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天的痕迹(2)
“嗯,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因为爸爸当送奶员,就认为你以后也应该当送奶员。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当送奶员。你爷爷杰伯希望我跟他一样当农夫,可是你奶奶莎拉却希望我长大以后要当医生。想不到吧?”他瞥了我一眼,对我笑了一下,“医生!汤姆医生!别傻了,我才不想当医生。”
“那你一开始想做什么呢?”
爸爸忽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想,大概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吧。他那双大手抓着方向盘,眼睛看着车灯照耀的路面。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当第一个上金星的宇航员。另外,我也想过去竞技场当牛仔骑师。或者,当建筑师好像也很不错。你想想看,建筑师看到一片空地,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栋房子的模样,而且连每个小细节都清清楚楚。另外,当侦探好像也很不错。”爸爸忽然干笑了一声,“只不过,有一天牧场正好在聘送奶员,所以我就当了送奶员。”
“我觉得当赛车手也不错。”我说。爸爸偶尔会带我到巴恩斯伯勒的赛车场去看改装房车大赛。我们坐在观众席上,一边吃热狗,一边看着车子撞来撞去,车身撞得歪歪扭扭,火星满天飞。“不过,要是能当侦探也不错。我可以学《哈迪男孩》那本小说里的两兄弟一样,解开神秘事件。”
“嗯,好像很不错。”爸爸说,“不过,世事难料,你永远无法预料你的人生以后会出现什么变化。真的。有时候,就像射箭一样,你明明瞄准了,而且很笃定自己百分之百会命中,没想到箭射出去,还没射到红心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刮走了。每个人在你这个年纪都有梦想,不过,有没有人后来真的百分之百梦想成真的?没有。这辈子我还没碰到过半个。”
“我好希望有机会可以变成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说,“我好希望可以活一百万次,过一百万种人生。”
“嗯——”这次爸爸很严肃地点点头,“——那一定很有意思,不是吗?”说着他伸手指向前面,“我们的第一站到了。”
这第一户人家一定有小孩,因为他们除了订两升的鲜奶外,还订了两升的巧克力牛奶。接下来,我们开车经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行经之处依然万籁俱寂,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还有隐隐约约的狗吠声。有些狗起得很早。然后,车子来到山塔克街。这户人家订的是脱脂牛奶和白干酪。我猜他们一定很爱吃酸的。然后,我们来到贝佛街,沿路把亮晶晶的牛奶瓶摆在几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爸爸动作很快,我在旁边核对那张清单,然后从小货车后面把下一样东西拿出来递给他。我们很默契,搭配得天衣无缝。
爸爸说南边萨克森湖那里还有好几户人家要送,等那边送完了,他再绕回到这条街上继续送,这样时间才来得及,可以赶在我上课之前把牛奶全部送完。于是,他开车一路往南,经过公园,慢慢离开奇风镇的范围,没多久,车子来到森林区,沿路两边都是茂密的森林。
已经快六点了,隔着茂密的松树林和葛藤,我看到东边树梢的天际已经泛出淡淡的晨曦。阵阵强风在林间呼啸,而树身仿佛被巨大的铁拳击中似的,一阵阵摇晃。对向的车道上有一辆车迎面而来,和我们擦身而过,一路往北开。开车的人朝我们闪了几下大灯,而爸爸也挥挥手跟他打招呼。“那是马蒂·巴克利,送报纸的。”爸爸告诉我。我忽然想到,在这黎明前的时刻,有一个世界已经苏醒了,很多人开始忙了。只不过,那些刚要起床的人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沿着十号公路一路往前开,来到一个岔路口,开上那条泥土路,来到森林边。树林里有一栋小房子,我们把鲜奶、脱脂牛奶和马铃薯色拉摆在门口,然后继续往南走,往萨克森湖的方向开过去。“大学,”这时爸爸说,“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大学。”
“大概会吧。”我说。问题是,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对我来说,大学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我所知道的大学,就只是奥本大学有足球队,亚拉巴马州立大学也有足球队。我知道的,就只是有人崇拜亚拉巴马大学的传奇教练大熊布莱恩,有人崇拜奥本大学的杀客詹姆斯·乔丹。对我来说,选择上哪一所大学,好像是要看你最喜欢哪个教练。
“想上大学,成绩要很好。”爸爸说,“所以你要好好用功。”
“如果想当侦探,需要上大学吗?”
