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四卷):适斋杂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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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海一勺(3)

诗曰:“闭城大索止车舟,千电纷飞万像搜。若使逋人南就戮,瀛台北弑亦无囚。”“诏书竟引红丸案,谓毒今皇已大行。英领登舟先问我:可因谋弒去京城?”诗后详注说,变法事泄密后,慈禧从颐和园赶回宫中,软禁光绪帝,大索有关人员。康有为侥幸逃离京师,乘英船重庆号赴上海。抵沪后,英国总领事白利南派遣濮兰德拿着康有为照片找他,进舱房就问:你杀了皇上吗?康有为说:我受皇上知遇之恩,天下共知,怎么会弒君呢?你为什么提这样的怪问题?卜南德乃出示一份上谕,上写康有为进毒丸弒君,光绪帝已“大行”,康有为着即就地正法云云。康有为流泪道,皇上死了么?说着就要跳海。濮兰德止住说:消息不确,听说皇帝还在,你不要性急。随即用兵轮把康送到香港。康有为慢慢才省悟,慈禧一党的计谋,是仿效明代“红丸案”之例,以进毒弑君的罪名捕杀康有为,然后在宫中密杀光绪帝。康有为既未逮到,杀了皇帝就会露马脚,无法令国人和外邦相信,于是将光绪仍顶着皇帝之名囚禁瀛台十二年,直至与慈禧同日去世。

第十三至十六首叙溥儁引进义和拳,导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帝后出逃。小注中痛骂:“一切皆荣禄所为。”第十七首说,废禁光绪和杀害珍妃,都是皇后仗恃姑姑兼婆婆慈禧之宠,勾结李莲英所为。而戏中把光绪皇后写成正面人物,谋救皇帝,是“事最反谬失实,应正之”。又说光绪帝最恨袁世凯,想除去他,而皇后力为保全,以致酿出大祸。

最后一首回到观剧:“电光楼阁闹梨园,笳鼓喧天万众繁,谁识当年场上客,今宵在座痛无言。”

任何人,自己心目中的我与别人眼中的我,必有极大差异。记得我在电台工作时,第一次从手提录放机里听到自己的采访对话,不能相信是自己的声音。向同事取证,他说我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并未走样,人都是从内耳听到自己的声音,自然与他人听到的不同。第一次从录像带中看到自己走过一个院子,也大诧怎么这样神经兮兮的。康有为坐在台下看别人扮演自己,“异己”之感更不知如何强烈。

史学界对康有为褒贬不一。台湾有位教授甚至直指康有为是戊戌事件的叛变出卖者。素乏研究,不能置喙,但直觉不可信。

二〇〇三年

回文·集句·梦中作诗

利用文字的谐音、错位、颠倒等手法造成特殊效果,似乎各民族皆有。但对联和回文诗,肯定是单形、单音、单义的汉字所特有。

苏东坡有一首《题金山寺》诗:“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巷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海日晴。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

乍看这只是一首普普通通的七律。但它是可以倒着读的:“轻鸥数点千峰碧,水接云山四望遥。晴日海霞红霭霭,晓天江树绿迢迢。清波石眼泉当巷,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它又成了另一首普普通通的七律了。这种字句回环往复都可以读通的诗,叫回文体。它是方块、单音的汉字特有的文字游戏(当然是大行家才玩得转的高级文字游戏)。

据考,回文体是道原所创,作品没传下来。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的回文诗,是南朝宋人苏伯玉妻的《盘中诗》。苏伯玉是长安人,远游蜀中。他妻子做了一首怀念他的长诗,以奇特的形式写在一个盘子里,在结尾处提示这首长诗的读法是:“今时人,知四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意思是读它要回环盘旋,如珠走盘。但此前曹植的《镜铭》已经是“回环读之,无不成文”。傅成和温峤也有回文诗。

回文诗的掌故,最出名的是晋代窦滔妻苏蕙织的回文诗图《璇玑图》。《晋书列女传》说,窦滔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妻苏氏念之,织锦为回文旋玑图赠滔。唐武后《璇玑图序》则说是前秦苻坚时,窦滔镇襄阳,携带宠姬去上任,断绝与妻苏蕙的音问,苏蕙才织璇玑图寄他云云。这张图上共有八百多字,“纵横往复都成章句”。据说原本是用五色标明三、五、七言,后来的传本都以墨写,但加了句读方法的说明。唐代申诚曾作释文,已经失传了。宋元之间的和尚起宗,花了很长功夫推求,从这八百多个字中读出三千七百五十二首诗来,分为十图。明代康万民又增加一图,共得诗四千二百零六首之多,并与起宗和尚的图合成一编,做成一本专书叫《璇玑图诗读法》。苏蕙这张诗图,真可谓巧思绝伦,鬼斧神工了。

