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四卷):适斋杂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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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海一勺(1)

《一勺录》小引

人生多烦忧。

何以解忧?曹操说“唯有杜康”,我则认为唯有好书。酒只能让人暂忘烦忧,难得糊涂一下,酒醒了,烦忧依然,还加上头痛如裂。书则越读越理性清明,读则入静,静则生悟,生出渐悟,顿悟,彻悟。有阅读习惯的人,无须求助于心理医生,他的心理医生排列在书架上,毕恭毕敬地等候他的垂询,而且全是世界一流,一个比一个强。

读书足以改变人生。最有力的例子是高尔基:一个生活在小偷、流氓、醉鬼、骗子群中的小孩,一个势将沦入深渊万劫不复的小孩,就靠读书,把自己从地狱般的生活底层,超拔为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庸俗小市民习气的铁面审判官。他终生对书籍抱着虔诚的感恩心情。称书籍是向上的阶梯、力量的源泉。旁人会觉得比喻过当,在他却是出于深切的人生体会,否则写不出“书籍使我变成不易为种种病毒所传染的人”这样重如千钧的话。

当今之世,电视威力大大超过书籍。有人对此忧虑;有人认为同为传播知识,不过手段不同而已,无须大惊小怪。其实大大不然!首先,唯知识论就是错的。知识不等于见识,更不等于智慧,更不等于创造力。人的素质高下,取决于智慧与创造力,知识只是它的起步或基础。电视是一种时间性传媒,观众(尤其是青少年)面对五光十色的活动画面,只能是被动受众,只能得到一些浅层次的印象,正如普希金的诗句:“印象太多,来不及思考。”而读书是一个速度自由的精神咀嚼现象,你要把一个个抽象的文字符号与它所代表的事物联系起来,不知不觉地神游其中,参与书中世界的运转,得到的远不仅是各种具体知识,而是对理性的训练和灵魂(人格)的塑造。电视提供的是一个规定的封闭世界,文字提供的是一个开放的自由世界。我有一位年轻朋友,原先弄文学,后又从事影视多年,最近在一封信里说:“我现在越来越感觉到真正的文学是渗透在文字里的,而这些文字里有着无限的表现力,包含着巨大的、多维的画面空间,在这些文字的面前,任何影像所表现的画面都显得苍白无力!”在电视上讲知识的专家,他们的知识和见解都是从书上得来的。有读书习惯的少年,比起只看电视的少年,可能某些信息会少一些,但智力和思考能力肯定会占优势。从长远看,这个差异会愈加明显地表露出来。每见一些小孩坐在书店楼梯上专注阅读,便觉得是人间最美的图画。

读书还有个自给自足的优点。打麻将须凑足四家,下棋也得两人。唯有读书,手执一卷,蜗居即变乐园,虽南面王不换也。

我自小从阅读中找乐子,向老更认同郑子尹的“老非对卷不成欢”。退休后,尤识得陶诗“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真趣。斗室多年挂着吴宓的对句:“造人时势原无据,慰我生涯幸有书”,求萧娴老人写的。下联最得我心,上联只是配对,于我无干涉。杨绛文章说钱钟书四九年拒绝去台湾,理由是那里没有书读。我很相信这是事实。对钱先生这样读书已成为生活方式的人,那时的台湾,确无可供他那超巨量阅读胃口的条件,他会一天也过不快活。

近日有编者索稿,先辞以无可奉献。后转念一想,日常读书,常遇一些有趣章节,与其独享其乐,何如折取一枝片叶,公诸同好。如能博忙于事业、无暇闲览的朋友偶然一瞥,破颜一笑,也算给滚滚红尘添注一刹那的绿色。

书海浩瀚无边,真真超过太平洋。人可以无数次渡过太平洋,却不能读尽世间图书的千万分之一。即便钱钟书先生那样的读书天才,也只能是“弱水三千,我自取一瓢饮”,我辈所沾更只点滴乃至飞沫而已。据此意,自称《一勺录》,已属吹嘘自大了。

二〇〇六年三月八日

凤凰变钦

地球上植物千门万类,动物也千门万类;人仅单独一类,却比植物动物更复杂。人之复杂,在于心理复杂。常言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双胞胎也会同床异梦。从理论上讲,贪官与奸臣应分属两类,实际上很难划清界限:很难想象,有一个官儿既忠于职守又贪赃枉法。当然,判别忠奸也没有统一的标尺。老百姓看秦桧是大奸臣,宋高宗却看他是首席大忠臣。老百姓看岳飞是尽忠报国,宋高宗却看他是头号绊脚石。在民言民,我们只能用老百姓的标尺。

