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坠落(2)
天越来越黑。阿尔卑斯山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在暮色中,外乡人依稀看见街边的一个花园里有一间小茅屋,像是用草皮块垒成的。他毅然跨过木栅栏,进了花园里。他走近小茅屋。门又矮又窄,很像养路工人在路边建造的小棚屋。他可能真以为是某个养路工人的住处。他又冷又饿。肚子饿就不去管它了,但至少可以在里面避风寒。这种棚子一般晚上是没有人的。他趴下来,爬进屋子。里面挺暖和,还有一张相当不错的麦秸床。他在这床上躺了一会,动也动不了,因为太疲倦了。但他还背着背包,躺着不舒服,再说,这是一个现成的枕头,他就开始解下一条背带。这时,他听到一声凶恶的吼叫。他抬起头,一只大狗的脑袋出现在昏暗的门口。
原来这是狗窝。
他本来就身强力壮,令人望而生畏,这时他抡起棍子当武器,把背包当盾牌,好歹离开了狗窝。他那身破衣服撕得更破了。
他走出花园,是倒退着出去的。为了吓唬那只狗,他不得不挥动木棍,剑术教练们把这种棍术称做“隐蔽的玫瑰”。
他好不容易跨过栅栏,回到街上,举目无亲,没有住处,无家可归,无地藏身,连那张麦秸床和那个可怜的狗窝也不容他栖身。他坐到——不如说跌到——一块石头上,有个行人好像听见他喊了一句:“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很快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里找到一棵树或一个草垛,好在那里避避风寒。
他这样慢慢地走了一阵,始终没有抬头。当他感到已远离人的住所,才抬起头来,四下张望。他已在一块田里。前面是一个布满麦茬的低丘。庄稼收割完后,那山丘就像剃光头发的脑袋。
天边黑沉沉的;那不只是天色,还有一团团低云,仿佛贴在山丘上,冉冉上升,渐渐布满天空。但是,因为月亮即将升起,而且,天穹上还残留着黄昏的余辉,这些云团在上空形成白蒙蒙的拱穹,向大地投下一片微光。
因此,地上比天空更亮一些,造成一种特别阴森可怖的效果,而那荒凉贫瘠的山丘,白蒙蒙一团,呈现在黑暗的天际。这一切是那样丑恶、渺小、凄凉和狭隘。田野里,山丘上,只有一棵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的孤树,在离旅客几步路的地方索索发抖。
这个人显然不会有细腻的智力和思想,不会像别人那样对事物神秘的外表产生感觉,可是,这天空,这山丘,这平原,这孤树,是那样荒凉凄惨,那人伫立沉思一会后,就突然往回走了。有时候大自然似乎也会充满敌意。
他从原路返回。迪涅的城门全都关闭了。迪涅在宗教战争中受过多次围困,但到了一八一五年仍围着旧城墙,侧翼有方形箭楼,但后来全都拆毁了。他从一个缺口进了城。
那时可能是晚上八点钟。因为他不认识街道,便又开始漫无目的地转悠。
他这样走到了省政府,尔后来到了神学院。经过大教堂广场时,他向教堂扬了扬拳头。
在这广场的角上,有一个印刷厂。当年,拿破仑皇帝和帝国近卫军致军队的宣言书,就是在这家印刷厂首次排印的。那些宣言书是由皇帝亲授,从厄尔巴岛带到迪涅的。
他已精疲力竭,也不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厂门口的长石凳上。
这时,一个老太太从教堂里出来。她见这个人躺在黑暗中,便问道:“您在这里干什么,朋友?”
他粗暴而怒气冲冲地回答:“您没看见吗,老太太?我在睡觉。”
这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太,是R侯爵夫人。
“在这石凳上?”
“我睡了十九年木板床,”那人说,“今天要睡一睡石板床。”
“您当过兵?”
“是的,老太太。当过兵。”
“为什么不去住客店?”
“没钱。”
“唉!”R夫人说,“我钱包里只有四个苏。”
“四个苏也好啊。”
那人接过钱。R夫人又说:
“这几个钱是不够您住店的。您总试过了吧?您在这里过夜是不行的。您现在肯定又冷又饿。就没有人出于怜悯让您住一夜?”
“我敲遍了所有的门。”
“怎么样?”
“到处碰壁。”
那“老太太”碰了碰那人的胳膊,指了指广场对面主教府旁边的那座小楼。
“所有的门您都敲了?”她说。
“是的。”
“那个门敲了吗?”
