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沉默的羔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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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4)

可现在,你在联邦调查局已经失宠了。你是否觉得自己在走着你父亲的路呢?你曾经设想过他做了处长——或者比杰克·克劳福德更大的官,做了副局长,骄傲地望着你前进吗?而现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为你的耻辱感到难堪,抬不起头了呢?是因为你的失败吗?你那大有前途的事业就这样遗憾地、渺小地结束了吗?你看见你自己干着你妈妈在吸毒者对你父亲射出那颗子弹之后被迫去干的仆役活吗?唔……你的失败会不会玷污了他们俩?人们会不会错误地认为你的父母都是拖车营地里招凶惹祸的白人渣滓?告诉我真话,史达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们再谈。

我现在要告诉你你所具有的一种品质,它能够帮助你:你不会因为泪眼模糊而看不见东西,你还有头脑继续读下去。

你会觉得有一种练习对你有用处,我要你跟着我做。

你有黑色的长柄平底煎锅吗?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像你会没有那种锅。把它拿到桌上来,打开头顶的灯。

马普继承了她奶奶的长柄平底煎锅,常常使用。那锅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玻璃,从没有沾过肥皂。史达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着锅,克拉丽丝。弯腰低头看看,它如果是你妈妈的锅(那是很可能的),它的分子里就保存着所有在它旁边进行过的谈话所造成的振动。所有的谈话:发小脾气的话、举足轻重的知心话、对灾难的平淡的叙述、爱情的嘟哝和诗篇。

在桌边坐下来吧,克拉丽丝,往锅里看。那锅要是使用得很多,就会是一片漆黑,是吗?望着它就像望进一口井里。锅底上没有你清楚的面影,但是你在锅底模糊出现了,是吗?你在那儿有一张黑脸,后面的光像个日冕,你的头发像在燃烧。

我们都是碳元素的精制复合物,克拉丽丝。你、锅、你在地下冷得像锅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听着,你那奋斗过的爸爸和妈妈所发出的真正声音是什么?他们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要的是确切的回忆,不要堵在你心里的幻觉。

你爸爸为什么没有跟法院那帮人混好,当上副治安官?你妈妈为什么要去汽车旅馆做清洁女工来抚养你?尽管她并未能一直抚养你至长大成人。

你对这个厨房的最生动的记忆是什么?——不是对医院的记忆,是对厨房的记忆。

我妈妈从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迹的记忆。

你对这个厨房最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我爸爸用那把断了头的小刀剥着橙子,把橙子瓣分给我们。

你的爸爸,克拉丽丝,是个巡夜人,你妈妈是个用人。

光辉的联邦政府职业生涯是你的还是他们的?在腐朽的官僚主义制度下你的爸爸能够卑鄙到什么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马屁?你这一辈子见他奉承讨好过谁吗?

你的上级表现过什么价值观,克拉丽丝?你爸爸妈妈呢?他们表现过什么价值观?若是表现过,他俩和你上级的价值观是否相同?

望到那诚实的铁锅深处去,告诉我,你是否辜负了你死去的亲人?他们会不会让你去拍马屁?他们对硬骨头的看法如何?你的骨头是可以硬的,想怎么硬就怎么硬。

你是个战士,克拉丽丝,敌人死了,婴儿却安然无恙。你是个战士。

最稳定的元素出现在周期表的中间,大体在铁和银之间。

在铁和银之间。我认为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汉尼拔·莱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还欠我一点信息。告诉我,你是否仍然在醒来时听见羔羊哀叫?随便哪个星期天在《泰晤士报》国内版、《国际先驱论坛报》和《中国邮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寻找A.A.阿龙,这样就会登在第一条。下面署名汉娜。

读着这信,史达琳听见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严格安全措施的病房里听见过的声音。那声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启发了她。那时她不得不用生命里最微妙的感受去换取汉尼拔·莱克特对野牛比尔[19]的重要情报。他那很少使用的嗓音中的金属刮擦声仍然在她梦里震响。

厨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个新的蜘蛛网,史达琳瞪着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兴又难过,又难过又高兴。高兴有救了,看见了治疗伤害的办法;难过的是莱克特博士在洛杉矶的转信机构雇用的一定是廉价助手,这一回用了一台邮资机。杰克·克劳福德见了这信一定会高兴,邮政当局和实验室也会很高兴。

6

梅森过日子的房间很安静,但有它自己轻柔的脉动,那是给梅森送气的呼吸器的咝咝声和“叹息”声。屋子很黑,只有巨大的鱼缸亮得耀眼。缸里有一条外国海鳝转来转去,画着永远画不完的8字,投下的影子像一条黑带在屋子里晃动。

梅森编成辫子的头发像鳞甲一样搭在呼吸器壳上,遮住了胸口。床的一头抬了起来,一组管子吊在他面前,像牧神的排箫。

梅森的长舌头从牙齿后面伸出,在最后的管子上卷了卷,随着呼吸器下一次的呼吸吹了一下。

墙上话筒里的声音立即回答:“什么事,先生?”

