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南鱼米书(4)
其实豆腐在大多数人心中,虽上得了席面,但平民化多一些,类似于板桥家书中的炒米,饱浸暖老温贫的味道。早先,窘迫人家来了客,割不了肉,买两方豆腐,红烧了勉强端上桌。乡下办酒,置不起大块肉,就在海碗底先垫几层红烧豆腐,以假乱真,寒素人家勉力支撑的体面。早一二十年,偶尔去五香居,父亲会要上一盘麻婆豆腐,红红白白铺满平底碟子,还有一大碗散装啤酒,所费不多,又打了牙祭。家居过日子,豆腐多是油盐一烩,红烧。再就不外乎麻辣豆腐,又称麻婆豆腐,不过是有的地方多搁些花椒,麻起来,有的地方一个劲地辣下去。
北京人炒麻豆腐,要放几个发了芽的毛豆,即青豆嘴儿,也就是个配头。豆腐是黄豆做的,此地加青豆,有些几世同堂的意思了。
川人的麻我们吃不来,但四川火锅是越烧越旺,豆腐必不可少,也最奇妙,一块无滋无味的豆腐在热腾腾的锅里打几个滚,立刻就有滋有味了,像一匹白布,可塑性非常强。如果用冻豆腐吸进汁水,味道更好。现在冰箱普及,冻豆腐很易得。我小时吃冻豆腐,必得冬天,尤其是年边上,母亲一买就是好几箱,我们那里豆腐的量词为箱,放在篾篮里,挂在院中树枝上,用的时候掰几块,豆腐都冻粘在篮子上。豆腐冻得硬邦邦的,布满小孔,颜色大变,如果说二八佳人跟嫩豆腐似的,这冻豆腐就是老妪的脸,枯黄憔悴。那时冻豆腐多烧青菜,年夜饭上不管七碗八碟,必有一盘青菜烧豆腐,青菜豆腐保平安嘛,不难吃,尤其霜打过的青菜,鲜碧微甜,猛啖荤腥后很爽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底不是长久打算,细水还要长流。很本分的期望。后来在饭店也吃过这道菜,家常菜不是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过在灯红酒绿中有些不伦不类。
豆腐不唯丰富了普通百姓的餐桌,也令素食者包括僧尼不至太过清苦。素菜除了冬菇、金针、木耳、冬笋、竹笋,主要靠豆腐支撑。据说有素食馆将豆腐制成鸡鸭之形,虽然茹素不改,未免有些类似意淫。
用豆腐做成肉食状,《醒世姻缘》中也写过:一个下三滥的厨子将菠菜苋菜捣烂取汁,染了绿豆腐红豆腐做成各种奇形,未见过世面的主人还连连称奇,在家大摆宴席向客人炫耀,贻笑大方。
我的家乡有一款隆重的待客菜,俗称泥鳅钻豆腐。将泥鳅在清水中养几日,水中滴几滴油,让它吐尽污秽,取的是不剖肚开膛囫囵样。
与豆腐一阵下油锅,泥鳅耐不了热,纷纷钻入豆腐,味道当然不必说了,只是杀戮气太重了些。好些年不曾吃了。
本以为豆腐是汉族人的专利,谁知不是,有一味地道的傣族菜,就是芭蕉叶蒸豆腐,以一片绿芭蕉叶裹以加了碎肉香料的豆腐蒸就,味道鲜嫩无比。这我是看汪曾祺在文字里写的,汪先生是个美食家,我读过他写的《食豆饮水斋闲笔》,闲话饮食,格调却不俗。他还介绍过一款苏北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咸鸭蛋黄炒豆腐,我试过,并没什么吃头,颜色寡淡,入口发干,豆腐的腥味也出来了,色香味没占一样,想想可能没有用高邮咸鸭蛋黄,高邮鸭蛋是有名的,蛋黄大且质优,非一般鸭蛋能企及。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小菜单》中就提过“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
汪先生是高邮人。任何一款美味,总是有源头的,像一个人的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细想想好像缺一样都不行。
干子本姓黄
江南产黄豆,哪里不产黄豆呢?只不过有大黄豆小黄豆的区别。
黄豆磨成粉,点豆腐,做干子,压千张,别看黄豆不起眼,能翻出无数种花样。