“没有。”
“那就去敲吧。”
二 聪明人要谨慎
那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在城里散完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直到很晚。他正在写一部关于“义务”的巨著,遗憾的是这本书没有完成。他把神甫和圣师们关于这个严肃问题的论述仔细地研读。他的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人人应尽的义务,第二部分是每个人根据自己所属的阶层应尽的义务。人人应尽的义务是最重要的义务。共有四种。圣马太指出,一是对上帝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二是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和三十节),三是对同胞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四是对创造物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和二十五节)。至于其他义务,主教在别的著作中发现有阐述和规定:君王和臣民的义务,在《罗马人书》里;法官、妻子、母亲和青年男子的义务,在圣保罗的著作中;丈夫、父亲、子女和奴仆的义务,在《以弗所书》中;信徒的义务,在《希伯来书》中;处女的义务,在《哥林多书》中。他煞费苦心,想把这些规定编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介绍给世人。
八点钟他还在工作,膝头摊着一本厚书,很不舒服地在一些小方纸上写着什么。这时,马格卢瓦太太进来了,按照她的习惯,将放在床边壁橱里的银餐具拿走。过了一会儿,他感到餐具已摆好,他妹妹可能在等他了,便合上书,起身去饭厅。
饭厅是个长方形的屋子,内有壁炉,门临街(这在前面说过了),窗向着园子。
果然,马格卢瓦太太就快摆好餐具了。
她边忙着开饭,边同巴蒂斯蒂娜小姐聊天。
壁炉旁有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盏灯。壁炉里火烧得很旺。
这两个女人都已年逾六十,不难想像她们的模样:马格卢瓦太太又矮又胖,性情急躁;巴蒂斯蒂娜小姐温和瘦弱,比她的兄弟稍高一点,穿着一条褐色的丝裙,那是一八〇六年的流行色,还是在巴黎买的,一直穿到现在。让我们借用通俗的字眼来对她们作一概括:马格卢瓦太太像“农妇”,巴蒂斯蒂娜小姐像“贵妇”;这两个表达方式言简意赅地说出了要用一页纸才能表达的思想。马格卢瓦太太头戴一顶白礼帽,脖子上挂着金十字架——主教家里唯一的首饰,穿一身黑粗呢连衣裙,袖子又宽又短,领口露出雪白的围巾,围一条红绿方格棉布围裙,腰间系一根绿带子,另外还有一块相同布料的胸巾,两枚别针别住上面的两个角,脚上穿着马赛妇女常穿的大鞋和黄袜子。巴蒂斯蒂娜小姐的连衣裙是照一八一六年的图样裁剪的,上身短短的,腰围紧紧的,垫肩厚厚的,纽扣用狭带扣住。她戴着孩童式卷发套,以遮住她的灰发。马格卢瓦太太看上去聪明、急躁和善良;两个嘴角一高一低,上唇比下唇厚,这使她显得急躁而容易冲动。只要主教大人不说话,她就讲个不停,既毕恭毕敬,又无拘无束;但只要主教一说话,正如大家看到的,她就和那老小姐一样,立即变得惟命是从。至于巴蒂斯蒂娜小姐,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满足于服从和迎合她的兄长。她年轻时也不漂亮。她有一双鼓鼓的蓝眼睛,一副长长的鹰钩鼻;但是,她的整个脸,整个人,我们在一开始说过了,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善良。她生来就温和善良,但信仰、慈悲、希望这温暖人心的三大美德,渐渐把她的善良升到圣洁的高度。造化使她成为一头绵羊,而宗教把她变成了天使。可怜的圣女!一去不再复返的美好回忆!
那天晚上发生在主教府的事,巴蒂斯蒂娜小姐后来无数次讲起过,有几个人现在还活着,对那件事的细枝末节仍记忆犹新。
主教先生进入饭厅时,马格卢瓦太太正讲得起劲。她所谈的事,“小姐”早已听惯了,主教也听得耳朵生茧了。那就是大门上的碰锁。
看来,马格卢瓦太太去买晚餐的食物时,在好几个地方听到了议论。说是一个外表像坏蛋的人在城里逛游,一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来到了迪涅,现在大概在城里的某个地方,今天夜里有人想晚回家,可能会倒霉。还说现在的治安很不好,因为省长和市长不和,都想弄出点事来损害对方。因此,聪明人必须自己搞好治安,自己保护自己,要小心谨慎,关好门窗,上好锁,插好闩,“紧闭门户”。
马格卢瓦太太特别强调最后一句话。但主教是从房间里来,身上有点冷,便坐到壁炉跟前烤起火来,心里在想别的事。马格卢瓦太太说那句话是想引起主教的重视,但主教却没有反应。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巴蒂斯蒂娜小姐既想使马格卢瓦太太高兴,又不想得罪他的兄长,便怯生生地试探性地说:
“哥哥,您听见马格卢瓦太太说的话吗?”