“要《闲话报》。”话里的唇音发不出来,但声音深沉洪亮,是广播里的那种。

“第一页是……”

“不用你读,用反射器投射。”梅森的话里没有唇音。

一个架高了的监视器的大屏幕咔咔地响了。《闲话报》的红色报头出现,蓝绿色的荧光转成了粉红色。

“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的杀人机器。”梅森经过三次呼吸器缓慢的送气念道。他可以放大插图画面。

他只有一只手伸在被单外面。那手动了起来,像一只灰白色的蜘蛛蟹一样爬着。主要靠手指头的动作,而不靠那消瘦的胳臂的力气。梅森不大能转动脑袋去看,只靠拇指、无名指和小指推着食指和中指像触角一样前进。那手找到了遥控器,靠了它,他可以伸缩镜头和翻页。

梅森读得很慢。他唯一的眼睛上的护目镜每分钟发出两次轻微的咝咝声,把潮气喷到他没有眼睑的眼球上,常常使镜头模糊。他花了二十分钟读完了主要文章和侧栏文章。

“放上X光片。”他读完后说。

巨大的X光片要在监视器上清楚显示必须有光台[20]。一会儿之后出现了一只人的手,显然受到过伤害。又一个镜头,展示出那手和整个胳臂。附在X光上的箭头指出手肘与肩头之间的肱骨上有一个陈旧性裂口。

梅森看着那镜头,连着呼吸了几次。“把信投上来。”他终于说。

屏幕上出现了精美的印刷体字,经过放大,显得怪诞。

亲爱的克拉丽丝,梅森读道,我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开的作践……那声音的节奏刺激起了梅森对往昔的回忆,那回忆缭绕着他、缭绕着他的床和房间,撕开了他无法讲述的梦的疮疤,驱使他的心跳超过了呼吸的速度。呼吸器意识到他的激动,加快了给他肺叶输气的速度。

他以他那痛苦的速度在开动着的机器上读完了信,像在马背上读着。他闭不上眼睛,但是读完之后他的注意力离开了眼睛后面,想了一会儿,这时呼吸器缓慢下来。然后他吹了吹管子。

“在,先生。”

“联系国会议员费尔默。给我耳机,把扬声话筒打开。”

“克拉丽丝·史达琳。”他在下一次机器容许他说话时说,说那名字时爆破音有问题,他却应付得很好,把所有的音都发了出来。他在等候电话时打了一会儿瞌睡。海鳝的影子在他的被单上、脸上和盘起的头发上爬动。

7

华盛顿和哥伦比亚特区的联邦调查局办事处大楼叫做鹰岬,因为此处曾为南北战争时的一家医院,医院旁边聚集过一大群兀鹰。

今天在这儿聚集的人是药物管理局、烟酒火器局和联邦调查局的中层管理人员,是来讨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命运的。

史达琳一个人站在她上司办公室里的厚绒地毯上。她能听见自己脑袋上绷带下的脉搏怦怦跳动,在脉搏之外她也听见了隔壁会议室毛玻璃门后闷沉沉的谈话声。

联邦调查局硕大的局徽和玻璃上的金字格言“忠诚、勇敢、廉洁”显得灿烂辉煌。

局徽后面的声音带着情绪时起时伏。别的话她听不清,却听得出自己的名字。

大楼俯瞰着一汪潭水,那水里可以划船,可以通向麦克奈尔要塞。被控刺杀林肯的暗杀集团就是在那儿被绞死的。

史达琳的脑子里闪过她见过的照片,玛丽·萨拉特从她自己的棺材边经过,上了麦克奈尔要塞的绞架,戴上了头套,在活动翻板上站住了。她的裙摆被拴在腿上,以免在发出轰隆声往黑暗里坠落时出现不雅的场面。

史达琳听见隔壁的人们站起身子、椅子擦着地板的声音。现在他们鱼贯而入,进了这间办公室。有些面孔她是熟悉的。天呀,努南来了!那是整个调查部门的一号人物,独裁者。

还有她的仇家,从司法部门来的保罗·克伦德勒。长脖子、两个圆耳朵高高伸在脑袋上,像土狼一样。克伦德勒是个野心家,是督察长身旁的后台人物。自从七年前史达琳先于克伦德勒击毙了系列杀人犯野牛比尔,办成了那桩有名的案子之后,他一有机会就往她的人事档案里滴毒汁,还对职业考评委员会的耳朵说了许多悄悄话。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跟她一起上过火线,一起使用过拘票,一起经历过枪林弹雨,一起从头发里梳掉过玻璃碴子。