历朝历代都有贪官,就像木壁夹缝里的臭虫,永难灭绝。臭虫有大中小,贪官也有大中小。如果编一个“贪官排行榜”,明朝嘉靖皇帝的权相严嵩,绝对稳踞前三名,属于科幻片里那种恶性变异的巨型大臭虫。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严嵩后来失势被抄家,没收财产中,“碧玉白玉围棋数百副,金银象棋亦数百副……收藏法书名画最多”,沈德符感叹说,这样笨重的棋子,既不实用,也无收藏价值,真是多余的东西。其实这是谄媚者投其所好,相竞献媚,并不在乎实用不实用。唐朝元载家抄出胡椒八百斛,宋朝蔡京家抄出蜂蜜三十七秤(十斤),王黼家抄出黄雀鲊三屋子,童贯家抄出理中顺气丸千余斤,贾似道家抄出糖粉几百坛,都是八辈子吃不完的准废物,然则重要财货之多就可想而知。现在许多贪官落马后,也同样说不清到底贪了多少钱、家里有多少箱茅台酒。

严嵩受嘉靖皇帝的宠幸非比寻常,儿子严世蕃官至太理寺卿,比老子更加心黑手辣,肆无忌惮。父子联手双打,顺昌逆亡,弄得朝野共愤,许多正直大臣犯险上疏,想扳倒严氏父子,无奈皇帝恩宠正隆,反而自招大祸。其中有一位沈鍊,劾奏边防武官争相贿赂严嵩父子,龙颜大怒,打了他几十大板,贬到保安州拘押。这不算完,严嵩亲信杨顺又举报白莲教妖人阎浩是沈鍊的学生,听他指挥,严嵩父子借这个罪名把沈鍊杀了,儿子沈襄充军戍边。杨顺因功受赏,儿子当上锦衣千户,杨顺还不满意,说“严公赏赐这样少,莫非还没解气?”又把沈鍊另外两个儿子沈袞、沈褒抓来杖责至死。严家凶焰,到了这般地步。

大臣们的劾严之声虽不能当时奏效,时间长了,也无形中渐渐稀释了皇帝对严嵩父子的宠爱。有一个叫邹应龙的谏官看准时机,递上了一个劾奏严世蕃“私通敌国”的本章,其实是查无实际,但皇帝顺水推舟,就把严世蕃革职发配,继之斩首。严嵩被逐回乡,栖身于祖坟侧的草棚中,贫病而死。那几百副金玉棋子以及亿万家财,当然一齐贡献宫中。只要时机成熟,有惊无险,历代皇帝都是很乐意扳倒权臣、抄家充“宫”的,例如魏忠贤、鳌拜、和珅等等。采用这种政治狙击,皇帝“一箭双雕”,且与群臣“互利双赢”,是英明的决策。

嘉靖三十九年,蓟辽总督王忬因在边境战事中失职获罪下狱,他的儿子世贞和世懋曾到严府长跪涕泣,请求减轻发落。严嵩采取敷衍态度,王忬终于被处死。世贞兄弟认为这是严嵩父子报复过去的私怨,恨入骨髓,又无可奈何。严嵩父子败落后,王世贞写了几首寓言诗骂严嵩,发泄怨气。有一首叫《钦行》。钦是《山海经》里一种传说中的凶禽,原是一个神,被天帝杀戮后化为大鹗。钦出现,人间就要遭受兵灾。诗里说:飞来一只五色鸟,自称是凤凰,千年不一见,见则国运昌盛,于是人们按照关于凤凰的传说,奉之于梧竹,饷之以醴泉。不料总听不见它鸣叫,总见不着它露面。谁知它竟躲在东门阴暗角落吃腐鼠,在西门阴暗角落谄媚秃鹫。原来它是鸟中骗子,自称凤凰,实际是钦。这首诗颇有普遍意义。古往今来,时有这种“凤凰”忽然露出钦的真相,让善良百姓吃惊的事件出现。一出现,人们就会说:原来这是个大坏蛋,现在终于暴露了真相、本相、本质。

但这种说法不对,失之于简单化、绝对化。

严嵩并不是生下来就贪、就恶,也并非没有才华和能力,就是一个坏。他早年在家乡(江西分宜)的钤山读书十年,有学问,诗也做得好,虽为大奸,在明代诗史上仍有一席之地,恨他入骨的王世贞也不能不说“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严嵩有一首五绝《出仰山》:“钟声在山间,客子出山去。细雨湿春衣,新寒入高树。”评者认为恬淡清婉,有王、韦高远之致。七绝《赠相面颜生》:“扫榻云林白昼眠,行藏于我固悠然。原无蔡泽轻肥念,不向唐生更问年。”我漫游山林之间,入世也罢,出世也罢,无可无不可,不像战国游说之士蔡泽那样希图富贵显达,也不学他去请看相的唐举算前程算寿元。可见他年轻时并非没有高洁的志向。他还有处世的魅力,《明史纪事本末》说:“嵩之曲谨,有如飞鸟依人。”所以他能吸引皇帝如此喜欢和眷爱,“朱衣擎出高玄殿,先赐分宜白发臣”(张元凯《西苑宫词》)。谁劾奏他,皇帝就觉得是在骂自己,就要大发雷霆之怒。但是他入仕后不循正直之道,而是以醇谨为媚术,以青词结主知,贫富易趣,终于闹到天怒人怨,身败名裂。严嵩如此,其他奸相权臣大多如此。都是凭仗某些特长和优势跨入名利场,一旦地位发生变化,诱惑纷沓而来,弄权轻易到手,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多,一发而不可收,一陷而不可拔,终至陷入绝境,万劫不复。