光是干子,就够做顿不带重样的干子宴了。白干子、酱油干子、臭干子。先说白干子吧,不是我最喜欢它,而是吃它的亏最大。白干子没有味道,就是压实的白豆腐干,我上小学那会儿暑假,我妈天天买一摞白干子,用刀一面不到底地斜切,反过来从另一个方向斜切,切出来的干子叫做兰花干子,虽然跟渔网一样,但是不断,拉花一样可以拉开,放油锅里炸,炸得金黄,然后酱油、八角、盐、尖椒、香叶烩,是盘主菜。干子便宜,这盘主菜相对性价比高。温度渐渐高起来的中午,我在油锅前炸干子,那时候不晓得将干子沿着锅边往下出溜,而是一把扔油里,蹦起的油星子落到胳膊上、手上,立马鼓泡,然后红,接着褐,一个暑假,一溜泡,没个三五年消不掉。别和爹妈哭诉了,怎么这么龙现,我家乡骂人做事笨手笨脚不利索叫个龙现。
白干子的另外一大用途是煮干丝,这是淮扬名点。芜湖的耿福兴、四季春都有这道点心,至于味道的妍媸,那就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了。
煮干丝虽然相当考手艺,也考干子本身。此白干子不是我家油炸兰花干子的泡乎乎的白干子,压得更加板结实在,大师傅将干子切成细丝,用沸水煮开,浇鸡汤,拌上姜丝、海米、鸡丝、蛋皮、火腿丝,淋上麻油。
逢到过年,我爸会做上一回,材料有删减,吃得再腻,煮干丝还是要大吃一碗。有时候干子皮没有买到好的,槽了,干丝容易切碎,过年不好骂人,不然我外婆一准不会不吭声,煮干丝最对她口味。人老了,吃东西捡软的下筷子,干子豆腐最对头。
酱油干子比白干子压得实,比做煮干丝的白干子皮压得实。这是加了酱油煮的,也叫茶干,不知道是颜色像陈茶,还是可以佐茶。同样一条水阳江,黄池的酱油干子咸、硬,一块干子横剖几片,切细丝拌花生米、香菜,拌菠菜、芫荽,不要下盐,撕成三五块做喝粥小菜也行,要是白口吃,就有点咸了。但是过年你去乡下,黄池人家堂屋的八仙桌上,除了糖果,就是一碗酱油干子一双筷子,酱油干子切成四四方方几块,浇了麻油,串门的拎起筷子搛起一块吃个玩儿,他们的口味偏重。
水阳江那一头做出来的酱油干子,颜色是淡酱色,手感是软的,味道有点儿发甜,尽可以白口吃,或者撕开放点水辣椒蘸,炒菜嫌软了不够筋骨不够香,不过要是煨老鸭汤,不妨放点水阳干子烫一烫,又软和又香。
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沿着青弋江往上,马鞍山采石矶的干子,到徽州深处的豆干,又是另一种景象。豆干原来就叫徽干。有一年我到章渡看吊脚楼,在一户豆腐坊里看到做蒲包干子。豆腐出净渣之后,一个一个装在小蒲包里,放到大锅里加上佐料煮,煮好了一个一个解开蒲包,这就是蒲包干子,干子圆圆的,上面有蒲包的纹路,这样的茶干每个都不一样,虽然费事一些,买回家看着倒是多了些古风,不过现在不太买得到了。
臭干子是黑的,不是纯粹的黑,而是黛色,跟徽州人家白墙黛瓦的颜色一样,咬开了,黛色的皮里面,还是雪白的肉。臭干子也是白干子沤的,豆腐坊里有专门的臭水来沤,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涉及家族遗传,涉及知识产权,涉及古方秘制,对于做臭干子的人家,一桶老卤可能是从岁月深处迢迢而来。当然,现代社会没有什么机密可言,如今豆腐坊到处都有,安徽某些农村一个村子的人都到广州深圳卖豆腐干子,一年几十万闭着眼睛挣。他们的臭豆腐卤水是自制的,其方法五花八门,不外乎一条道,如果是正道的话,就是发酵。臭干子和臭豆腐一样都是闻着臭,吃起来味道很特别,用来切丝炒水芹,或者拌蔬菜,芜湖尤其有名的是臭干子拌花生米,臭干子切丁,花生米去衣,搅拌到一起,淋上麻油,是道喝酒的小菜,因为香,因为有味,可以喝很久的酒。据说金圣叹临刑的时候跟儿子说,臭干子和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真的吗?
