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集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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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铭言集(2)

14

无论你是谁,这是对你发出的无尽的宣示!

大地的女儿,你在等待你的诗人吗?

你在等待一个口若悬河、指指点点的诗人?

对这些州的男人,也对这些州的女人,

发表欢娱的言论,对各个民主地区的言论。

彼此交错的生产粮食的地区哟!

煤和铁的地区,黄金的地区,棉花、糖和稻米的地区!

小麦、牛肉、猪肉的地区!羊毛和大麻的地区!苹果和葡萄的地区!

放牧牛羊的平原地区,世界的草原!空气清新、连绵不绝的高原地区!

牛群、花园、健康的土坯房的地区!

西北哥伦比亚和西南科罗拉多绕过的地区!

东部切萨皮克的地区!特拉华地区!

安大略、伊利、休伦、密歇根地区!

古老的十三州[2]地区!马萨诸塞地区!佛蒙特和康涅狄格地区!

海岸地区!山脉和山峰地区!

船夫和水手的地区!渔民地区!

不可分解的地区!那些紧抱在一起的地区!热情的地区!

那些并排站着的!哥哥和弟弟般的!瘦骨嶙峋的!

伟大的妇女们的地区!女性的!有经验的姐妹们和没有经验的姐妹们!

遥远的地区!被北极圈紧箍着的!吹着墨西哥微风的!各种各样的!紧密连接的!

宾夕法尼亚人!弗吉尼亚人!两个卡罗来纳州的人!

啊!你们全都被我热爱着,我的无畏的各民族哟!啊,我无论如何要以全部的爱包容你们!

我不能与你们分离,不能与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分离!

啊,死亡!啊,尽管如此,我还是属于你们中那些看不见的人,此刻正怀着不可抑制的爱,

行走在新英格兰,作为朋友,作为旅行者,

在巴曼诺克的沙滩上,赤脚踏着夏天微波的边沿,

横过大草原,又在芝加哥住下,在每个城镇流连,

观看各种陈列,诞生,改进,建筑物,艺术,

在公众集会上倾听男演说家和女演说家,

像活着时那样,属于各州又遍历各州,每个男人和每个女人都是我的邻舍,

路易斯安那人,佐治亚人,都和我接近,正如我接近他们,

密西西比人和阿肯色人仍然和我在一起,我也仍然和他们中的任何人在一起,

仍然在那主干河流西面的平原上,仍然在我的土坯房子中,

仍然东返,仍然在滨海州或马里兰,

仍然有加拿大人冒着寒冬的冰雪愉快地把我欢迎,

仍然是缅因或花岗石之州[3]或罗得岛州或帝国之州[4]的一个忠实的儿子,

仍然在向别的海岸航行并占领它们,仍然在欢迎每个新的弟兄,

在这里,当它们与旧的结合时,我让这些草叶适用于新来的人,

我自己也来到新人中间成为他们的伴侣和同辈,现在亲自向你们走来,

要求你们和我一起来表演剧情、人物和场景。

15

请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吧,但是要快,赶快向前。

请拼命地跟着我,

(也许要经过多次说服,我才会同意将我自己真正委身于你,但这有什么呢?大自然不也必须多次说服吗?)

我不是怎么优美雅致的,

胡须满面,晒得黝黑,灰色的脖子,难以亲近,我来到了,

当我走过时人们将与我为赢得宇宙间的坚实奖品而搏斗,

因为我将把这些献给任何一个能坚持战斗来赢得它们的人。

16

我在路上停留片刻,

这是为了你,这是为了美利坚!

我仍然高举着现今,仍然欣喜而庄严地预言着各州的前景,

而对于过去,我要宣告大气中所保留的红色的土著人种[5]。

红色的土著人种,

留下自然的呼吸,风和雨的声音,林地中的对于我们已变成名字的鸟兽般的叫唤,

奥科伊,库萨,渥太华,莫农加希拉,索克,纳奇兹,查特胡奇,卡克达,奥罗诺科,

沃巴什,迈阿密,萨吉诺,奇珀瓦,奥什科什,沃拉沃拉,

把这些留给各州,然后他们消失了,给山川定下了名称。

17

从此以后,便飞速地扩展着,

元素,种类,调整,混乱,迅速而大胆,

又是一个永生的世界,光辉的前景不停地涌现和分流,

一个新的种类支配着以前的各个种族,而且更庞大,引起新的争斗,

新的政治,新的发明和技艺,新的文学和宗教。

这些,我高声宣告——我不再睡眠,我起来了,

你们这些曾经与我宁静相处的海洋哟!我在怎样感受着你们深不可测的、骚动的、正在酝酿着的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和狂涛。

瞧,驶过我诗中的冒汽的汽轮,

瞧,进入我诗中的不断前来定居的移民,

瞧,后面的那些棚屋,小径,猎人的茅舍,平底船,玉蜀黍叶子,新开的土地,粗陋的篱墙,以及森林后面的乡村,

瞧,一边是西海,另一边是东海,它们在我的诗中,就像在它们海滩上那样涨落和汹涌,

瞧,我诗中的草地和森林——瞧,野生的和驯养的动物——瞧,在卡瓦族那边无数的野牛群在啮啃着短而蜷曲的草丛,

瞧,我诗中的那些城市,坚固而宏大,在内地,有石铺的街道,有钢骨石块的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以及贸易,