这些人谁都没有看她,后来又都突然望着她,好像一大群人突然转过身望着正羞怯怯走着路的瘸子。

“坐下,史达琳特工。”她的上司克林特·皮尔索尔揉着自己粗大的手腕,好像被手表擦伤了手。

他避开她的目光,只对面向窗户的一张圈手椅做了个手势。质询会上的这个座位可不是个光彩的地方。

七个人一直站着,在明亮的窗户前呈现黑色的剪影轮廓。此刻史达琳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可是在光亮下却能看见他们的腿和脚。五个人穿的是系带子的厚底便鞋,就是攀上了华盛顿高位的农村滑头们常穿的那种。有一双是汤姆·麦克安翼状镶头皮鞋,配上可发姆革的鞋底。七双鞋中有几双是福禄盛翼状镶头皮鞋。空气里有一种穿热了的皮鞋的鞋油味。

“这里也许有你不认识的人,史达琳特工。这是局长助理努南,我相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是药物管理局的约翰·埃尔德雷奇;烟酒火器局的鲍勃·斯尼德;市长助理本尼·霍尔库姆;我们的职业责任检察员拉金·温赖特,”皮尔索尔说,“保罗·克伦德勒——你当然认识——是从司法部督察长办公室以非官方身份来的。保罗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是对我们的一番好意,是来帮助我们克服困难的。他在场,可是他也不在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史达琳明白系统里这句话的意思。联邦检察员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到战场上来对伤员补刺刀的。

几个脑袋的黑轮廓点了点,打了招呼。男人们伸长了脖子端详了一下这个他们来为之开会的女人。好一会儿工夫没有人说话。

鲍勃·斯尼德打破了沉默。史达琳记得他是烟酒火器局的编造专家,威科市大卫教派的灾难发生后,就是由他去圆场子的。他是克伦德勒的哥儿们,据说也是个向上爬的角色。

“史达琳特工,你已经看见了报纸和电视上的报道,大家普遍认为是你杀死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你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做了魔鬼。”

史达琳没有回答。

“史达琳特工?”

“我跟新闻没有关系,斯尼德先生。”

“那女人抱着孩子,这种情况所引起的问题你可想而知。”

“不是抱着,是挂在她胸前,她的手臂和手都在孩子身下的毯子下面,她在那儿有一把麦克10。”

“你见过尸体解剖报告没有?”斯尼德问。

“没有。”

“可是你从没有否认是你开的枪。”

“你以为你们还没有找到替罪羊,我就会赖账吗?”她转身对自己的上司说,“皮尔索尔先生,这是一次友好的会议,是吧?”

“绝对友好。”

“那么斯尼德先生为什么带着录音器械?工程部门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生产那种领带夹子式的话筒了。他的胸袋里有一个F-伯德在录着音。现在我们彼此到办公室串门都带录音机了吗?”

皮尔索尔脸红了,如果斯尼德带了录音机,那就是最严重的欺诈。但是谁也不愿意让自己要求斯尼德关机的声音被录下来。

“我们并不需要你表态或是指责,”斯尼德气得白了脸,说,“我们到这儿来是帮助你的。”

“帮助我干什么?你们的机关给我们的办公室来了电话,要我们帮助你们搞这次突击。我给了伊芙尔达两次放弃抵抗的机会。她在婴儿毛毯下面藏了一支麦克10,已经开枪杀死了约翰·布里格姆。我希望她放弃抵抗,她不肯。是她先对我开了枪我才对她开枪的,她死了。你也许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录音。”

“你事先预知伊芙尔达会到那儿去吗?”埃尔德雷奇追问。

“事先知道?是布里格姆在去那儿的路上在货车里告诉我的:伊芙尔达要在一间武装保护的实验室里制冰毒。对付伊芙尔达是布里格姆给我布置的任务。”

“记住,布里格姆已经死了,”克伦德勒说,“伯克也死了,两人都是出色的特工,已经无法在这儿承认或是否认什么了。”

听见布里格姆的名字从克伦德勒嘴里说出,史达琳觉得恶心。

“我不会那么容易就忘记布里格姆的死的,克伦德勒先生。他确实是个出色的特工,也是我的好朋友。可他要求我对付伊芙尔达是事实。”

“你跟伊芙尔达以前有过纠葛,布里格姆还能叫你对付伊芙尔达吗?”克伦德勒说。

“好了,保罗。”克林特·皮尔索尔说。

“什么纠葛?”史达琳说,“我抓过她一次,可并没有跟她动过武。她以前被捕时跟别的警官动过武,可我以前抓她,她从没有跟我动过武。我们还谈过话——她是个聪明人。我们彼此都很文明。我真希望现在还能这样。”

“你说过你要‘收拾她’的话吗?”斯尼德说。

“我接受了布置给我的任务。”

市长办公室的霍尔库姆跟斯尼德碰了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