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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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沉沦的土地(1)

民国八年秋,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大规模开采黄河故道流域的刘家洼煤田,造成采矿性地震,地表陷落。

初时,坍陷土地约十余顷,生荒三两处。乡人闹至公司,嗣后,双方拟共同商定赔偿约法。然而公司借口办矿之初,银根吃紧,未予履行。九年二月,土地继续陷落。坍陷之地,由青泉县境东北之西河寨,迤逦至邻县东原镇。下陷表征随处可见:土地凸凹不平,高低之差丈许数尺不等。地中民坟亦被波及,棺柩出士,白骨露天。总计受害者已近数千家。月中,黄河故道大堤发现裂隙,纵横数十道,宽约半尺。月末,坍陷危及村落,东原镇部分民舍倒塌,寨墙拉裂多处。至此,公司仍不实施赔偿。乡人极为愤慨,发誓与之一拚,保卫乡土。三月初,各村民众秘密集合,以民间武器竞相武装,推出乡绅刘叔杰为首领,拟以武力争斗。形势严重,民交迫在眉睫。

兴华公司被迫派员勘察塌陷土地之惨状……

第一节

刘四,刘四麻子,刘四爷,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垅地,却透着硬气,楞是敢称爷。四爷爱喝高粱烧,爱吃猪头肉,更爱凑热闹。偌大的西河寨少了任何体面的人物都可以,独独少不得他。你办红白喜事,若不邀他,他敢在你洞房的梁头上上吊,敢在你祖坟上掘洞。他理直气壮地认为,他生来就是吃世界的。恁大的世界,不让他吃,还留着干㞗?!从满清到民国,他硬是拳打脚踢,横啃竖咬,闹得个两腮冒油,脑满肠肥。

民国九年,四爷来到这个世界已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五十个洋洋得意的年头。昨日,在乡绅刘叔杰刘三先生宴请乡民代表时,他又饱饮美酒,顺便庆贺了自己的五十大寿。在酒席上,听说兴华公司要来察看矿区周围坍陷的地亩,便自告奋勇做了向导兼乡民代表。

眼下,四爷正代表四村乡民,比其他随从更卖力地陪着刘叔杰刘三先生和兴华公司矿长王子非,视察广袤的旷野。

路不好走,黄泥大道上四处是砂礓、浮土。入冬以后便再没落过一星儿雨、雪,空气干燥得很,纷杂的脚步踏下去,灰蒙蒙的浮土便沸沸扬扬地腾起来。没出五里地,四爷已累得气喘吁吁,灰面人儿似的了。汗珠子开始从保养得很好的皮肉中往外钻,从额头、脸颊、脖子上往下流;贴身穿着的黑乎乎油腻腻,分不清本色的对襟小褂已被汗水打湿。

四爷委实辛苦了。

他不停地揭帽,用那软塌塌的破毡帽扇风擦汗。他感到浑身刺痒,仿佛养在身上的虱子一时间举行了总暴动。四爷有点烦躁了,出村时那点可怜的得意,已被无端的仇恨所替代:“奶奶个熊,累杀了四爷,要卖爷肉?不孝顺的东西!”

敢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讲。四爷并不是所有人的爷,在三先生面前,他就不敢称爷。三先生是什么人?在晚清中过举,名流!在名流面前称爷?呸,什么东西!四爷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东西!要不,他何以从满清吃进民国?!矿长王子非就不算啥了,他给四爷做孙子,四爷还作兴不要哩!四爷有四爷的优越感,四爷光棍一条,通吃两代公司。甭看王子非现刻儿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人模狗样的,在四爷看来,通通是三寸厚的膘子肉,大白面的馍——遭吃的料。

从民国初年起,四爷就开始吃工业了。

后山庄的杨老大打水井,七尺见煤。一下子,这块闭塞的土地唱大戏一样热闹起来。先是当地乡民开小窑,后是南方过来的资本家打大井。黄河故道北岸的刘家洼,原不过有十几户山东过来的灾民,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繁华的经济政治中心,两代煤矿公司均在这儿安营扎寨。为了又多又快地运煤,煤矿公司拓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小铁道,沟通了津浦线的河口车站。十年间,刘家洼以及刘家洼周围荒芜的土地上,吸引了几千户人定居谋生。

这块土地下埋藏着富饶的宝藏,浅部煤层,厚两三米,深部煤层竟厚达五六米。当国外资本几乎垄断了中国能源的时候,有多少企业家想做这块土地的主人呀!这令人垂涎的宝藏给了多少人发财的梦想。

不过,在这里发财很难。第一代公司——刘家洼煤矿公司,投银二万两,建了三座大井。出煤不到两年,适逢洪水暴发,大井淹没,资方无力维持,旋以一万五千两白银盘出。第二代公司——振亚煤矿有限公司,办矿五年,打井五座,终因军阀混战,劳资纠纷,捐税勒索,濒临倒闭。民国八年初,折洋六十万,盘给现在的新资团——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四爷和这三家公司都有缘份。

