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美食思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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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味是清欢(1)

茄子心里苦

照集体照的时候,常有一人喊“一二三,茄子”。于是大家伙均作呼茄子状,摄影师一摁快门,照片上人人嘴角上翘喜形于色。

真正的茄子却是个苦歪歪的东西,让人生不出好感来。我是不吃茄子的,红烧清蒸统统不感兴趣。尽管到菜市,有新鲜茄子紫澄澄精神饱满的发着光,也从不会多看一眼。酸甜苦辣咸都不怎么沾边,说香脆爽滑就更不着调啦。软叽叽地瘫在嘴里,被调戏了一回似的。意识里总觉着再也没有比它更浮皮潦草、气泡鼓胀的了。那么臃肿,像个穿着紫缎子长袍的大老倌,白茄子更不入眼,简直是发面发出来的,而且还不是老面发的,一定是发酵粉作的祟。如果说紫茄子是那个被点了天灯、脂膏四溢的董卓,那白茄子就如同一个浮肿病患者,死沉沉的一堆充水肉。当然也有细茄子,浮肿是消了不少,却是个类风湿性关节炎患者,肢体畸形是眼睁睁的后遗症。

烧茄子一定要油多,但茄子又不吸油,后果免不了是一堆烂乎乎的食物泡在一汪黑乎乎的油里,说不出的腻得慌。《红楼梦》四十一回王熙凤大谈茄子经,刘姥姥愣是茄子没吃出茄子味儿,你说茄子没了茄子味那还叫什么茄子?简直扯淡。有好事者真的如法炮制,也没弄出什么好汤水来:“油汪汪的一大盘子,上面有白色的丁状物,四周有红红绿绿的彩色花陪衬着,吃起来味道像宫保鸡丁加茄子。”令人“停箸难以为继”。看着油光可鉴,银样蜡枪头也未必。

现在餐饮业发达,厨师花样翻新。茄子也浑水摸鱼,多结了几门露水姻缘。什么咸鱼茄条,什么麻辣茄丁,浓油酱赤的。还是脱不了一份家常菜的姿容,魅力真是有限。倒是见过一家菜单上写的“紫玉含烟”,好雅致的名,我以为是什么稀罕劳什子,要了一份,端上来才知道是紫茄子剖得细细长长的,千丝万缕地拢住一撮小青梅。你说这能有什么吃头?先就没了胃口。青梅配茄子,真想得出,大概是日本料理,他们对青梅情有独钟,什么都要加一点的。哪里有什么紫玉的古典深情,只能算贫贱夫妻吧。睁一眼闭一眼居家过日子。

我是不吃茄子的,但是我喜欢的那个男人喜欢吃茄子,只有勉强附和一点,虽不致无法下咽,却每每如鲠在喉。可是我吃再多的茄子又有什么用。我们最后一次吃饭,我又为他要了一份茄子,是肉末茄子。那是个夏天,菜上了空调又坏了,一桌子的菜,没下筷子已经饱到喉咙。我们像两只桑拿虾,热腾腾地坐在那儿,谈情说爱真是需要气氛的,此情此景什么海誓山盟都是鬼话连篇。草草敷衍了几筷子了事,沮丧得紧,没法不沮丧。心里明白根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后来我们在饭局上也碰到过几次,面对面像曾经的熟人,久不走动淡淡的。

也许真的只是个熟人而已,有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在内心深处,两个人就像水和油,就像茄子,除非耐下心性文火慢熬至一塌糊涂面目全非,否则再大的急火也烧不成水乳交融。

速食的社会我们会小心细意款待一只茄子,但是不会款待一场露水姻缘。

其实我现在倒不那么敌视茄子了,可以随喜一两筷子。尽管也说不上喜欢,可也实在说不上不喜欢。就像生活中的好多事,甚至生活本身,说喜欢不喜欢都没个准,也纯属多余,太强烈的情感是自作多情,只需接受也只能接受。不过我想做一只茄子可也真的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百味不容,百药罔救,百身莫赎。一只快乐的茄子。