后世写回文诗者代不乏人。宋代王安石诗集中就有几首回文诗。同时代的苏轼才华横溢,无所不能,诗词格律于他就像雕塑匠手中那团泥,随心所欲,无不臻妙。性情又幽默平易,自然不会不玩这些高级文字游戏。他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能读不能唱,改写使就声律,填成《哨遍》词。他还写拗口令一样的“吃语诗”:“江干高居坚关扃,犍耕躬稼角挂经。篙竿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读一遍能把舌头都咬破。回文这种有趣的诗体,他当然不会放过。

后来回文体又进入词中。清代纳兰容若词集中有三阕回文,词牌都是《菩萨蛮》。因词句长短不一,只有《菩萨蛮》句型两两相连,两句一换韵,才能形成回文。所以回文词是两句一回复一换韵,不像回文诗的整体倒转和全诗一韵。比如这一首:“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黄昏,昏黄月掩门。翠衾孤拥醉,醉拥孤衾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意象复沓、韵脚多变,而文字颠倒,产生了一种缠绵悱恻、凄清幽婉的音节美。

曲中回文体更为少见,大约因为没有合适的曲牌。《中原音韵序》中称周德清有此体,惜未见。今人陈乃乾编的《元人小令集》号称巨著,收周作二十余首,也未见回文。

集句诗。把别人的诗东一句西一句挑出来,重新加以组合排列,变成一首新的诗,就是集句体。可能很多民族都会有这种文字游戏,但像我们做得这样认真的恐怕不会多。

中国是“诗国”。人类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最大的诗歌总集《全唐诗》(收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都出在中国。由于诗歌遗产的浩瀚,使人感觉似乎世上所有的景、情都已被前人写尽了。鲁迅就说过“好诗到唐代已被写尽”的话。许多人被好山水吸引,受什么事触动,涌上心头的往往是古人的名作佳句,觉得它们恰好道出了自己的感受,而且比自己说得更熨帖,更美妙。连诗仙李白也产生过“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就要绞尽脑汁写出点新意、新句来,另一些人则会用吟哦古人佳作来餍足当时的情绪。但古人的某首诗,不一定句句都合你的意,不能充分表达你的意思,会觉得甲首的这句加上乙首的那句,才更完满一些。集句这种特殊的诗体,大概就是这样逐渐形成和完善的罢。

抗元英雄文天祥在空坑之败以后,家眷尽皆陷失。他被囚禁在大都监牢,偶然得到消息说,夫人子女俱已北行,但公子佛生已死于颠沛之中。他很难过,为诗怀念妻儿:“世乱遭飘荡,飞藿共徘徊。十口隔风雪,反畏消息来。”寥寥二十字,可谓情真事切字字血泪。但你知道吗,这首诗是从杜甫《羌村》《昔游》《赴奉先县》《述怀》四首诗中各摘一句集成的。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这种“堆积木”似的诗体,可以做到多么完善的程度。

每句都是捡别人的现成,集句诗是不是就容易做了?不然,它比自吟更难。做集句诗得有前提:极强的记忆力加上极广博的阅读积累,须有无数好诗烂熟于胸,才可能办到。抱着一大堆诗集,现翻现做集句诗,是不可想象的。

沈括的《梦溪笔谈》认为集句诗始于王安石。但据考晋人傅成就已集《诗经》句以成篇。不过王安石博览强记,集句诗确实做得又多又好,脍炙人口的“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其实就是集句诗。正如沈括评他的集句诗:“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王文公文集》中,第七十九卷为集句诗四十三首,八十卷为集句歌曲十八阕。

另一位做集句诗有名的就是前面提到的文天祥。他在元大都被囚三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在牢狱中除写了气贯长虹的《正气歌》外,还用杜甫的五言诗做了两百首集句诗,总题就叫《集杜诗》。从“社稷第一”咏到“叹世道第二百”,从国运大局、征战事役、忠臣猛将,到个人经历、挚友,都在吟咏之列。很多首都有小序释述,总起来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小型诗史。他在自序中感触良深地说:“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烦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情性同哉?”两年后又加了几句跋语:“是编作于前年,不自意流落余生,至今不得死也。斯文固存,天将谁属!呜呼,非千载心不足以语也!”可见集句这样的游戏小道,同样可以做出极严肃悲壮的血性文字,只看落到什么样的作者手里。