刘家洼公司开办之初,他找到三先生,请三先生保荐池到公司做事。那时,三先生对办矿的危害尚无深刻认识,又当着公司地方顾问,便在公司经理登门造访时,提起了此事。经理碍着三先生的面子,捏着鼻子收了他。可四爷也太不争气,吃喝嫖赌,盗卖器材,不到三个月,便被撵走了。

拿不到公司俸洋,四爷还不辞劳苦地为公司操劳。其时,适逢井下窑木紧张之际,他便走家串户四处扬言。谁敢卖窑木给公司,他就放火烧谁的房子。吓得当地乡民无不战战兢兢。后来,公司无奈,重又收用了他。

振亚时期,公司说什么也不要他了。这时,公司的后台很硬,公司的主事人是袁世凯袁总统的亲戚,公司从北京调来十余名大兵做骨干,成立了矿警队。一般的无赖都收敛了,四爷却不。公司为煤矿前途计,决定修建直通河口车站的小铁道。四爷听到消息后,用双倍的价钱买下了铁道必经线路上的十五亩薄地,连夜撮了几堆黄土充作坟茔。公司征买了所需的土地,独独买不下这十五亩,逼得公司工程搁置。四爷声称:祖坟在此,这十五亩地千金不卖。搞到后来,还是当地乡绅出面调停,公司旋以高出原价二十倍的价钱买下土地,并让他当了挂名的土木股副股长,每月老洋十块,洋面一袋,一直养了他五年。

去年初,兴华新资团接办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盛气凌人,根本不把四爷看在眼里,毫不客气地砸了四爷的饭碗,并扬言:此类人等,兴华将永不录用。这着实伤了四爷的自尊心,恁大的公司竟不养着四爷,这委实太不合乎情理了,很有些天地不容的味道哩!四爷生气了,发誓要给公司一点厉害瞧瞧!

盼了一年多,机会终于盼到了:兴华公司开采地下煤,造成了大片未征土地的坍陷,激起了四乡民众的愤怒。好,总算轮到四爷露一手了。……

想到这里,四爷有了点小小的兴奋,扭头看了看弥勒佛一般端坐在轿子里的三先生,酒糟鼻子愈发红亮起来,凸凹不平的麻脸上挤出三分得意,七分谄媚的笑。

三先生十分悠闲,白胖的手上懒散地捧着个油亮的紫陶砂壶,嘴角上噙着王子非敬奉的洋烟卷,在轿子里一颠一颠地摇头晃脑。他慈善的面孔对着左首的轿窗,两只眼睛眯着,眼皮象两扇没关严的门,瞳人透过门缝扫视着春天的旷野。

暖暖的太阳当顶照着,阳光下,极目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因严重的干旱而龟裂了,地里的麦苗枯黄干瘦,象老人下巴上的胡须。这枯黄中又套着醒目的白色——那是浮在土表上的盐碱,使人不由地想起没有洗净的尿布。这里的贫穷活生生地写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没法掩饰,也没有谁想来掩饰。土地能够供奉给人们的最高收获,远远不能满足人们肚皮的最低需求,于是便产生了合乎情理的贫困,而这贫困却又是三代煤矿公司赖以生存的牢固基础。贫困,为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渐渐地接近了矿区,坍陷的土地开始进入一行人的视野。坍陷是严重的,本来就缺乏绿色生命的土地,在这里又被强大的外力扭曲了。

一行人停了下来。三先生、王子非走下轿子,二人一前一后,在四爷的引导下踏入了一块坟地。

坟地位于坍陷土地的斜坡上,半数以上的老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些坟穴露出了腐朽的棺木,有些葬得较浅的墓中露出了白骨。坟地上的树木倒没有因此死亡,大都歪歪扭扭的立着,仿佛以自身的存在证实着这罪恶的变化。

指着裸露的白骨,四爷终于找到了发泄仇恨的机会,脖子上凸起蚯蚓般的青筋,声音颇为宏亮饱满:

“你们缺德哟!奶奶个熊,把人家祖宗抛骨旷野,这要断子绝孙的!赚这样的钱,黑心烂肺烂鸡巴!要搁在你四爷身上,爷非跟你们拚了不可!呸!奶奶个熊!……”

王子非没说话,他根本没把四爷当作什么东西。要紧的是注意三先生的脸色,不要惹出他的不快。在最后解决这块坍陷土地问题时,三先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子非居高临下地瞥了四爷一眼,眼光中很有几分轻蔑。

三先生挥挥手,很威严地打断了四爷的话头:“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他转身对王子非道:“坍陷确乎很严重、很严重哇!”

“是的!这是敝公司开采小湖系煤层所致,敝公司与鄙人确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事前为何不和地方协商,征买矿地?”

