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黑人皇帝(附:卡西乌斯·迪奥《罗马史》节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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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童年:和平演变与伤寒

公元164年,也就是汉桓帝延熹七年,未来的罗马黑人皇帝马可·奥佩柳斯·马克里努斯出生在毛里塔尼亚·恺撒雷安西行省的首府恺撒里亚。论年龄,他比曹操小9岁,比刘备小3岁。他的名字“马可”恰与当朝皇帝马可·奥勒留相同,这在中国是犯忌讳的死罪,但在西方却是对当朝皇帝溜须拍马的流行方式。罗马史书对马克里努斯家庭的记载相互矛盾,希罗迪亚诺斯认为他的父母属于骑士阶层,但卡西乌斯·迪奥与卡皮托林都记载,他的父母属于“最低贱的人”,也就是奴隶。少数服从多数,再联系到马克里努斯早年颠沛流离的艰苦生活,我们理应采信后一种说法。马克里努斯人生的一头一尾运气都不佳,但夹在其间的半个世纪生涯却总有好运相伴,他似乎就是为了证明人世的变化无常而出生的。

马克里努斯诞生的164年,是个多事之秋。在那一年,东汉阉党与清流的政治斗争已经发展为一系列恶性案件,最终导致了汉桓帝诏令党锢;而在西亚,罗马帝国与帕提亚王国(Parthia,即中国古籍中的安息)对亚美尼亚的血腥争夺终于以罗马的胜利告终。当时,罗马元老院任命了两位平等的皇帝,也就是畅销书《沉思录》的作者马可·奥勒留·安东尼(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以及年纪稍轻的卢齐乌斯·埃柳斯·维鲁斯(Lucius Aelius Verus)。与帕提亚王国的战争,贯穿了他们统治的大部分时期。

统治着今伊拉克、伊朗和土库曼斯坦等地的帕提亚王国既是罗马帝国前期的最大对手,也是马克里努斯后来执掌重权时要面对的主要敌人,这两个大国之间的冲突与交流构成了当时中东历史的主旋律。因此,有必要在这里对帕提亚王国的历史做一番简单的介绍。

马可·奥勒留·安东尼皇帝像

卢齐乌斯·埃柳斯·维鲁斯皇帝像

帕提亚人是游牧民族,发源于中亚的土库曼斯坦至乌兹别克斯坦一带,在血统上属于粟特族群(Sogdians),与波斯人算是近亲。汉朝中国人称帕提亚人为“安息人”,这个名字来自他们的王室阿萨息斯家族(Arsaces)。善于畜牧的帕提亚人拥有大量驮兽,与其他粟特部族一同组建起丝绸之路上的主要商队,长年奔波于地中海与太平洋之间,有不少人曾在中国居住,其中就有到东汉来传播佛法、自称帕提亚太子的波斯高僧安世高。他们学会汉语以后,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不喜欢“安息”这个姓氏,将它改为“安”。其实,“安世高”有可能就是“Arsaces”的译音。

公元前3世纪末—公元前2世纪初,随着秦帝国的崩溃,匈奴人迅速在戈壁南北崛起,将昔日的宗主月氏人从河西走廊赶往中亚,从而在中亚引发了一连串民族迁徙。亚历山大大帝死后,统治中亚的各个希腊政权内讧不断,本已元气大伤,此时在东方铁骑的压力下自然纷纷崩溃。帕提亚人同样遭受来自东方和北方的压力,被迫离开土地平坦、水草丰美的故乡,沿着里海沿岸南迁,来到伊朗高原东北部(今伊朗呼罗珊省),在亚历山大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自己的政权,由他们统治的波斯王国有点类似中国的元朝和清朝。为了尽快巩固统治,帕提亚人实行类似中国的分封制,允许不同民族的诸侯继续各自为政,这一措施虽然缓和了国内矛盾,却也限制了国力的进一步提升。

早期帕提亚银币

起初,帕提亚王国臣属于塞琉古王朝的安条克大帝,但当后者被罗马人击溃后,帕提亚人便转而起兵攻击昔日的宗主国。公元前2世纪末,他们完全征服了伊朗高原,随即打着“爱希腊”的旗号,继续侵入肥沃的两河流域。安条克大帝的后裔无力抵御东方入侵者,于是向月氏人求助。月氏人本来被帕提亚人作为盟友引入西亚,此时却被希腊人的银币诱惑而反戈一击,杀死帕提亚国王法拉特二世(Pharaates II),三年后又杀死了法拉特二世的继承人阿塔巴努斯一世(Artabanus I),帕提亚几乎亡国。幸而阿塔巴努斯一世之子密特拉达梯二世(Mithradates II)力挽狂澜,稳定了局面,又正好赶上汉武帝派张骞出使月氏,计划联合夹击匈奴,月氏军东返,帕提亚王国的北方压力骤减,重新征服两河流域,成为汉朝使者眼中的西方第一大国。然而好景不长,密特拉达梯二世晚年国家分裂,此后便陷入长达30年的内乱,原本被密特拉达梯二世册立的亚美尼亚国王提格兰(Tigranes)乘势崛起,夺走了帕提亚的西部领土。直到公元前69年,罗马将军卢库卢斯(Lucullus)大破提格兰,帕提亚王国才得以休养生息。不久,亚美尼亚臣服于罗马,卢库卢斯的继任者庞培为帕提亚和亚美尼亚划定了边界,从此亚美尼亚沦为罗马与帕提亚之间的缓冲国。但在公元前64年,庞培吞并了安条克大帝领土的残余部分——叙利亚,罗马与帕提亚的版图于是在幼发拉底河一线接壤,为这两个此前关系友好的大国日后的血腥冲突埋下了伏笔。