扁豆

一直想写几句扁豆。因为我喜欢一句诗:一畦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想一想这意境,略微有点清苦的田园味道,是瓢儿菜微微的苦,也是扁豆微微的甜。成长之后,对于童年的反刍,大概也是这个味道吧。

我还喜欢扁豆的颜色。其实豆子的颜色我都喜欢,比如说豆绿、豇豆灰,含蓄但不深沉,新鲜但不艳丽,很舒服的颜色。不是花,擦胭脂抹粉的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淡淡妆天然样。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大概会喜欢温和的感觉,温和的人温和的事,甚至于颜色。

扁豆有两种颜色,红扁豆和白扁豆。开白花的扁豆藤结出来就是白扁豆,开红花的扁豆藤结出来的就是红扁豆。其实也不尽然,所谓的白扁豆也是有点隐约的绿色,红红的边就格外醒目,像织女特意缲的。我喜欢这道红边,发白的绿和发灰的红,有些凉薄的暖,也是喜。

清淡的久远的古意。吃扁豆就有素淡的古意。白扁豆肉厚红扁豆肉薄。我们这里常吃的应当是白扁豆,至少我们家是这样。也许是白扁豆看上去肉墩墩的更有做菜的资质。有时候,在饭店里吃到一种清炒扁豆,是非常薄非常绿的扁豆,即使有豆粒,也袖珍到可以视为没有。

是脆的。我估计这扁豆是外来品种,不具备时令性不说,吃了几年了,还是眼生得很。

在家乡的时候,我母亲在院子里种了扁豆,用种这个字对于扁豆而言有些郑重。搭了架子,扁豆藤就爬上去了,然后就开花,接着长扁豆,然后可以摘扁豆。很小的时候,赶上母亲没工夫买菜,烧饭了就急急忙忙要我拿着小篮子去院子里摘扁豆。摘下的扁豆沿着脊撕掉筋,我母亲是说筋,再老一点,沿着肚子也该撕一下,扁豆的耗头不是很大,就这么点筋。这样的事情,我很小就会做了,前几日在家,我的女儿也要帮我择扁豆,很容易就会,但是这个小小的人儿没有什么耐心。

怎么烧呢,无非是清炒,太大的扁豆对折一下,更多的是就这么水冲冲下油锅,落几粒蒜瓣,有时候会有一点青气。夏天仔鸭褪尽绒毛,扁豆烧鸭子,这一定要是肉扁豆才好吃。熟得透透的,味道厚。扁豆烧肉是通常做法,因为清炒总有些寒苦。还可以将扁豆切丝,放辣椒丝什么的清炒,比整炒更入味,这是我当家之后的做法。我母亲不耐烦费工夫细做,现在不忙了,但是母亲的生活还是沿袭着她年轻时的习惯。

秋风一老,扁豆也老了。老了的扁豆鼓着大肚子,稍微翻动几下,豆粒就结结实实地滚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急着出来在秋风里打个滚。

白雪覆盖的青菜

下雪了。打电话给老妈,老妈说,赶紧买些青菜在家储着,下雪了,乡下人不来卖菜了。没有青菜吃的日子,对我的老妈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小时候,年年冬天回回下雪之前,老妈都要买回一堆大头青黄牙白,堆在屋角,一直吃到黄牙白们干了几层,大头青们黄了大半。其实下再大的雪,还是有乡下人挑着菜担子一步一滑到菜市场来,不过价格是要贵一些,那是挨冻受累的钱,不能不让人家赚的。