“模模糊糊听到一点。”主教回答。
说完,他把椅子转过来一些,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抬头看着老女仆,下面的炉火照亮了他那张友善而快乐的面孔:“好吧。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们有什么大的危险了?”
于是,马格卢瓦太太又把那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无意中又添了些油加了些醋。据说有一个波希米亚人,一个流浪汉,一个危险的叫化子,现在正在城里游荡。他到雅甘·拉巴尔的客店投宿,拉巴尔没让他住。有人看见他是从加桑迪林荫大道过来的,傍晚时分,他在城里转悠。一个面目狰狞、作恶多端的坏蛋。
“真的吗?”
主教这么一问,马格卢瓦太太便来了劲;她觉得这表明主教也有点紧张了,于是得意地继续说:
“是的,大人。这是真的。今天夜里,城里会出事的。大家都这么说。还有,现在治安很不好(重复这点很重要)。住在一个山区,夜里连路灯都没有!晚上怎么出门?黑洞洞的,像在烘炉里。我这样说,大人,小姐也这样说……”
“我,”妹妹打断她说,“我什么也没说。我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
马格卢瓦太太就像没听见抗议似的继续往下说。
“我们说,我们的屋子很不安全。大人同意的话,我去把锁匠保兰·米兹布瓦找来,让他把原来的门闩重新装上去。那些东西都在,一会儿就好了。我说得要有门闩,大人,哪怕就今天一夜;因为,我说,大门只用碰锁,外面来的人一推就开,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而且,大人总习惯说‘进来’,哪怕是深更半夜,啊!上帝!不用征得同意……”
这时,有人用力敲了一下门。
“进来。”主教说。
三 惟命是从的英雄气概
门开了。
门开得很猛,很大,似乎推门的人使了很大的劲儿,下了很大的决心。
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个人,我们已认识了。就是刚才那位到处求宿的外乡人。
他进来后,向前走了一步就又停下了,让他身后的门敞开着。他肩上背着背包,手里拿着棍子,眼里露出粗鲁、坚定、疲倦和暴躁的神态。壁炉里的火照着他。他面目可憎。他的出现是个不祥之兆。
马格卢瓦太太连喊的力气都没了。她愣在那里,浑身颤抖。
巴蒂斯蒂娜小姐转过头,看见那人进来,吓得差点站起来,然后,她又慢慢地将脑袋转向壁炉,开始看她的哥哥,她的脸又变得异常平静而安详了。
主教用平静的目光看着那个人。
他正要开口,可能想问来人需要什么,那人却双手按在棍子上,挨个看了看主教和两个女人,不等主教说话,便大声说:
“听着。我叫让·瓦让。我是苦役犯。我在苦役牢里呆了十九年。四天前刚释放,我要去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从土伦来,走了四天了。今天走了十二里。傍晚来到这里,我去过一个客栈,被赶了出来,因为我向市政府出示了我的黄通行证。我是照章办事。我又去了另一个客栈。人家对我说:‘滚开!’两家都一样,谁都不让我住。我去过监狱,狱卒没有开门。我到过狗窝。那条狗咬了我,把我赶了出来,就像是人似的。好像它知道我是谁。我又跑到田野里,打算露宿一夜。但天上没有星星。我想要下雨了,又没有仁慈的上帝来阻止下雨。我回到城里,想找个门洞过夜。我到了那个广场上,正想睡到一块石头上。一个老太太给我指了您的房子,对我说:‘去敲那家的门。’于是我就敲了门。这是什么地方?是旅馆吗?我有钱,我积存的钱。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是我在苦役牢里干了十九年苦活挣的。我会付钱的。这有什么?我有钱。我累极了,走了十二里,我饿坏了。您让我留下吗?”
“马格卢瓦太太,”主教说,“再放一副餐具。”
那人向前走了三步,走到桌上的灯旁边。
“听着,”他像没听懂主教的话似的说道,“不要这样。您没听见吗?我是坐过牢的,是个苦役犯。我是从苦役牢里来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把它打开。
“这是我的通行证。您看到了,是黄的。这让我到哪里都会被人赶走。您要看看吗?我认得字,我。我是在牢里学会的。那里有所学校,谁愿意去就可以去。听着,这就是通行证上写的:‘让·瓦让,刑满释放犯,原籍……’这同您没关系……‘服了十九年苦役。破门盗窃,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十四年。此人十分危险。’这就是上面写的。大家都把我赶了出来。您愿意接待我吗,您?这里是旅馆吗?您愿意给我吃和住吗?您有马厩吗?”
“马格卢瓦太太,”主教说,“给凹室的床铺上白被单。”
前面说了,这两个女人的服从已到了盲目的程度。
马格卢瓦太太出去执行命令了。
主教向那人转过身。
“先生,坐下来暖暖身子。一会儿就开饭,您吃饭时,就给您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