张骞出使西域图(敦煌壁画)

帕提亚贵族雕像

克拉苏像

公元前53年,罗马的叙利亚巡抚兼“Imperator”(这里通常译成“元帅”而不是“皇帝”)克拉苏出于个人贪欲,在没有得到元老院授权的情况下,率领私募的4万军队侵入两河流域,准备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征服波斯。克拉苏的本行是房地产开发商,以野蛮拆迁闻名,他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职业消防队,不过这支消防队向来都是先去钉子户家放火,然后再提供收费消防服务,所以令老百姓闻风丧胆。暴利的房地产行业使得克拉苏富可敌国,向来目中无人,在亲自指挥镇压了斯巴达克斯奴隶起义后更加狂妄,产生了征服世界的想法。如前文所述,帕提亚的独立和壮大要感谢罗马几度击败帕提亚的宗主国和强敌,所以帕提亚人以往对罗马人尊敬有加。罗马人既然轻易地击败帕提亚人畏惧的安条克和提格兰,自然不大把帕提亚人放在眼里。但是,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这次他们将面对完全不同的对手。帕提亚民族既聪明好学又勇猛顽强,虽然饱经苦难,但见多识广,了解亚欧大陆上所有最优秀的军队,包括月氏和匈奴的骑兵、希腊和罗马的步兵、中国的戟兵和弩兵,以及印度的战象,并积极引进他们的武器和战术,终于结成军事硕果。

帕提亚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其军队自然以骑兵为主。然而,在古希腊时代,骑兵对步兵并没有明显的优势。当时,骑兵的主要远程武器不是弓箭,而是标枪,弓箭手大都是步兵。当骑兵需要射箭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怎样同时用双手控制缰绳和弓箭,他们射箭时不得不将马匹停下来,甚至干脆下马射击。这又是早期骆驼骑兵对马骑兵的一个优势:因为骆驼背上可以坐两个人,一个人专门驾驭骆驼,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则专门负责射箭,所以骆驼骑兵可以边跑边射。而在那个还没有马镫,马鞍也很原始的时代,马背上不可能同时容下两个成年人。因此,当时大部分骑兵都只能挥舞标枪和刀剑来肉搏,根本克制不了希腊人的重装步兵,亚历山大大帝也因此得以用长矛步兵方阵征服波斯帝国。

由于射箭必须同时运用双手,因此一般而言,公元前4世纪之前的早期骑兵在纵马奔驰时,难以同时射箭。如果非要射箭,他们就必须把马停下来,这也是春秋战国时期东亚和中亚骑兵的惯常做法。但是,如此一来,骑兵便丧失了快速躲避敌军射击的灵活性,与步兵弓箭手相比并无优势;而且战马因为无法移动,被敌军杀伤的风险也大大增加了。即便是能够不借助马缰,而是用腰部和腿部的肌肉控制马匹的高明骑士,纵马飞驰时射箭,还面临一个重大问题:骑兵跑得越快,迎面的气流就越强,等于是逆风。这时向前射箭,箭在逆风中根本飞不了多远,就会掉头朝射箭者本人飞来,这样射箭等于自杀;如果向两侧射箭,箭在遭遇侧风时,射击轨道会受到强烈干扰,很快就会转向侧后方飞行,这样射箭根本伤不到两侧的敌人,而很可能伤及身后的战友。因此,在亚历山大东征之前,弓骑兵不仅无用,而且有害,难以成为重要军事力量。

