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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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富家男孩(6)

付电话费时,那女孩本想拿账单金额开个玩笑,却没能开得了口。安森打算离开广场酒店,却不知该去哪里,这已经是这个下午里的第二次了。旋转门边,一个女人侧对灯光站着,从身形看显然是正怀着孕。门一转动,就带起她肩头薄薄的米黄色披肩,每次她都略带急切地看向门口,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第一眼看到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就席卷而来,让他为之战栗,但直到离她不到五英尺时,他才认出来,那是宝拉。

“嘿,安森·亨特!”

他的心翻了个个儿。

“嘿,宝拉——”

“噢,这真是太奇妙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安森!”

她握住他的双手。从那放松的姿态里,他看出来,对于他们的过去,她已经放下了。可他没有。她曾经唤起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悄然占据了他的脑海;一同回来的还有那种彬彬有礼的风度,他过去总是拿它来面对她的乐观,仿佛害怕损害那美好的表象一般。

“这个夏天我们住在拉伊[18]。皮特得到东部来办些公事——你一定知道了吧,我现在是皮特·哈格蒂太太——所以我们找了栋房子,把孩子们也带来了。你一定要来,到城外来看看我们。”

“可以吗?”他立刻问,“什么时候?”

“随时可以,只要你方便。这是皮特。”旋转门一转,走进来一个高瘦精干的男人,三十来岁的模样,脸庞晒成了棕褐色,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和安森日益臃肿的体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偏巧穿着一件略微紧身的外套,反差就更明显了。

“你不该一直站着,”哈格蒂对他的妻子说,“我们去那边坐下吧。”他指指大堂里的椅子。宝拉迟疑了一下。

“我现在得回家了。”她说,“安森,你不如——不如今晚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怎么样?我们刚安顿下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哈格蒂热情地敲定了这份邀请。

“今晚就来吧。”

他们的车停在酒店门前,宝拉像是累了,沉沉地靠在角落的绸垫子上。

“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聊了,”她说,“像是说不完一样。”

“我想听听你的事儿。”

“噢,”她冲着哈格蒂微笑,“那也得说很久。我有三个孩子,都是上一段婚姻里的。老大五岁了,老二四岁,还有一个三岁。”她又微笑起来。“我很有效率,是吧?”

“都是男孩?”

“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后来——噢,发生了太多事了,一年前我在巴黎离了婚,嫁给了皮特。差不多就是这样——还有,我现在幸福极了。”

到了拉伊,他们的车驶向海滩俱乐部附近的一栋大房子。三个苗条、黝黑的孩子从房子里奔出来,挣开英国家庭女教师,含糊不清地哇哇叫着扑向他们。宝拉有点心不在焉,费力地把他们全都揽进怀里。孩子们每人得到了一个吻,不过他们都有些拘谨,显然已经被清楚地教导过,不能撞着妈妈。哪怕是在他们幼嫩面庞的映衬下,宝拉的皮肤也不显丝毫老态——尽管身体很疲惫,可她看起来比七年前在棕榈滩时更年轻。

晚饭时她一门心思埋头吃饭,后来的广播时间里,她又合起双眼躺在沙发上,以至于安森怀疑自己此时的造访是否不大得体。不过,到九点时,哈格蒂站起身来,愉快地表示他要离开一阵子,给他们俩留出些独处的时间。之后,她才开始缓缓说起自己和过去的事情。

“我的第一个孩子,”她说,“——我们叫她达琳的那个,最大的小女孩——知道有了她时,我几乎想死,那时候洛厄尔和我已经形同陌路了。无法想象那会是我的孩子。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又撕掉了。噢,你那时候对我真是太恶劣了,安森。”

这就是那样的谈话,再次重现了,有高潮,有平谷。安森发现他的回忆突然鲜活起来。

“你不是订过一次婚吗?”她问,“和一个叫多莉还是什么的女孩?”

“我从来没有订过婚。我尝试过,但除了你,我再也没有爱上过任何人,宝拉。”

“噢。”她说。沉默了片刻,她才又开口:“这个孩子是我第一次真正想要的。你瞧,现在我拥有爱情了——终于。”

他没说话,被她回忆里的背叛震惊了。她一定是看出“终于”二字刺伤了他,继续说道:

“我当初迷恋过你,安森。你可以让我去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但我们并不快乐。对你来说,我不够聪明。我不喜欢像你那样,把事情搞复杂。”她停顿了一下。

“你永远不会安定下来。”宝拉说。

这话从背后给了他狠狠一击——在所有指控中,这是他最不该领受的一项。

“我能安定下来,只要女人不是这个样子。”他说,“要不是我太了解她们,要不是女人为了争风吃醋把人宠坏,要是她们还有哪怕一丁点儿自尊。如果我能好好睡上一觉,在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醒过来——你瞧,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宝拉,这就是女人们从我身上看到的,她们因此而喜欢上我。唯一的问题是,我再也无法迈出第一步了。”

快到十一点时,哈格蒂进来了。喝过一杯威士忌后,宝拉站起来,宣布她要去睡觉了。她走过去,与她的丈夫站在一起。

“你去哪里了,我最亲爱的?”她问道。

“去跟艾德·桑德斯喝了一杯。”

“我在担心呢,想着说不定你就跑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外套上。

“他很惹人爱,对吧,安森?”她问道。

“毋庸置疑。”安森笑着说。

她向着她的丈夫仰起脸。

“好了,我准备好了。”她说,回头看着安森,“想看看我们家的体操表演吗?”

