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止尽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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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每天,闭园钟声之后,我要花三分钟,到旋转动力部打卡,再步行三分钟,到游乐场正门,乘坐七号线回家。

临下地铁前,我要买一瓶热牛奶。便利店值班的大雄,手臂非常细,说话粗声大气,他可以叫出我的名字,每次都跟我开玩笑说:“哟,过山车小林先生,您下班了?”只是以示礼貌。

大部分时候我不需要回答他,他也不会再说话。

牛奶喝掉,这一天,基本上就算过去了。

今天,我到旋转动力部打卡走了八分钟。到游乐场西门便利店,我花费了十分钟,因为我背着已经醉倒的律师……哦……不对,是女高音歌唱家小姐。虽然她不算重,可背十分钟还是非常累的,更何况,我还要单手扶住她的同时,另一只手拿着她硕大无比的高跟鞋。

习惯的打破,让所有人都像第一天遇到我,包括保卫安程,都在此刻醒过来,好奇地问,谁啊。

我像运送女尸的杀人犯一样,羞红了脸说,一个朋友。

哇,连川成都有朋友了。安程笑我,像我就应该且必须是一个人。我打完卡迅速转身走了。

“难怪都下雪了。”保卫安程补充道。

果然,我的心情好了不少,抬头望去,天空开始窸窸窣窣地掉下雪花,路灯射出区域的光,像一个个巨大的喷水壶,呈现出童话般的场景。

如果不是背着一个人的话。

女高音小姐并未发出声响,她的手在我胸前交叉,又被宽大的衣袖挡住。

她是在说“完蛋了”这句话之后醉倒的。

吃了炸鸡,喝了啤酒,坐了过山车,完成一天任务,然后轰然倒下,像一根直立了七十年的大烟囱,可这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我的内心狂吼,但看起来还是任劳任怨。

我去便利店,大雄说完“欢迎光临”之后,满脸疑问地看着我。我一定略显狼狈,但习惯保持没有表情,他准备好了问候,只好依次把它们说完,不然像仪式行进了一半。

“过山车小林先生,您下班了?”

我支吾一声,伸手去拿牛奶,又迟疑了一下,说,两瓶吧。

大雄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给了我两瓶,又贴心地走出来,把它们放在我大衣的口袋里。

牛奶瓶在我的口袋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奇怪的节奏。我背着女高音小姐略显茫然,如果她仍旧这样不省人事的话,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呃,说处理也好像不对,毕竟她目前虽然状如尸体,但仍旧是个大活人。

路已经开始被雪覆盖,有脚印们挤挤挨挨通向地铁站。路人没有侧目,他们对在游乐场出来的男女情侣并不在意,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姿态,脸上画着什么鬼东西。

到地铁上,我把她竭力摆成正常的样子,但还是放得有点重,可能戳到了她的尾骨?她咕哝了一下,证明她确实活着。她看起来长得不错……呃,虽然我也没什么判断,但皮肤看起来很好,嘴唇略厚,睡着的样子也像生气,显得倔强。

可能因为在过山车上哭过了,被泪水冲刷之后,她的眉目更清晰了一些,反而显得亲切,只是眉毛皱在一起,看起来梦境不算美好。或者她真的是个律师,刚打完一场不轻松的官司?或者她是一个今天被淘汰不能唱主角的女高音歌手?总之,我断定她是经历了一件不开心的事,才会在即将闭园的时候冲进游乐场,迫不及待地要坐一次过山车。

“前方即将到站,迟远站。”

报站声响起,她突然睁开眼睛,看我正定睛看她,也没有丝毫羞怯和不好意思。她整理了一下大衣,又捋了下头发,穿上高跟鞋,站起身来,向我点了一下头,再用劈了的声音说:“谢谢你,白龙马,刚才实在是走不动了。”然后大剌剌地冲我笑了一下,再俯身下来,左手在我眼前虚晃了一下,然后右手迅速地从我衣兜里掏出一瓶牛奶。

声音里,高音像被抽去了,只剩下浑浊的中低音。

我被她装醉骗了,我想是这样的。

“嗯,还是热的,谢谢你,不过,就算是你的补偿吧。”地铁停在迟远站,她转身下车,动作灵活,毫无醉态。

“呃,不过声音真是劈了,还好,我是魔术师,根本不需要声音。”她说。

“林川成,谢谢你啊。”她在车门外站定了,用手指了下牛奶,狡黠地一笑。

地铁门应声关上,将她粗哑的声音关在了车外头,“你怎么知道我叫……”我问了半句。

“林川成?”后半句被我吞了下去,她的笑脸定格在地铁门外,旋即被疾驰的地铁甩在身后。

嗯,她刚才装睡,捉弄我,还是个善于收集证据的人,我这样想,或许她真的是个律师也说不定。

但和每天都会遇到的奇怪的人一样,她只是个无聊日子的馈赠罢了,不值一提。

看着地铁车窗影子里的自己,我叹了一口气,今天要结束了。

我从山目站下车,步行四分钟回家,我住在一个叫风和的公寓里,算是闹中取静。邻居是我的好朋友陈悟,因为有陈悟做伴,我妈放弃让我去美国的想法,任我独自居住。她做了很多努力,为了更像一个亲生母亲的样子,我理解她。

