寻常螺蚌会趋近岸边晒太阳,它们从壳子里伸出肉足缓爬慢行,在清澈的水底留下细长的线槽……许多条没有头绪的线槽交织一起,拼出怪异图案,很能激发人的联想。
蜂子锥屋檐,稻种快下田,一些身材粗短的土蜂成日里飞来飞去嗡嗡闹着。捉土蜂,便成了孩子们的拿手好戏。先找个小瓶子,眼瞅一只土蜂钻进泥墙的洞穴,迅速将瓶口罩紧洞眼,然后拍墙,不一会,土蜂就乖乖爬进瓶子了。有时候,小东西并不配合,任你怎么拍打也不出来,就得用小木棍去掏它……还有的时候,明明看见钻进去是土蜂,却掏出来一只喜蛛子。光头猴和毛伢子他们两家是连体的屋挑檐,一溜夹板打的土墙,有许多蜂子锥的洞眼。大家捉土蜂,大奶奶在屋子里听见了声响,怕把墙壁搞坏,就颠着小脚出来驱赶。待大奶奶进屋后,众人又跑回来继续玩,而且边玩边唱:“大奶奶,精怪怪,笠帽壳,蓑衣盖,蜂子锥不坏……”
唯有多得要命的骚板虫让人心烦。格些骚烘烘的褐红色小虫,火柴杆长,稍一碰,就蜷成一个小圆圈装死。屋顶上盖的稻草烂黏糊了,格东西就钻出来到处乱爬,被窝里,蚊帐里,甚至书包里都有它们身影。它们虽长着无数条细腿,走路却不甚得劲,弄不好就会掉水缸里淹死。等你发现几条小虫死挺挺躺在缸底,缸里水已被喝下许多到肚子里了。有时揭锅盖时,热气一熏,它们会从灶篷上跌落饭锅里。菜碗里也有它们的尸身,用筷子挑出,菜照样吃下。实在忍无可忍,就得痛下劫杀令,将黄表纸裁成一张张小条,写上三行字:三月三,香花娘娘入地三尺三寸三——死!然后,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分贴于家中各角落……每贴一张,都要将手中举着的油灯对着那处黑影照一照,叫照骚板,骚板就是“香花娘娘”。
有时,灯火照到墙角一只抱窝鸡身上,引来一阵温顺的咯咯轻鸣。它快要做母亲了,不时挪一挪膀子刨一刨蛋,让所有的蛋得到温暖。鸭孵鸭,二十八;鸡孵鸡,二十一。直到某一傍晚,听见有细微声响……小鸡要出来了,在啄壳呢。先是一个小洞,慢慢变大,头出来了,身子几下一摇也出来了。刚出壳的小鸡身上潮潮的,怯怯憨憨站也站不稳。西宁从田里拔来小鸡草,捋下籽实加碎米粒喂几天,小鸡就换了模样,一团鹅黄的细绒,配上红红的喙,粉嫩的脚丫,以及涉世未深的天真眼睛,实在惹人爱怜。叶蝶子满地翻飞,老鸡领着孩子们到处转悠,这里扒扒,那里划划,稍有动静,便迅速张开翅膀让小鸡钻到里头。
“三月含巴叫连连,想讨老婆没有钱……”格些日子,总是有人犯病。小七子的二哥亮度上过学,家里曾经是地主,田里做活床头吃饭,三十五六岁了,还讨不到老婆。亮度平时穿得倒是清丝,一袭青灰色的中山装,没有一抹折皱,脸皮也刮得干干净净,就是眼神有些空洞。没事就在屋后稻场上踱步,一圈又一圈,或者从屋里到屋外,再从屋外到屋里,嘴里不停絮絮自语……有时,躲在连天扯地的金黄里,瞅着路过的女人傻笑。
恰好落弓桥那边有个叫九莲的女花癫,一到这季节就掐来菜花插满头,手里拈一条花手绢,扭着腰咿咿呀呀地唱。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唱得好听,连骂人都悦耳。有人想撮合两个癫子过到一起,被八老头骂止了:“你们可积点德吧……要弄出一窝小癫子呵?”
“菜花黄,癫子忙;没了家,丢了娘……”那连天扯地又撩心的油菜花啊,总是金灿灿地向天边恣意地铺展开去,风秧子一漾,浓香吸进肺腑里。这是一个令人容易伤感的季节。
学校
三岁小伢来上学,
老师说我年纪小,
我背着书包往家跑,
跑,跑,跑不了,
了,了,了不起,
起,起,起不来,
来,来,来上学,
学,学,学文化,
画,画,画图画……
当,当,当,校长站在老槐树下举着小锤敲响一段生锈的铁轨,放学的钟声悠悠响起……一群赤脚的孩子,背着式样各异的自家缝制的书包,口里胡乱唱着歌,追追打打,散布在长塘附近的各条乡路上。鸟儿仄着翅翼飞过水塘,西斜的太阳照在禾苗青青的田野上,散发着一种迷幻的光彩。
不远处,就是那条从长塘流出、沟通埂外漳河的丈余宽的小港汊,喊作茨菰河。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河的东岸长出一棵树,西岸也长出一棵树,东岸的树向西岸倾,西岸的树朝东岸斜,枝杈缠到一起成了一棵树。在这棵树下游,有个“揪渡”,两岸立有木桩,用粗绳将渡船两端拴住。小河弯弯,河水清澈,岸边柳树繁茂,林子边就是一条渡口小路。要回对岸的家,就登船揪绳,慢慢过河。
三年前,因为爸爸出了问题,西宁被送来外婆家。刚从西安市雁塔小学转来时,学校在上埂头,两三个老师,领了几十个学生。后来,迁到大队部所在的长塘村,正式称谓是长塘学区中心小学,老师也增到十多人。要是站在大埂上看,长塘就是圩心里一大片狭长的白茫茫水面,大雁北去南归的时候,多半都要在这片水域滩涂歇歇脚,获得补给。
学校在村外,贴近一处水湾,是一个什么水神庙改建的,有正房和偏房十数间,教室和老师办公室的布局显得有几分混乱。雨天里,砖缝间青草杂生,雾气从墙根处冒出。每间教室都不一样,课桌也各异,有木头的,有土基(坯)的,散发着泥土的湿气,很俭朴。学校周边都是槐树、柳树、桦树等形成的浓荫,光线不好。屋子太老,便常有一些意外事发生,有时正在上课,突然,一只黄鼠狼从外面窗台上跳进来,或是发现一条菜瓜大蛇摇摇欲坠吊悬屋梁下,便引发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