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南鱼米书(2)
徽菜重油重色重火功。臭鳜鱼、毛豆腐,各种咸货,各种笋子。屯溪老街,除了茶叶店,就是砚台店,徽砚、宣纸让老街浓重的商业氛围里纠缠着挥之不去的书卷气。所有卖毛豆腐的都宣称是《舌尖上的中国》里介绍的毛豆腐,可是所有的毛豆腐都是灰白的,上面一层细密的黄色的毛,像蒸了多次馒头的笼屉布,压根就没有电视镜头里雪白的诗意。据说徽州人过年会吃馄饨,我们在一家叫汪一挑的馄饨店里一人吃了一碗馄饨,然后在斜对门一家烧饼店里买了一堆梅干菜烧饼。
店主殷勤地递上名片,淘宝有店,喜欢请上淘宝。梅干菜烧饼的徽州特色和毛豆腐臭鳜鱼一样,是为了便于储存。从徽州的深山里走出,耗力耗时,随身的干粮一定要耐得住时间,梅干菜,本身就是腌晒后可以长期食用,梅干菜和肥肉丁一起做馅,烤熟的梅干菜烧饼咸香扑鼻,放上个二三十天没有问题,是旧时最适宜的干粮。
还有刀板香,你知道刀板香是什么?其实就是蒸咸肉。咸肉和咸肉是不一样的,现在菜市场买的肉腌了除了炒蒌蒿,蒸是没法吃,不香。徽州的刀板香一定是散养的猪,腊月前后杀了猪割了肉码了盐,起缸后挂在房前屋后晒,晒得透透的五花肉,要吃的时候割一截子,隔水蒸,咸肉下面放山笋,笋子吸油。或者饭烧开了之后放在饭锅头蒸。有刀板什么事儿?刀板就是我们的砧板,其实没有砧板什么事儿。但是有好事者将咸肉放在刀板上蒸,或者蒸熟了拿到刀板上切。这里有个传说,绩溪人,明朝兵部尚书胡宗宪回乡时路过歙县,拜访老师,为了款待他,师母将咸猪肉铺在山笋上,放在刀板上同蒸,胡宗宪大快朵颐,命名此菜为“刀板香”,这个比较符合国人的习惯,一道菜一处风景都是有典故有来头的。还有个说法是将蒸熟的咸肉放在檀香砧板上切片,滚热的肉和檀香砧板零距离后,肉会吸收檀木香。也许的确如此,只是有点故作高端神秘的恶俗。我想好味道应当是日常饮食中偶得的智慧,在现代生活的舍本逐末中人间失真。我们在江村吃饭的时候,问刀板香,烧菜的女人告诉我们,那有什么啊,蒸碗咸肉。也许就是这样,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再多的噱头也无法掩盖生活的真相。当然,江村归旌德,这个江村女人要不是江村成为旅游景点,估计也就能给家里男人孩子烧个家常菜,她说的可以不作数。
可是在徽州,烧菜的都是女人,至少我看到的都是女人。这些街边的饭店里,女人们招呼客人,算账,端茶水,不知道她们的男人哪里去了。在绩溪,我们点了份一品锅,据说这是道徽州名菜,其来头可以追溯到乾隆爷。因为食单上打出的是“乾隆一品锅”,也有“胡适一品锅”,胡适是绩溪的上庄人。写《雅舍小品》的梁实秋在《胡适先生二三事》里写过:“胡先生在上海极司菲尔路的时候,有一回请‘新月’的一些朋友到他家里吃饭,菜是胡太太亲手做的——徽州著名的一品锅。一只大铁锅,口径差不多有一尺,热腾腾地端上桌,里面还在滚沸,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点缀着些蛋饺皮,紧底下是萝卜白菜。胡先生详细介绍这一品锅,告诉我们这是徽州人待客的上品,酒菜、饭菜、汤都在其中。对于胡太太的烹调本领,他是赞不绝口。”胡太太江冬秀是江村人,她娘家和婆家绩溪上庄隔了个山头。从梁实秋这段文字里了解,所谓一品锅其实就是一锅杂七杂八的火锅,鸡鸭鱼肉蛋饺皮与萝卜混搭在一起。接待我们的女人已经蓬着头发,一看就知道是一忙就慌一慌就乱的人,她说,现在哪有时间做出一品锅,这个要预订,我们就是做,你们也没有时间等。她一指,厨房角落里堆着一摞子小铁锅,一品锅最标准的是四层,可以再加,加到九层。慢慢煮慢慢入味。门口一块空地,支了三张桌子,满满坐了一大圈人,对面一块空地,停了四辆车子,都是到此一游的过客,也不是做一品锅的氛围和条件。一大锅笋子烧肉是常备的,来人盛一碗,味道也不错,烧笋子,还是山里人家烧得地道。我们还是吃笋子吧。