“当然。”他用一种兴致盎然的口吻说。

“好的,我们开始了!”

哈格蒂伸出手,轻轻松松地把她抱了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家庭杂技表演。”宝拉说,“他抱我上楼。他很棒,不是吗?”

“是的。”安森说。

哈格蒂微微低下头,用脸蹭蹭宝拉的脸。

“我爱他。”她说,“我刚才一直在这么跟你说,对吧,安森?”

“是的。”他说。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惹人爱的。不是吗,亲爱的?……好了,晚安。我们走了。他很强壮吧?”

“没错。”安森说。

“我们帮你准备了一套睡衣,是皮特的,你会看到的。做个好梦,明天早餐时见。”

“好的。”安森说。

公司里的资深合伙人都坚持安森应该放个假,出国去过个夏天。他们说,七年来他几乎一次假都没休过。他累了,需要改变一下。可是安森不愿意。

“我要是走了的话,”他声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话真荒唐,老伙计。只要三个月,你就能把这些消沉沮丧统统扔掉,然后回到这里来,还像从前一样能干。”

“不。”他固执地摇着头,“一旦停下来,我就不会再回到工作中了。我要是停下脚步,就意味着放弃——我就完了。”

“咱们来赌一把吧。如果你愿意,就歇上六个月——我们不担心你会离开。瞧着吧,不工作你才受不了呢。”

他们为他安排好旅程。他们喜欢安森——人人都喜欢安森——可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整个办公室。从前他总是对工作充满热情,关心同事和下属,只要出现就能带来活力与高涨的情绪。然而最近四个月以来,强烈的紧张不安已经消解了这些品质,取而代之的是四十岁男人的挑剔与悲观。在参与的每一桩交易里,他都扮演着拖后腿、增加压力的角色。

“我要是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

就在他登船的前三天,宝拉·勒让德尔·哈格蒂死了,死于难产。之后我陪了他很长时间,因为我们约好了一起出海。然而,他绝口不提自己的感受,我也看不到任何哪怕最细微的情绪征兆。自从相交以来,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出现。他最关注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三十岁了——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他就会把谈话转到这一点上,然后突然沉默下来。看起来,他似乎觉得这个声明本身就足以引起一连串的思考了。和他的同事们一样,我也对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感到惊讶。因此,当“帕里斯号”终于起航,把他的王国远远抛在身后,驶向两块大陆之间的汪洋大海时,我很高兴。

“去喝一杯怎么样?”他提议。

我们走进酒吧,带着出发日特有的放纵感点了四杯马提尼。一杯鸡尾酒下肚,他就变了模样,突然靠过来,拍着我的膝盖,那股快活劲儿是这几个月以来我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的。

“看到那个戴红色苏格兰帽子的女孩了吗?”他问,“脸色红润、有两条警犬来送她的那个。”

“她很漂亮。”我附和道。

“我到乘务长办公室查过她的资料了,她是一个人。我一会儿就下去找乘务员。今晚我们和她一起晚餐。”

很快他就离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就在甲板上和她一起来来回回地散步,用他浑厚、清晰的声音和她聊天了。青绿色的大海上,她的红色苏格兰帽恰是一抹亮色。她不时仰起脸看他,一头短发闪烁着光亮,愉快地笑着,满怀兴趣和期待。晚餐时,我们喝了些香槟,过得很快活。后来安森还兴致勃勃地打了会儿桌球。看到我们是一起的,好几个人凑过来打听他的名字。直到我起身回舱休息时,他和那姑娘还坐在酒吧沙发上谈笑风生。

整个旅程中,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多,和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本想来个四人行,却始终没能再找到一个人,结果我就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见到他。当然,他有时也到酒吧来喝杯鸡尾酒,跟我说说那个戴红色苏格兰帽的姑娘,说说他和她浪漫大胆的事,说得又离奇又有趣,就像从前一样。我很高兴他又回来了,至少,是我认识的那个他,这也让我轻松不少。我相信,如果没有人爱慕着他,像铁屑之于磁铁般应和着他,帮助他解读自己,应许他某些东西,他是绝不会快乐的。应许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她们在向他承诺,在这世界上,总会有女人拿出她们最光彩、最新鲜、最宝贵的时光,来呵护照看他心目中所珍视的那份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