瞧,那些多滚筒的蒸汽印刷机——瞧,那横越大陆的电报,

瞧,那穿过大西洋海底直达欧洲的美利坚脉搏,以及准时回来的欧罗巴脉搏,

瞧,那正在起动的、喘息着吹着汽笛的强大而迅速的火车头,

瞧,那些犁地的农夫——瞧,那些开采的矿工——瞧,那无数的工厂,

瞧,那些拿着工具坐在长凳上忙着的机械工——瞧,从他们中间要产生的优秀的法官、哲学家、总统,走出来,穿着工装,

瞧,我徜徉于各州的商店和田野,被人们深爱着,日夜紧抱着,

听着我的歌从那里发出的响亮的回声——读着那些终于到来的指令。

18

啊,亲密的伙伴!啊,你和我终于见面了,只有我们俩。

啊,用一句话来扫清前面无尽的道路呀!

啊,某种令人陶醉而莫名其妙的东西!啊,狂奋的音乐!

啊,如今我胜利了——你也会这样的;

啊,手拉着手——啊,健康的欢乐——啊,又一个追求者和相爱者!

啊,赶快握着手,握得紧紧——赶快,赶快与我一起向前进。

《我自己之歌》

1

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所承担的一切你也得承担起来,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都同样属于你。

我闲游,邀请我的灵魂一起,

我悠闲地俯身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

我的舌头,我血液中的每个原子,都由这泥土这空气所构成,

我生在这里,我的父母生在这里,他们的父母也生在这里,

我如今三十七岁,身体完全健康,开始歌唱。

希望不停地唱下去,直到死亡。

教条和学派先不去管,

暂且退回来,满足于它们的现状,可是决不能忘了,

我一味怀抱自然,我允许无所顾忌地述说自然,

以原始的活力,谁也不能阻拦。

2

屋子和房间里充满了香味,架子上也满是芳香,

我独自呼吸这芳香,认识它也喜爱它,

那气息也会使我沉醉,但是我不让它这样。

大气并不是一种芳香,它没有那种气味,它是无臭无味的,

它永远合乎我的口味,我爱上了它,

我要到林边的堤岸上去,去掉一切虚饰,赤裸裸地,

我疯狂地渴望它接触我的身体。

我自己呼出的热气,

回声,涟漪,嘤嘤细语,爱根,合欢树,枝丫和藤蔓,

我的呼吸,我心脏的跳动,我肺部中流动的血液和空气,

绿叶和枯叶的气息,海岸和黑色的海边岩石以及谷仓干草的气息,

从我喉咙里迸出飘散在旋风里的话语的声音,

几个轻吻,几番拥抱,两臂伸出的合围,

柔软的枝条摆动时光和影在树上的嬉戏,

独自一人或在闹市中或沿着田垄和山边行走时的欢喜,

健康的感觉,正午的颤音,我从床上起来迎着太阳时的歌曲。

你以为一千英亩就很多了吗?你以为地球很大了吗?

你曾经长期用功来学会阅读吗?

你因懂得诗歌的意义而感到骄傲了吗?

今天和今夜同我在一起,你就会掌握一切诗歌的来源,

你就会有了大地和太阳的好处(还留下千百万个太阳呢),

你就会不再间接又间接地认识事物,或通过死者的眼睛,或以书本里的幽灵来喂养自己,

你也不会用我的眼睛来观察,或从我获取事物,

你会向所有各方面谛听,并通过你自己把它们滤取。

3

我听见了谈话者的谈话,关于始与终的谈话,

可是我不谈论始与终。

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开始,

也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青年和老年,

将来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完美,

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天堂或地狱。

冲动,冲动,冲动,

永远是世界生殖的冲动。

对立的对等物从朦胧中前进,永远是物质和增殖,永远是性的活动,

永远是同一性的联结,永远有区分,永远在繁殖生命。

有学问或没学问的人都觉得这样,用不着仔细说明。

像最确定的东西一样确定,像垂直一样正直,紧紧拴住,用梁木牢牢支撑,

像马一样健壮,热情,傲慢,带电,

我和这种神秘,我们就站在这里。

我的灵魂清澈而香甜,那些非我灵魂的东西也清澈而香甜。

缺一则两者俱缺,看不见的由看得见的来证实,

等到后者也看不见了,又照样取证,轮回不已。

指出最好的并把它从最坏的分开,一代烦扰一代,

知道事物是十分和谐安静的,它们争论时我一声不响,走去洗澡,自我欣赏起来。

我的每个器官和属性都受欢迎,任何热心而清洁的人也受欢迎,

没有哪一寸或一寸中的哪一分是坏的,也没有哪一部分比其余的较为陌生。

我很满足——我看呀,跳呀,笑呀,唱呀;

那个紧抱着我和爱我的同床者通宵睡在我旁边,天一亮就悄悄地走了,

留给我一些盖着白毛巾的篮子,满屋子都是,

我应该迟迟不去接受和了解它们,却呵斥我的眼睛,

叫它们别从后面沿着大路向前凝望,

要回头来仔细算算,

一件值多少,两件又值几何,以及哪一件最好呢?