雪天从菜地里砍青菜不容易。到乡下婆婆家,婆婆挎着菜篮子,篮子里有把镰刀,她要到菜地里割大头青给我们带回家,她说她的大头青好吃,城里的菜在贩子手里盘来盘去,盘坏了。大头青们被白雪覆盖着,露出来的一截像是探头探脑的土拨鼠。婆婆扒拉开雪,左手攥住大头青,右手的镰刀齐根下去,一棵带着雪的大头青落到篮子里,三五棵就是大半篮子。婆婆还要多割点,我们说不要了,吃不了多少,放家里三两天就蔫了、黄了,怪可惜的。

青翠爽利的大头青一离开白雪覆盖的家园,不消几个时辰,立刻就垂头丧气。

我们也有点垂头丧气,寒冷让人鼓不起劲头。想着后备箱里带冰碴的大头青,心里有点儿安慰。有它在锅里咕嘟咕嘟絮叨着,再冷的冬天也能热乎乎地对付下去。如果再有一方冻豆腐,或者几个肉圆子,那就相当圆满了。可是太冷的话,还是该储存点青菜在家里的,因为青菜也会冻坏,冻得脱皮烂骨呈半透明状,大头大脑的大头青被冻伤了,再皮实的乡下孩子也会受伤,而他们暴露出来的伤口更让人心疼。

我爱冬天里经霜后的大头青,像一朵开得胖墩墩的花。下锅就烂,一口咬下去,丰腴滋润,绵软清甜,简直不像是在说青菜,可就是青菜。

尤其是长得壮实的大头青,掰三两个就是满满一锅。菜帮子很大很厚实,得一瓣瓣对着自来水冲洗,片片白裳翠裙是体态丰腴的杨贵妃们。

热油下锅,炒倒后淋一点水,盖上锅盖焖个三两分钟就成。焖长了就黄着小脸蔫了精神。有人用猪油炒,在我们小时候,青菜炒熟了之后放盐也得放猪油的,香。可是我们不吃猪油很多年了,也就算了,青菜们清寒到底了。

冬天里的大头青处处逢源。我的闺女不爱青菜,若是三天没有大头青上桌,她也是要奇怪的。不过我吃菜帮子,闺女吃菜心,菜叶子在炒熟之前有两只鹦鹉要喂,炒熟之后剩下了第二天早晨用来烧烫饭,青白柔软地浮沉在烫饭里,大清早的,等闲谁有那么好的胃口脍不厌细,有菜有饭有汤热乎乎又有滋味又省事。也是我们从小就养成的生活习惯,身上衣裳口中食,晓得珍惜尽量不浪费。

冬天是容易凝固的季节,早晨的菜市场是流动的。筐子里青菜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喜滋滋到城里来看热闹呢。他们是我们童年时代的伙伴闰土,是乡下穿着姐姐红棉裤扎着妈妈绿头巾的表妹,太阳还没出来的早晨,用槌棒敲开结冰的塘面,清洗衣服。她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她的手上有皴裂的冻疮,她用清脆的棒槌声敲醒了村庄,一声一声落在她纯朴短暂的青春上。

我的白雪覆盖的青菜,我的白雪覆盖的故乡。当它融化之后,依然静静滋养着我的记忆。

南瓜不说话

晚上在家复习《哈利·波特和阿兹卡班的囚徒》,哈利、赫敏和罗恩听说巴克巴比要被处死,一起去海格家。英国乡村之美真是令我无比沉醉。海格家门前有一大堆南瓜,好大的橙红色南瓜,比木澡盆还大,那是真的南瓜,还是被施了魔法的南瓜?记得看《虎口脱险》,几个亡命的法国人搬南瓜砸德国人,也不过是一车子脑袋大小的南瓜。

因为体检的时候被查出血糖稍微有点高,我母亲开始较频繁地买南瓜。一般而言,表皮癞的南瓜比较面,面就是芜湖有人说粉的意思。

越癞越面,这就叫做脸癞心不癞,有点儿像在说钟楼怪人卡西莫多。

面子平滑的南瓜一般不面,这个是老经验,现在也难说。后来我当家买菜,买过又癞又不面的南瓜,也买过又不癞又面的南瓜。物种丰富水土不一,不能一概而论,只有吃到嘴巴里才能准确判断。