王子非稍一沉思:“敝公司根据采矿法及省颁条例之规定:‘矿业用地,只需得到官厅许可,即可供用,损坏地容时,则负赔偿之责。’况且,采矿之初,我们并没有估计到会有如此严重之坍塌,故没有征买矿地。”

“哦!”三先生吟哦一声,点了点脑袋,又问:“贵公司现有已征购的矿地多少亩?未征之坍陷土地多少亩?”

“敝公司从振亚手里接过矿地计八千七百亩,刘家洼三千七百亩,东大乡四村两千亩,东原镇三千亩。未征购的坍陷土地么,尚未做详细测量。初估一下,约有三千亩左右,主要分布在东大乡四村及刘家洼西部。”

王子非系振亚公司高级职员,后被兴华公司留用,肚里自有一本账,说出话来总是有根有据。

三先生冷冷一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三千亩怕打不住吧?啊?鄙人近月来连接乡民、乡绅之报告,坍陷之地,怕有五千亩以上吧?”

“还不止五千亩呢!”四爷立即挺着脖子证实道,“光咱东大乡就四千,三先生的地,一半坍陷区!”

王子非道:“口说无凭,我公司有采矿地图,坍陷区标得明明白白!”

“哦?有图?有图就好!不过,王先生,鄙人有一言相劝:此地不同你们上海,民风僳悍得很哪!早年,乾隆皇上对此地曾御批八字:‘穷山恶水,泼妇刁民’。每逢灾荒,即有暴民闹事。对塌陷土地一事,公司还要通融些哟!”

三先生这彬彬有礼的话语里已带了些威胁的意味。王子非立即察觉了,然而,他并未料到,这威胁转眼间便成了事实。

从坟地里走出来,一行人继续东行。

五里之外便是东原镇。东原镇名为镇,实则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杂姓村落,素有武乡之称。早年,这村里出过一个武举。在东原镇村头上,一行人被乡民们围住了。

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方脸大嘴,一口黑黄的大牙,满脸短须,熊掌似的手里攥着根锄柄,浑身上下透着杀机。身边身后,男男女女聚了一群。他们衣衫褴褛,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女的手牵着面黄肌瘦的孩子。

四爷走在前面,最先迎着那汉子。

汉子一抱拳:“四哥来了?”

“来了!来了!”

“公司的龟孙在哪?”

“喏,那个坐在前面轿里的!”

汉子腾地提起锄柄,几步冲到王子非轿前,未等轿子停稳,便撩开轿帘,老鹰掏鸡一般把王子非揪了出来。

王子非懵了。一瞬间,脸上变了些颜色,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闪电似地在瘦削的脸上现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轿后两个持枪矿警冲了过来,操起枪托对那汉子便抡。不料,枪托未能触到汉子身上,汉子已猛转过身,躲开了,抡起锄柄,对左边的矿警回敬了一下,却也打空了。

短暂的交锋之间,王子非已恢复了常态,恢复了一个公司代理人的尊严。他厉声将矿警喝住。他明白,在这里打将起来,他决不会占什么便宜,而且,事态闹大更难收场。

三先生也从轿子里走出,就势将那汉子骂了一通:“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万事礼为先,兵家还讲究先礼而后兵。青天白日之下,你们招呼都不打一声,竟敢持械行凶!没有规矩了?唵?!丢咱地方的脸!”

汉子顺从地垂下头:“是,先生,小的粗鲁!”

接着,汉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刘乡长,刘青天,您老人家可得为咱地方的小民百姓做主哇!”

一群人全跪下了:“三先生,您可得为俺们做主哇!”

三先生大大受了感动,弓腰驼背,一一扶起众人,颇动感情地道:“父老乡亲们,刘某一定为你们据理力争!看着你们深受公司之害,我亦有切肤之痛!我当会同各乡代表,与公司交涉,尽快订出一个对得起诸位的赔偿方案。”

王子非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看着面前这群被逼疯了似的穷苦乡民,心头也掠过一丝痛楚。他们确有难处呵!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繁衍的土地,突然在一个早晨下陷了,沉沦了,而且久久不予赔偿,自己处在这个地位上也是不能容忍的。土地是农民的命,损坏农民的土地不就是谋财害命吗!

他整了整被汉子抓乱了的衣领、衣襟,谨慎而真诚地道:“乡亲们,公司对不起大家,鄙人对不起诸位。但,鄙人在此愿以人格保证,公司将在最短的时间里着手丈量土地,对你们的损失予以赔偿。也望诸位广为传告,以息众怨。”

说毕,王子非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钻进了轿子。

一个满脸污垢,披散着头发的老妇人,拉着两个瘦猫似的女孩儿,扒着轿杆哭道:“公司大老爷,你们说话可要作数哇!呜——呜——我们孤儿寡妇就这十五亩薄地哇!俺们只要赔偿,不能卖地呀!呜——呜——呜——”

三先生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流年不利,今年怕又要闹饥荒哩!”

安慰了老妇人几句,三先生也上了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