4

游客和探问的人包围着我,

我所遇见的人,我早年的生活,我住过的地区、城市或国家对我的影响,

最近的几个重要日子、发现、发明、社会、新老作家,

我的饮食、衣着、亲友、外表、问候、债务,

我所爱的某个男人或女人的真正的或想象中的冷漠,

我的一个同伙的或我自己的疾病,或者错误,或者金钱的损失或缺少,或者抑郁或兴奋,

战争,内战的恐怖,可疑新闻的流行,时冷时热的事件,

这一切日日夜夜向我袭来,又离我而去,

但它们不是我自己。

不顾任何拉扯,我作为我自己而站立,

站立着,愉快,自足,怜悯,悠闲而完整,

俯视,直立,或者将一条胳臂放在一个无形而可靠的支架上,

歪着脑袋瞧着,且看下一步将发生什么,

既在局中又在局外,观望着,猜测着。

回过头来,我看见自己当年同语言学家和辩论家流着汗穿过浓雾,

我没有嘲笑或争辩,我亲眼看着,等待着。

5

我相信你,我的灵魂,那另一个我决不向你屈就,

而你也决不屈从那另一个。

跟我在草地上闲游,把你喉咙里的塞子拔掉,

我要的不是言语,不是音乐或韵律,不是习俗或演讲,哪怕它们最好也不要,

我只喜欢安静,你那有节制的声音的低吟。

我记得有一回在这样一个明亮的夏天早晨,我们躺着,

你把你的头横搁在我的大腿上,在我身上轻轻地滚动,

然后把我胸脯上的汗衣解开,将你的舌头伸入我那赤裸的心,

直到你摸触到我的胡须,直到你把我的双脚抱住。

一种无可争议的平静和认识迅速地在我周围升起和扩展,

我知道上帝的手便是我自己的诺言,

我知道上帝的精神是我自己的兄弟,

所有出生过的男人也都是我的兄弟,女人是我的姐妹和情侣,

而造化的一根龙骨是爱,

无穷无尽的是田野里那些挺直或低垂的叶子,

它们底下那些小洞中的褐色蚁群,

以及乱石堆、接骨木、毛蕊花、牛蒡草和曲栏上的苔痕。

6

一个孩子说草是什么呢?他两手捧着一大把递给我;

我怎样回答这孩子呀?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我猜想它是性格的旗帜,由充满希望的绿色质料所织成。

我猜想它是上帝的手帕,

一件故意丢下的芳香的礼物和纪念品,

我们一看便注意到,并说这是谁的?因为它的某个角上带着物主的姓名。

我猜想或者草本身就是个孩子,是植物产下的婴儿。

我猜想或者它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

它意味着,在或宽或窄的地区同样繁殖,

在黑人或白人中间一样生长,

凯纳克人、塔克荷人、国会议员、柯甫人,我给他们同样的东西,我对待他们完全一样。

如今我看来它好像是坟墓上没有修剪过的美丽的头发。

我要温柔地对待你,蜷曲的草哟,

你可能是从年轻男人的胸口生长出来的,

也许,假如我认识他们,我会爱上了他们,

也许,你是从老年人或者从很快就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婴儿身上生长出来的,

而在这里你就是母亲们的怀抱。

这草叶颜色很深,不会是从老母亲的白头上来的,

比老年男人的无色的胡子也暗黑些,

黑得不像来自淡红色的上颚。

哦,我毕竟看见了这么多说话的舌头,

我看出它们不是无缘无故地从那些上颚来的。

我但愿能够译出那些关于已死的青年男女的暗示,

还有关于老年男人和母亲以及很快离开她们怀抱的婴儿们的暗示。

你想那些青年和老年男人们后来怎样了?

你想那些妇女和孩子们后来怎样了?

他们还活着,好好地在某个地方,

那些最小的幼芽说明实际上没有什么死亡,

即使有过,它也只引导生命前进,而不在末了等候着将它俘虏,

而且生命出现时它便结束。

一切都在向前和向外发展,什么也不会消隐,

而死不同于任何人所想象的,它更加幸运。

7

有人认为出生是幸运的事吗?

我赶快去告诉他或她,死去也一样幸运,而且我知道。

我和垂死者一起经过死亡,与新生儿一起经过诞生,而我不仅局限在我的鞋帽之间,

还要细察各种事物,它们没有哪两个是同样的,而且两个都很好,

大地很好,星星很好,附属于它们的一切也全是好的。

我不是大地,也不是大地的附属品,

我是人们的朋友和同伴,一切都像我自己一样是不朽而无穷的,

(他们不知道怎样不朽,而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