鉴于多次蒸出来的癞南瓜都水叽叽的不甜不面,我失去了判断力,现在只炒南瓜,就是将南瓜切片油炒,放点蒜瓣。不是多好吃,也不难吃。但是有一次路过旌德,在一家饭店里吃到一盘炒南瓜,将南瓜切丝,金黄,留着碧绿的头,估计是将最表层的南瓜皮刨了。加了蒜丝、红辣椒丝爆炒,很爽口。那南瓜丝比头发丝稍微粗一点,要是刀切这功夫可不简单。没有推荐给我妈,老太太要发火了,觉得我们太能“作”。她说切成朵花还不是都吃进肚子了,吃进肚子里还分什么丝啊块的。就你们门道许多。

在饭店里吃过一款南瓜盅,比拳头略大的南瓜,揭了上面的南瓜盖,里面是水子酒酿之类热腾腾的,舀完了南瓜也能吃,而且很面很甜,我用勺子一直挖啊挖,挖到剩了层南瓜皮,以为可以挖出个薄薄的南瓜灯来,求成心切,挖破了。整个南瓜盅做菜据说很补,记得老爸的同事宋叔叔,特别能说,也许每个人都有善谈的时候,对的人对的时候对的情绪,寡言的人也能侃侃而言如黄河之水绵延不绝。但是宋叔叔的善言是不论时间地点对象的话多,犹如龙头失灵的自来水,哗哗哗一直流淌下去,男人这么碎嘴真是一桩异怪事,常常他说得你得按捺住弄个老虎钳来一把拧死的冲动。祸从口出,有一天某个愣头青被他呱嗒毛了,一拳过去打断了他的鼻梁骨。宋叔叔整整恶补了一个月的南瓜炖母鸡。将南瓜掏空,不是饭店里的袖珍南瓜,是一只两三斤重的大南瓜,把洗净的母鸡塞进去,隔水蒸。一个月下来,玉树临风的宋叔叔定格成南瓜体型。从此他更健谈了,而且没有人敢阻止,南瓜不贵,但是谁家会有那么多母鸡候着呢。

将南瓜花放在面粉糊里拖一下,入油锅炸,金黄的南瓜花又脆又香。小时候去乡下姑姑家过暑假,姑姑的小姑子带着我满世界溜达,钻山打洞找吃的,南瓜花就是一种,得内行人找不结南瓜的花摘下来。

不是所有的南瓜花都结瓜,那一根藤蔓上得结多少瓜?靠南瓜根在地里吸收一点子营养也支撑不起,所以有的南瓜花得摘了,保证其他南瓜花顺利结果。

结得真是不老少,姑姑家的屋角盘踞着一堆南瓜,不是姑姑家,是姑姑的婆婆家,那个时候姑姑还没有跟婆家分开,几个小姑子小叔子没有成人,作为长嫂姑姑得好好累几年帮婆家挣几分家当。后来分家了。寒假每天早上煮粥,乡下再穷,不吃剩饭,剩了喂猪。我们每天吃的是山芋稀饭,山芋洗净了切滚刀块,扔锅里咕嘟去,一大锅,带猪吃的。天天吃山芋稀饭吃烦了,尤其是山芋不削皮,吃的时候得吐皮,也只有我吐,姑姑姑夫都是连皮囫囵下去。我想吃南瓜稀饭,但是姑姑家没有南瓜。姑姑点南瓜不结。将南瓜籽放到土洼子里,这在乡下叫点南瓜,是有点像在地上点了个逗号句号。姑姑没有养过孩子,姑姑从来不点南瓜,民间说这是有因果的,我不知道是因为没养过孩子所以点南瓜不结,还是因为点南瓜不结,所以养不出孩子。

这个当然不能问,姑姑也不会说,姑姑连南瓜两个字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