我说过我喜欢“江春入旧年”这句诗,喜欢葳蕤与茂密催促着,虽然急景凋年,到底后面跟上来。我更喜欢“杯盘草草供笑语,灯火昏昏话平生”,喜欢暮色四合,寒意落下,昏黄的灯光从木门里钻出来,我知道紧闭的大门内,是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而我,是那个和家里人一起坐在桌边的人。我们吃着热乎乎的饭菜,家常的味道和琐细的回忆涌上来,在袅袅的热气和香味中抵达心灵深处。
炒米热心肠
炒米是糯米炒的。糯米淘净泡酥蒸熟晒干,反复晒,晒得焦干,不然存不住,会长霉。这叫阴米。阴米到炒货店里炒,灰白的阴米和黑色的沙子一起,炒货店师傅用大铲子不停翻动,停一停就会糊。眼见着阴米白了胖了,白了胖了膨化了的阴米有个新名字叫炒米。
炒米有两条道儿,一是做炒米糖,和糖稀花生或者糖稀芝麻一起混合,切片,这是过年零食工程的大项目;一种就是炒米,放到洋铁箱子或者坛子里,孩子当零食掏几把放到口袋里干嚼,或者热水冲泡,都行。只是装炒米的箱子坛子得密封好,炒米吸了潮气就不脆了。不脆的炒米干吃没意思,又黏牙。
炒米一般派不上大用场,都是饿了垫垫饥。抓两把炒米,热水一冲,别看两把炒米有大半碗,一顿热水冲进去打回原形,小半碗。炒米真是不经泡,也不抵饱,只能暂时顶一下。热水冲泡的炒米腾起一阵米香,绵软起来。越是水温高,炒米越软,沸水泡出的炒米,用句家乡话,滑达达地,有人说滑达达地好吃,有人说滑达达地怎吃。口感和味道,真是千人千样,没有道理好讲。
汪曾祺写他家乡,炒米像英国人下午茶的茶点,有人用猪油煎两个荷包蛋,抓把炒米,这是美味也是上品,他说要是谁家天天给孩子吃这个,那是要被议论的。这种吃法太娇惯孩子,我记得小时候老人吃上面宽松一些,太娇惯孩子是要被邻居指指点点的,有的年纪大的当面就讲你,不能这样惯着孩子,肥田收瘪稻。那时候人心淳朴,人家水缸漏了,就是水淌不到自己家,也不会坐视。不过煎荷包蛋我记得在我家乡就算是一道菜了,实在连咸菜都拿不出来,要是家里还可以,煎个荷包蛋给孩子当菜也有偶或为之。来了客人会打蛋下面,有时候没有面条,就炒米打蛋,我们过年的时候到亲戚家拜年也会吃到。热水打两个溏心蛋,蛋五六成熟的时候冲炒米,舀勺子白糖,溏心蛋雪白,橙红色的蛋黄呈流质在吹弹得破的蛋白里流动,咬一口,蛋黄流出来,赶紧一口吞下,觉得应该是世上美味,因为太少吃,但是跟猪八戒吞人参果一样,也一直没有弄清楚世上美味的真正味道。
我喜欢炒米的味道,不仅仅因为是家乡过年的味道,也是因为有着一种温暖朴素的情怀。《板桥家书》说,乡下来了穷亲戚,抓一把炒米佐以两块姜,最是暖老温贫。这个我有体会,有时候我陪着外婆到乡下,乡下穷,再穷,也有一碗热乎乎的炒米,蛋不够,就冲蛋花,一只鸡蛋冲一大碗蛋花,嫩黄色的飘飘渺渺,泡两大碗炒米,一大勺子红糖,一定是谁家预备着坐月子的红糖借来了。捧着炒米碗的手粗糙黧黑,她们总是一脸歉意地说,二奶,乡里没有好东西,慢待你奶孙俩了。
床上垫的是稻草,床单补得像打袼褙,她们的儿女或者孙子皴着红通通的小脸眼巴巴看着我们。我知道炒米是个热心肠。
她们到我们家,我外婆一大海碗面条,三四只鸡蛋,一大勺子猪油招待她们。不够再添。我的外婆也是热心肠。
我家乡的炒米还有一个大用途,就是给坐月子的女人吃。家里有怀孕或者新婚的女人,冬天娘家婆家就要多蒸几屉子阴米,等孩子要落地了,赶紧炒两桶炒米备着。好多女人生完孩子吃的第一餐就是一把红糖几把炒米。据说是又补又不伤人。以前女人坐月子讲究多,这样不能吃那样不能吃,那个阶段的女人跟瓷器一样,易受伤落下终身毛病,炒米趁机跃居老大。坐月子的女人,一天要吃很多餐,饿了就得吃,据说饿着了后半辈子会落下诸如胃疼泛酸水之类的毛病。半夜三更的点火烧锅总是不方便。几只炒米桶就在床头。
一个月子要消耗多少炒米?各个女人的胃口不一样。总之,生了孩子报了信,娘家人送喜,稻箩一头挑一箱炒米,一头挑几百只鸡蛋,几包红糖,扁担头再挂三五只扑腾腾的老母鸡,这个女人不仅月子坐得实在,面子也是有光的。
说真的,几箱子炒米红糖吃下去,不肥上了头十斤是不可能的。
加上老母鸡鸡蛋和天天睡了吃吃了睡,哪个女人一次月子不吹气一样?到此,女人完成了这一生的蝶变,从糯米一样粉雕玉琢的女儿家,到阴米一样羞涩拘谨的小媳妇,然后成了炒米一样粗声大气、虎背熊腰、大大咧咧的孩他娘,端起碗来呼噜噜吃饭,张开嘴巴哇啦啦骂人,一屁股坐在门口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呱淡,一边撩起褂子就给娃喂奶,不管是不是一街走过的人都看着。