“要是你想当很厉害的侦探,可能就必须先上大学。要是当年我去念大学,说不定现在我就是建筑师,盖我梦想中的房子了。你永远无法预料未来的人生会出现什么变化,这就是人——”
他还来不及说完“人生”这两个字,意外就发生了。当时车子正好开到一个弯道,路边是一大片森林,忽然有一辆棕色的车子从森林里冲出来,从我们面前冲过去。爸爸立刻猛踩刹车,惨叫一声,仿佛被大黄蜂蜇到。
那辆棕色车子从我们面前冲过去,爸爸立刻下意识地把方向盘打向左边,车身立刻向左歪,这时候,我转头一看,看到那辆车冲出十号公路,冲下我右边的路边坡。车子的大灯没开,不过我看到驾驶座上有人。那辆车轮胎压过矮树丛,然后冲出那片红岩平台,飞进底下的无边漆黑中。我看到水花溅起来,突然想到车子掉进萨克森湖了。
“他掉进湖里了!”我大叫了一声。爸爸立刻停车,拉起手刹,然后跳下车冲向路边的野草地。后来我走出车子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往湖边跑过去了。阵阵强风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爸爸站在那片红岩平台上。天上泛着淡淡的晨曦,在微弱的光线下,我们看到那辆车在水里上下颠簸,车身旁边不断冒出大大的水泡。“喂!”爸爸两手拱在嘴边大叫一声,“赶快下车!”大家都知道,萨克森湖深不可测,有如海底深渊,要是有车子掉进漆黑的湖里,恐怕就永远找不到了。“喂!赶快下车!”爸爸又大叫了一声,可是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毫无反应。“我猜他可能昏过去了!”爸爸边说边脱掉他的鞋子。车子开始向右翻转,车厢里传出很恐怖的咕噜咕噜声,一听就知道是湖水大量灌进了车里。接着爸爸说:“你站旁边一点。”我立刻乖乖退开,然后,他纵身跳进湖里。
爸爸游泳技术很好,手划了几下很快就游到车子旁边。这时候,他看到驾驶座的窗户是开着的,感觉到急速的水流正从他腿边穿过去,灌进车子里,整辆车正开始往下沉,仿佛渐渐被深不见底的黝黑的湖水吞没。“赶快出来!”他大喊,可是开车的那个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爸爸攀住车门,一手伸进车里抓住那个人的肩头。那是一个男人,上身没有穿衣服,皮肤冰冷惨白。这时爸爸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浑身汗毛直竖。那人头往后仰,嘴巴张得很开。他一头金发剪得很短,眼睛紧闭,眼眶四周都是淤青,满脸浮肿而且扭曲变形,显然受过凌虐。他脖子上缠着一条细细的像是钢琴弦的铁丝,缠得好紧,铁丝深深陷进脖子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噢,上帝!”爸爸暗暗惊呼了一声,两腿猛踢水。
这时车身突然歪了一下,发出嘎吱一声,那人的头忽然往前俯,贴在胸口,那姿态仿佛在祈祷。车里的水已经淹到那个人的膝盖了,这时爸爸才注意到他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接着他转头一看,发现方向盘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他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副手铐,那个人两手被铐在方向盘内侧的横杆上。
爸爸今年三十四岁,这辈子也算看过不少尸体了。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做霍奇·克莱姆森。那年他们都才十五岁,霍奇在酋长河里淹死了,三天后,大家才发现他的尸体。他全身浮肿,沾满了黄黄的泥巴,乍看之下很像一具古代的木乃伊。六年前,沃尔特·特雷纳和他太太珍妮开着他们的别克轿车出门,结果和一辆运木材的大卡车迎面对撞。车祸的原因是,开卡车的小伙子嗑了兴奋剂,神智不清。当时现场两具尸体支离破碎的惨状,爸爸都看在眼里。另外,我们镇上的小个子史蒂维·考利有一辆改装短程赛车,名叫午夜梦娜。有一天,他的车在公路上翻车了,着起火来。消防员扑灭火之后,从车子里拖出他焦黑发亮的尸体。多少次了,爸爸看着死神在他面前露出狰狞的笑容,但他都能够冷静面对。可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看起来像是谋杀。
车子开始往下沉,车头朝下,车尾翘起来,驾驶座上的那具尸体又动了一下,这时候,爸爸注意到他肩膀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仔细一看,发现他惨白的皮肤上有一片蓝色。那不是淤青,而是一个刺青图案。一个骷髅头,太阳穴上有一对翅膀向后伸展。
接着,车子里灌进了更多的水,冒出一大团气泡。这湖会吞噬一切,就像一个贪婪的孩子不会拒绝任何玩具。它会把这辆车收在一个秘密的抽屉里。车身慢慢倾斜,慢慢沉入深不可测的漆黑湖底,而下沉的水流产生的强大吸力缠住爸爸的腿,把他也拖向湖底。我站在那片红岩平台上,看着他的头渐渐没入湖里,不由得吓得大喊:“爸爸!”