有一首《赠鹦鹉》的集句长律,内容没多大意思,但在集句上花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作者是清人施匪莪。王渔洋《池北偶谈》说他:“平生集句诗数千首,属对精切,纵横曲折无不如意。”长律诗句句对仗,创作起来都费劲,何况集别人的成句,又何况是专咏鹦鹉的诗,施作却集得严丝合缝。抄录如下:

莫恨雕笼翠羽孤(刘完),主人情义自辛劬(王初)。

人怜巧语情虽重(白居易),鸟忆高飞意正殊(李正平)。

三舍郑牛徒识字(李山甫),千年丁鹤任歌呼(罗隐)。

多言应伴高吟客(严郊),学语还称问字徒(崔亚)。

始觉琵琶弦卤莽(白居易),终怜吉了舌模糊(孙繁)。

文章辨慧皆如此(白居易),事业纷呶亦大都(魏朴)。

归去不烦词客赋(邺罗),梦来还记陇头无(张谓)?

劝君不必分明语(罗隐),且自三缄问世途(胡曾)。

王渔洋夸这首集句诗:“格律寄托,两诣妙境,奇作也。”不是溢美之词。

“五四”前后的学者作家中,也不乏作集句诗的高手。梁启超可谓第一高手。鲁迅赠瞿秋白的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也是集句。诗人何其芳晚年集龚自珍句为自咏诗,熨帖自然,而且两位都是清词丽句,风格相近,可谓浑然天成。

梦中作诗,又是古诗一体,虽然数量极少。宋代有三首很著名。一首是欧阳修的《梦中作》:“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四句诗各写景物,彼此并列,看不出严密的关系,有如一堂四景的画屏。周振甫先生说这是绝句诗的一种特殊修辞手法。另一首是苏东坡的《金山梦中作》:“江东贾客木棉裘,会散金山月满楼。夜半潮来风又熟,卧吹箫管到扬州。”语意可以贯穿,但意境奇兀。还有一首是蔡襄的《梦中作》:“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嵩阳居士今何在,青眼看人万里情。”石遗老人陈衍评曰:“此诗虽不及欧公梦中之作,然已如有神助。”认为这三首诗“诗境皆奇”。

清代提倡神韵说的王渔洋也有一首《梦中作》:“凉云止复行,水花开更落。烟柳夕阳时,蝉声动高阁。”晚清思想家、诗人龚自珍梦中得“东海潮来月怒明”句,醒后足成一诗:“昙誓天人度有情,上元旌节过双成。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梵史竣编增楮寿,花神宣敕赦词精。不知半夜归环佩,问是空峒第几声。”这首游仙体的七律显然费了许多推敲,但精彩的还是梦中所得的那一句。

这些诗是不是真在梦中做成的?有人认为是诗人偶然得到奇特的句子,绝妙而又不类寻常所作,就名之曰“梦中作”。《容斋诗话》作者洪迈就是这种看法。周振甫认为欧诗是写梦境,句和句的配合不很自然,全诗的思想也有些费解,所以作者称为“梦中作”。这种解释自然合乎常情常理,但也不能绝对排斥梦中可以作诗。上列几位诗人,生在诗歌十分普及的时代,又同属诗坛健将,无事无意不可发而为诗;又整日搏弄着诗律,比塑工搏弄黏土还要熟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做出一首诗来是完全可能的,普通人也常会在睡梦中突然想起白日苦苦回忆不起的人或事。几种说法中,我觉得梦中得句、醒后足成比较合理。西方有些现代派诗人,在吸食麻醉品后的恍惚迷离状况中写诗,其实也是一种“梦中作诗”。最有名的如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和兰波、金斯基等。

不论这几首诗是否真在梦中所作,但它们那匪夷所思的意境确实不同于一般正常的构思,不妨视为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意识流作品”。

真假叶水心

假货无处不在,屡禁不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造假造到了关系生命的药和酒,骗局骗到了千家万户的手机座机上,提心吊胆,防不胜防,这是中国老百姓最头疼的事。何以如此,如何治理,我解不开这团乱麻,这里只说一段无关而有趣的赝品闲话。

南宋权相韩侂胄与客人宴坐,府外有人拜访,名片上写“水心叶适候见”。但大学者水心先生叶适恰好正在座中。于是主客都大开心,要让这个冒名顶替者闹个大笑话。韩侂胄请叶适躲进隔壁房间,一面吩咐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