权势误人,古今同慨。

隐身叶

有一读书人,得到一古书。书上说,夏天知了在树上鸣叫,它栖身的那片树叶是有隐形功能的,谁得到了它,就可在人前隐身。他一想,难怪总听见蝉声,却不见蝉身,原来是这个道理。这天听见蝉鸣,蹑手蹑脚去找,找准了一竹竿扫过去。蝉飞了,叶子落一地。他把落叶拾进箩筐,一片不漏。往小凳一坐,拈起一片举到胸前,问妻子看得见吗?妻子说看得见。扔开另拈一片:看得见吗?看得见。又拈,又问,总是看得见。验了一两个时辰,妻子烦透了,再问就道看不见了。此人大喜,来到市场上,一手举着隐身叶,一手去偷人的挂面。货主夺回挂面,一边挥起拳头劈头盖脸打过去,一边大骂。那位不躲不闪,口里嚷道:随你打,反正你看不见我!

这是小时候就从书上看来的一个笑话。最近读金性尧选注的《明诗三百首》,发现李开先的《寓言》一首就说的这个笑话。但情节略有不同。诗中主角是学隐身法的术士。他自以为学成了隐身术,向妻验证,妻说实话,被他痛打。又向妾验证,妾讨好他,说他真隐身了。然后他去市场偷东西,被物主打得比他老婆更惨,结果一样:“术人高叫任摧残,要见吾身却是难!”

两文不知谁先谁后。诗在先的可能性要大些。两文相较,《寓言》诗讲完故事后还有四句,大意是我在京城做了几年官,性情太认真,在宰相大官们面前常说真话,屡被斥责,不能改也不后悔,还是跳出是非场,回家当渔翁去也。这是李开先的真实经历。所以金性尧先生说这首诗“当是讽刺宰辅达官不学无术,虽被人识破,仍无惭色;而吮痈舐痔者犹为其大抬轿子的现象”。这种现象,古今皆然。身边的人,顺着说、抬轿子的多,宁愿回家打渔而敢说真话的总是很少。

笑话文本,讽刺的却是人身上的好几种缺点,我觉得更有普遍意义。一是盲目迷信、本本主义。明明实践已证明错了的事,一口咬定经是好经,只怪小和尚念错了。甚至已经改弦易辙了,还要说现在这样是对的,当时那样也不错。二是明知错了仍要绷面子,死不松口。另有一个笑话说这种人:两人站着说话,甲发现地上有条像枯枝的虫,乙说那是一截像虫的枯枝,两人互不相让。争论间,那东西向草丛爬去。甲说:看,动了动了!乙说:动了也是树枝。

这种人现代似乎比古代多。著述等身、谬误等腰的文化明星,别人都把他的常识性错误和“硬伤”辑成专书出版了,并愿当面探讨。记者问他如何回应,他答曰:我不给他这份荣幸。走红青年作家被人指控剽窃,要求道歉并赔偿。记者问他如何回应,他答曰:可以赔偿,不能道歉。被挂面老板揪住痛打了,还在嚷“反正你看不见我!”更普遍的是轻信各种“隐身叶”,听见风就是雨,捡到封皮就是信,再玄乎的特异功能、宫廷秘方、无故大奖、空手套白狼一夜暴富,也有人肯信肯干。所以种种骗局此伏彼起,花样翻新,禁之不绝。

金字塔现象

物理学有个“面积越小摩擦系数越大”的定理。十个人坐大客车,可以各据一方,互不接触;十个人坐面包车就有点拥挤;十个人一辆的士,那就要推搡拉钻抢着上了。官场呈金字塔形,越高层空间越小,摩擦系数也就越大,可称为“金字塔现象”。

皇帝的身边近臣职数最少,自然摩擦系数最大。郑处诲《明皇杂录》载,唐玄宗朝,姚崇与张说同为丞相,遇事每每意见分歧,弄得关系很紧张,张说尤其怀恨姚崇。后姚崇病危,担心张说在他死后使坏报复,设下一计。他嘱咐儿子们:张丞相与我不和,积怨很深。我死后,他作为同官,应当来家吊唁。你们事先把我平生收蓄的珍宝重器罗列在灵堂里,他生性奢侈,特别喜爱这类玩赏之物。如果他看都不看一眼,你们就赶紧安排家事,恐怕家族都得遭殃。如果他观赏这些东西,就可无事。你们跟在一边,凡见他流露欢喜之意的东西,就立刻奉送。看完了,开口求他写神道碑文,他必定不好拒绝。等到碑文写好送来,立马誊写副本呈送皇帝,同时预先磨好一块碑石,碑文一到就开刻。张丞相见事比我迟钝些,几天后定反悔,会派人来要碑文回去“修改”。这时你们带他去看碑石,并且告诉他碑文已进呈皇帝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