千丝万缕常来往
小区门口新开了家早点铺子,我们要了碗牛肉汤面,端上来只闻肉味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肉影。老板说,你要的是牛肉汤面,就是光面浇牛肉汤,哪里有牛肉。要吃牛肉,你应该要牛肉面。再加三块钱。只好再要份牛肉面,要不然根本就没有吃饱的感觉。粗茶淡饭的老百姓,即使已经物质丰厚到腻了鱼肉,潜意识里,还是无肉不欢的。
要是活得比较有品位的或者深谙美食的人,也许正中下怀。1951年,穿着素色布拉吉的张爱玲参加一个旅游团到杭州,在西湖边的餐馆吃面,她喝光了面里的汤,因为觉得那汤实在好味道,将一碗面条剩在了桌上。这是不合适的,她自己也这样感叹。从另一方面说,面汤是很重要的,甚至比面条本身要重要得多,面馆是要在这上面大做文章的,要不就是浇头上。
北方的炸酱面兰州牛肉拉面都很有名,但是真正将面条吃出花样的应该是南方人,就像将饺子吃成经典理所当然是北方人一样。口味清淡的素面、汤味浓稠的苏式面、香滑的沪上面条。去上海,总要想法到沧浪亭吃碗八宝辣酱面,里面的八宝是虾仁、香菇、笋、鸡肉、豌豆、萝卜、鸭肫、腰花,比我们这里八宝菜的八宝可实在得多。如果赶上7到9月份之间,可以吃上三虾面或者虾蟹面,但是价格不菲,精精致致一碗面,要35块钱。吃是吃得起的,就是觉得太奢侈。
当然比不上“舶来面”的身价。这几年,意大利面条、日本面、韩国面纷纷登陆,它们的价格都在国产面之上。一般40块钱左右一款,大概将那样幽雅的环境也打入面条成本里面了。否则真是很难解释,因为分量也只我这样天天念叨瘦身的人够吃。如果你会煮面条,几块钱一斤面条,可以将一家子都吃得舒舒服服。即使是意大利通心粉、日本乌冬面,超市里也能买到,不过煮不出餐馆那个味,无论你的佐料配得多全。话说回来了,天知道他们那面究竟是个什么味才正宗。
说到煮面,就想起港台影视剧里动不动说煮碗面吃,他们煮的是方便面。方便面很大地方便了我们的生活,也大大地降低了面条作为美食的地位。再笨的媳妇也会知道滚水下面吧,只要不下生了或者熟到糊成面饼,放点油盐烫几把小青菜撒几根葱花,青青白白一碗面。
方便面煮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有点审美疲劳?中国老话迎客的饺子送行的面,送别吃面,取的是面条是长的,常来常往的意思。如果是方便面,大概有扫地出门的意思了。这个世界人的嘴巴是越来越刁,人也是越来越懒了。
在芜湖,早餐来碗面条是很寻常很经济的,酒足菜腻主食来一小碗面压压也很常见。芜湖的面基本上是光面、炸酱面、肉丝面这样大众化的东西。虾子面是著名的本帮面,也不贵。但是我自从有幸到厨房里看了看,就没有吃的兴趣了:无非是下碗光面,舀一匙虾子搁上面,有个什么吃头,糊弄人。扬州的虾子酱油汤面更有味道。不过我们这里的鳝丝面也很有名,将黄鳝切丝下面,鳝丝面丝混杂,鳝丝嫩滑,面丝香劲,很有吃头。多年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如今饲料养的黄鳝失了味。有一种很磨牙的吃面,将面条中间掏空了,不是意大利的通心粉,那比较粗,中国的面条都是倾向于细的,甚至龙须面,更是细如发丝。我不知道怎么将这样的面条掏空了,然后再将肉末等做好的调料塞进去。即使塞的是蟹黄,这一碗面条所费也可数,只是这做面条的工夫实在是不小。
那天看央视5套的体育人间,前女排队员苏惠娟专辑,她现在瑞士生活,中午做意大利通心粉给女儿吃,小姑娘不肯用叉子,要用筷子。
苏惠娟说吃通心粉没有用筷子的,只能用叉子。小女孩反驳,你做的通心粉不地道,还是中国面条。有的东西是根深蒂固的,野火烧不尽,尤其是饮食习惯,无意间就带出来了。
香菜美人
香菜是个美人,和粉嫩水灵的小青菜相比,且是个资深美人,从二八佳人到半老徐娘,从姿容婉转到余韵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