爸爸在水里拼命挣扎,想挣脱水流。过了一会儿,那辆车越沉越深,拉开了和爸爸之间的距离。爸爸猛踢双腿拼命挣脱,而车子里冒出更多气泡,舒缓了水流的拉力,于是,爸爸就这样随着白花花的气泡渐渐浮到水面上。
我看到他的头冒出水面,立刻大叫一声:“爸爸!爸爸!赶快游回来!”
“我没事!”他应了一句,可是声音却在发抖,“我马上就上来了!”他用蛙泳的姿势游回岸边,那模样有气无力,仿佛全身已经瘫软。湖面上,车子沉没的地方依然继续冒出水泡,喷出水花,仿佛湖水把车子吞进肚子里之后,正在消化。爸爸努力了半天,却没力气爬上红岩平台,于是他游到比较低矮的岸边,那里有石块和葛藤可以抓。“我没事!”他又说了一次,然后慢慢爬上岸,两腿深陷在泥浆里,直到膝盖。一只盘子大小的鳖从他旁边慢慢爬过去,然后咕噜一声喷了一下鼻息,钻进泥浆里。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于是转头去看我们的小货车。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会忽然想到那辆车。
那一刹那,我看到马路对面的树林里有个人影。
他站在树林里,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领口随风翻飞。也许,刚刚看着爸爸在水里游向那辆车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有人在看我。看着那个人,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背脊发凉,猛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那个人不见了,只剩空荡荡的树林在风中摇摆。
“科里?”爸爸又在叫我了,“来,孩子,拉我一下!”
虽然我害怕得浑身发冷,但还是立刻跳进岸边的泥浆里,使尽全力把爸爸拉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脚终于踩上结实的地面,然后抬起手把额头上湿透的头发拨开。“我们要赶快去打电话。”他口气很焦急,“车子里有一个人,他沉到湖底去了!”
“我看到……我看到……”我伸手指向十号公路对面那片树林,“有人在——”
“走吧,赶紧走!”爸爸已经跑向马路对面。他脚步很稳,潮湿的裤子发出噗噗的声音,鞋子提在手上。我立刻跳起来跟着跑,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他后面。我边跑边看刚刚那个人站的地方,可是他早已不见人影。那个人消失了。
爸爸发动车子的引擎,打开暖气。他的牙齿在打颤。昏暗的晨曦中,他的脸看起来很苍白。“真他妈的太可怕了。”他说。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骂过脏话。“他的手被铐在方向盘上。手铐。天哪,他的脸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是谁?”
“我不认识。”他调高暖气的温度,然后开车上路,一路往南,开向距离最近的一栋房子。“他受过酷刑。绝对是!天哪,真冷!”
路边忽然出现一个岔路口。爸爸开下十号公路,开上泥土路,往前开了大约五十米,来到一栋白色小房子前面。那房子门廊外面围着纱网,旁边有一座玫瑰花园。绿色的塑料遮雨棚底下停着两辆车,一辆是红色的野马跑车,另一辆是锈痕斑斑的凯迪拉克老爷车。爸爸走上台阶,转头对我说:“你在这里等一下。”他走到门口,按了一下门铃。他脚上的袜子湿透了。他等了一会儿,没人来开门,于是又按了两下门铃。过了一阵,门终于哐当一声开了,有个红头发的太太站在门口。她大概有妈妈的三倍胖,穿着一件带黑花图案的蓝袍子。
爸爸对她说:“格雷丝小姐。拜托你,电话借我用一下。很紧急。”
“你身上怎么湿成这样!”格雷丝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简直就像生锈的锯子。她一手夹着烟,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
“出事了!很可怕的事!”爸爸告诉她。她叹了口气。她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朵红头发的乌云,声音听起来像打雷。“好吧,进来吧,不过,小心别把我的地毯弄湿了。”爸爸走进屋去,门又哐当一声关上了。我回到车上坐好,看着遥远天际的连绵山岭。山岭边缘开始射出一道橙红色的阳光。驾驶座前面的底板上有一摊水渍,车子里飘着一股湖水的气味。我忽然又想到,刚才看到一个人站在树林里。我知道,我真的看到了。那个人真的站在那里,不是吗?当时他为什么没有过去帮忙救车子里的那个人?还有,车子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些问题令我十分困惑。接着门又开了,格雷丝小姐走出来,这次她的蓝袍子外套了一件宽松的白毛衣,脚上穿着拖鞋。她的脚踝和小腿肚粗得像小树的树干。她一手拿着一盒饼干,一手夹着烟,烟还在烧。她走到我们小货车旁边,对我淡淡笑了一下。“嗨,”她说,“你叫科里吗?”
“是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