臭干子不经放,早上买回来泛着明亮的黛色的臭干子,到了中午就黯淡了,一脸的疲相。加上味道实在是臭,两块臭干子能臭满一个院子,我还记得我爸每次回家休探亲假,我妈一早去菜市,会带回来几块臭干子,我爸炒饭,就臭干子抹水辣椒,甩起来两大碗,吃得很香很香,吃完了甩开膀子干活。
现在,白干子吃得少,油烟滚滚的嫌脏,也嫌费事;臭干子的名声被搞坏了,不敢吃,菜市场的臭干子也破罐子破摔,一片片颜色惨淡形容软沓,根本不想好;酱油干子古风尚存,支撑起干子的半壁江山,也支撑起江南饮食的一方风味。不要看不起干子,差了一块干子厚度,江南饮食大餐的桌子多少是不稳当的。
董糖
董糖是让人觉得暖和的食物。味蕾上沙沙的有一点粗糙,心里温温的有一点甜,我非常怀念的感觉。
我的小小的女儿,用胡萝卜一样的小手指捏住一块,放进嘴巴,粉屑屑地吃了一脸一脖子,然后伸出小红舌头把嘴巴周围舔一舔,她舔的时候用手扳过我的脸,要我不错眼珠地看着她,以显示她的本事很大,可以将嘴巴周围舔干净。这样的把戏玩两次,那包拆开的董糖她再不看一眼。拆了包的董糖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很快就潮湿硬结。不拆包也存不下,这是个应景的东西,于人情上有时令性。
但董糖是我们小时候的所爱,用不着久存,没有什么吃的啊。过年的时候,带包董糖给长辈拜年,香案或八仙桌上撂得东一包西一包,它们没有名字,所以从东家流窜到西家。现在乡下还有这个习惯,所以每年我们能收到几包董糖,它们从冬天熬到春天,被遗忘是令人愤怒的,即使一包糖,也有自尊,某一天某个角落被发现时,它们已同仇敌忾地粘连成可以砍人的砖头。
我一直以为董糖是冬糖,冬天吃的糖。冷的日子,人对甜蜜感的需求特别迫切,在冬天吃董糖可不是件正当其时的美事。后来看一个朋友的文字,才知道正确的写法是董糖,是当年秦淮河边的美女董小宛嫁给冒辟疆后,为了伺候好冒辟疆,专门研制出的食品之一。难怪一枚枚董糖雅意徘徊如印章。董小宛是个风雅的女子,但是再风雅,女人所能取悦男人的手段依然原始,给他吃好喝好。不知道这招在多大程度上管用。对这个男人董小宛呕心沥血,她死得很早,二十七岁,倒是冒辟疆迢迢地活到了七十多。人老了嗜甜,没有了小宛,董糖还是可以继续吃下去。
这样说董糖应是南京的东西了。反正都是江南,一床被子盖了。
芜湖的董糖有点变异。有人叫豆糖,主料是黄豆粉,虽然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但纯粹是模子压制成单薄的方形,拈起来立刻魂飞魄散,没一点筋骨。我家乡的董糖内瓤有韧劲得多,薄薄的灰白色长条,绕成有棱有角的正方形,敷着粉末,情状像中学时老师说散文的形散神不散。吃的时候我们喜欢把长条拉开,仰着头一截截吃。然后将包装纸对折再一仰脖,剩下的粉末全送进嘴里。送得不好会落到眼睛里,若是呛进气嗓,那就要咳嗽好一阵子。我们常常被一包甜得发齁的董糖咳得眼泪汪汪。
那个写董糖的朋友后来去外地谋生,不写这样的小文章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他这样的小文章有意思。就像我觉得一枚小小的董糖比一桌子所谓的西式甜点,比一段所谓烈火烹油的日子有意思。腊月,乡下小店,或者货郎挑的箩筐里,包在玫红色纸里的董糖芳龄莫测,随意印染的黑色花纹模糊伧俗,是喜滋滋的伧俗。没有了董小宛,没有了冒辟疆,董糖只有一路低靡下去。低靡下去是好的,人间的烟火才是真切。
暮春的夜,一层一层吃着一包旧岁的董糖,一点一点地回忆青春岁月。时间将白的稀释成透明,将黑的沉淀到水底。那些透明不了也沉淀不下去的东西,就这样董糖一样窸窸窣窣,不能碰,一碰就四处飘散不可收拾。我的甜蜜的混沌的粗糙的青春。
老油条很绝望
“老油条”是个令人憎恶的词。我的小学同学中的一位,肯定不是流着黄鼻涕的张小军,或天天干干净净齿白唇红的王宝宝,他的学习成绩总是中下游晃荡,长得普普通通,有着跟年龄不相称的早熟,跟成绩不对等的聪明,是小聪明,却足可以让老师用厌烦的口吻对着这个犯了一百零一次规,却无所谓无动于衷的孩子,吐出重复了无数次的三个字:老油条。
没有人喜欢老油条,它代表了陈旧、无赖、经验丰富到金石罔效无可救药。可是,这肯定指的是搁置久了的油条。一根新鲜的油条,先从一团新鲜的面团开始,揉熟醒好捏成一长条,刀不歇气地一路下去,切成麻将牌大小的一块一块,这一块拉长,拉成十来公分,拇指和食指捏紧荡几荡,上劲,然后两头对折,再拉成二十几公分长短,投到沸腾的油锅中。米灰色的油条迅速膨胀变黄,在长筷子下翻滚着,直到膨胀到临界点,也金黄到临界点。然后,它从油锅里抖落一身烟火,在铁篱子上沥干身上的油珠,这个时候的油条新鲜、饱满、金黄,这是它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它攒足了全身的力气,它付出了所有的努力,要拥抱它短暂热烈的人生。可是,总有人被时间剩下,总有油条被口舌错过,它等啊等啊,等有人为它这一生买单,但是没有负担它一生的人。这不是这个人或这根油条的品质问题,更多关乎时运,你无法解释的无可奈何。
时间可以酿就一切美味,可是你也清楚,时间是一切美味包括美人的大敌。油条在饱餐了空气中的水分之后,渐渐由松脆到柔软,由干酥到潮湿——无法避免的,在时间江湖中走过,油条就这样从当红“炸子鸡”到隔夜老油条。吃到嘴里,软、皮、韧。一口咬下,还得借助一点手劲才能撕扯断。也许有人喜欢,肯定有人喜欢,但是大多人不想挑战自己的牙口,口腔也深感不满:它藏在深闺也免不了被这不要脸的老油条死皮赖脸地调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