但秘密也不能告诉她。

牛奶瓶和什么发出撞击声,发出一声小巧的提醒。我对声音和气味格外敏感,这算是个特长,但特长于我毫无用处,即便我可以在高速旋转的过山车轰鸣声里,发现靳山扣子掉地上的声音,以及他女友身上特有的廉价香水气味,以此判断他昨晚住在自己家还是女友家。

但这也毫无意义。

我伸手掏兜,发现兜里多了一块糖,是梅子糖。

路灯发出晕黄的暖光,雪仍下个不停,路上没有行人,简直是我在独享整个雪天。我笑了一下,真是个身手敏捷的女孩子啊。她真的是魔术师,还是歌唱家,还是律师?

走到公寓门前的时候,我发现我不认识奇怪职业的人。我的好朋友陈悟,不过是个吊儿郎当的富二代,他经营一家广告公司。我觉得,他上班是为了展示他的穿衣品位,被杂志采访,以及这样才能有“休假”这两个字出现在生命里,不然,他的人生,就只有休假。

引擎声在我的左边停下。陈悟从车窗里看出来,头发根根分明,构成好看的圆寸形:“喂,镇定剂,你傻笑什么?”

我在衣兜里攥紧了梅子糖,像怕被陈悟识破一样。“没什么。倒是你,此刻出门,大概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反客为主,直接提问。

“呃,”陈悟揉了下鼻子,“真是瞒不住你,确实,我遭遇了劲敌,三次见面,还不主动约我!”他挑了下眉毛,像一个打败了游戏又攒好钱再度冲击游戏厅的小孩儿。“不过,今晚一定拿下。”他又邪恶地笑了一下,虽然只是假装邪恶。

“你记得吃药,记得啊。”陈悟说完,“我先去,这女的,我迟到一会儿就会小题大做。”

我点头称是,看他的银色奔驰迅速开出小区。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是好朋友。

到家,便当放在厨房里,有指定位置;大衣脱掉,按照编号悬挂,拿止菌喷雾喷三下;带着代币去楼下花园遛遛,等待它拉屎尿尿。

哦,我忘了说,我有一只拉布拉多犬,名叫代币,是我在游戏厅门口捡来的,当时它刚满两个月,看起来骨瘦如柴,随时可能死。陈悟说,你能照顾自己就不错了,还要养着这个,假装盲人吗?陈悟看起来很嫌恶它,又禁不住和它互动。好斗的陈悟试图征服代币,代币冲他低吼,躲在我的身后,并不受他的控制。

“在游戏厅发现它的,叫代币好不好?”

于是,虽然是陈悟起的名字,代币却一直把他当作入侵者。

回到家里,给代币擦干净脚,再给它倒好狗粮。

我在沙发的第一格喝掉牛奶,拿起编号57号的本子,用来记录今天必须记录的事情,以方便日后查阅。

代币把头放在地毯上,斜着一只眼睛看我。

嗯,似乎没什么可记,我写道:“下雪了,值得喝一杯。”

然后慢慢地洗漱,换上有编号的睡衣,今天该穿1号。

我的卧室,东西很少,看起来清冷。陈悟说,这真是性冷淡的风格啊。

拿出药盒,两粒,看起来胶囊平凡无奇,哇哇哇,陈悟每次看到都说,负担不算重哦。

他真是个精力无限的年轻人。

我吞掉这些药片,关上落地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药效很快就会到来,我非常适应这些。

然后,我突然起身,到大衣柜前,从口袋里掏出那颗话梅糖。

药效上来了,我的头开始像被什么东西叩击,发出持续性的疼痛。

这世界有无数的符号、图像、气味、人的面孔、人和人之间发生的事件。为了方便储存,它们都被统称为记忆。

曾经看着电脑,我问:“你说那些删除的东西去哪里了?”

陈悟没有回答我,文件被甩进回收站里,发出清脆的揉纸声。那是一张类似A4纸被一双大手迅速变成纸团的声音,文件们像发出最后的一声呻吟,旋即消失不见。

你说那些删除的东西去哪里了?

“你不用惊慌。”

“在这个世界上,和你同样的人有七十九个。”

我需要靠轻轻读出声音,才好理解这些文字。

在编号57号日记本的扉页这样写着:“每天,你都要服用一次药物,以便清除你多余的记忆,它们并不重要。”

“学名叫超忆症。”

“大概意思是,你会记得发生的任何事情,包括时间、天气、温度和细节,犹如存储无数的单帧图片,但这对于你的正常生活来说,负担太重了。”

“试着清理它们也不痛苦,当然,你的损失是,你将失去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样你就是一个看起来普通的人了。”

“或者,它只是你不可多得的特征,区别于他人的秘密。”

我看着那颗糖,它散发出淡淡的梅子味道,即便被糖纸紧紧包裹着,它逐渐变得模糊,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嗯,或许,女高音小姐、律师小姐、魔术师小姐,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