直到公元前4世纪末,亚洲游牧民族才真正解决了纵马奔驰时如何在马背上射箭而不摔下来的问题。除了改进马鞍等装备,使骑手在马背上坐得更牢靠,能够腾出双手射箭之外,他们还找到了唯一正确的纵马奔驰时射箭的方法——在马背上转身180°,朝正后方射箭。这样,射出的箭等于在顺风飞行,不仅不受风力的干扰,反而飞行速度更快,准确性更高。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这种新战术的效能,亚洲游牧民族在作战时通常都会佯装败退,然后转身向追击的敌人射击。初次从帕提亚人那里领略其威力的罗马人称之为“帕提亚射”,后来蒙古人称之为“曼古歹”。弓骑兵革命大大改变了人类历史。弓箭的杀伤力略逊于标枪,但是每名士兵最多只能携带四五支标枪,却可以携带几十支箭,而且弓箭的射程远比标枪远,单兵火力因而被提升了数倍。从此,骑兵的战斗力大为增强,可以在远距离外消灭任何步兵,并由于自身移动速度快,很难被步兵击中。这一军事革命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但一定发生在公元前327年之后,在那一年,亚洲游牧民族面临着灭顶之灾:亚历山大东征深入中亚腹地,东方戎狄中最强大的一支——义渠也被秦国所灭。弓骑兵革命也必定发生在公元前307年之前,因为在那一年,赵武灵王突然宣布“胡服骑射”,全面引进这种新式的军事技术。就在公元前327—前307年之间这短短的20年内,已经在农业民族的攻势面前穷途末路的亚洲游牧民族突然绝处逢生,重新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无疑就是因为他们突然能够在纵马高速奔驰时同时射箭而不摔下来,朝身后射出的箭甚至比站立时射箭更快、更准。这种威力巨大的新式战术令农业民族军队无所适从,只能节节败退。

帕提亚射

蒙古式射法(左)与地中海式射法(右)

在同月氏人等东方游牧民族的连年苦战中,帕提亚人逐渐掌握了弓骑兵这种新式战术。除此之外,他们还引进了先进的射箭技巧。实战射箭自古有两种主要射法:一种叫“地中海式”,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勾弓弦,拉到嘴角处发射;另一种叫“蒙古式”,用拇指一指勾弓弦,拉到耳垂处发射。二者相比,蒙古式射法威力更大,但拇指上需要戴一个玉石扳指。事实上,蒙古式射法是东方人对地中海式射法的改进,因为北方草原骑兵使用的通常是木头和兽角、兽骨制成的复合弓,弓身通常只有不到一米长。而在远古的中国、东南亚和印度,流行大型竹弓,它一般有约2米长,威力很大,但骑兵在马背上无法使用。如果使用地中海式射法,小型复合弓难以克制大型竹弓,更不用说后来发明的弩了。蒙古式射法的出现,实为被逼无奈的选择。从此,游牧民族在与农业民族的军事对抗中开始占据上风。

当克拉苏率领的罗马军团渡过幼发拉底河时,帕提亚军队刚刚完成了弓骑兵革命,威力远超传统的波斯弓箭手,曾经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罗马铁甲如今终于有了克星。克拉苏在途中听说过帕提亚人的这种“新式箭法”,但没有重视。他原本可以与亚美尼亚国王的盟军会师,却因轻敌而被间谍诱入一片无水的沙漠,又一再落入帕提亚人的“帕提亚战术”陷阱(弓骑兵伪装撤退,然后在马背上转身向敌人射箭),导致士兵耗尽体能,最终被帕提亚太子帕科罗(Pacoros)与名将苏雷纳(Surena)指挥的帕提亚骑兵聚歼于卡雷(Carrhae,今土耳其哈克恰卡莱),克拉苏父子均命丧沙场。

卡雷大捷令帕提亚人极为振奋,他们意识到,自己有希望成为世界一流强国。在此后的罗马内战中,帕提亚王国支持庞培,庞培的副将拉宾(Labienus)在塔普苏斯战役失败后逃奔帕提亚,进一步加深了两国间的仇恨。恺撒在结束内战之后,调集30万大军,准备一举扫平帕提亚,为克拉苏报仇雪恨,不料在临行前三天遇刺身亡,战争的主动权于是又落入了帕提亚人之手。虽然苏雷纳因为功高震主而遇害,但在帕科罗太子和拉宾的指挥下,帕提亚军队仍多次击败罗马军队,占领了叙利亚、小亚细亚和巴勒斯坦的许多地盘,又缴获了几杆罗马军团鹰旗。公元前39年,罗马“后三头”之一的马可·安东尼担心整个西亚版图都要失守,派老将文提丢(Ventidius)指挥东方前线的11个军团。文提丢首先在小亚细亚山区设伏,消灭了拉宾,次年又在金达罗(Gindaros)战役中射杀了轻敌冒进的帕科罗,很快扫清了幼发拉底河以西的帕提亚势力。帕科罗之死在整个西亚地区引发了一片哀叹,因为他比罗马人的统治仁慈得多。

帕提亚人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克星文提丢在收复失地后不久,就因年满60岁而退休,刚与埃及艳后结婚的马可·安东尼亲自接管了东方前线。他总结前人的战例,认为帕提亚骑兵的威力只能在平原上体现,到了山区就无从发挥,于是在公元前34年指挥一支两倍于克拉苏和文提丢的军队进入亚美尼亚高原,计划与亚美尼亚盟军会师后奔袭帕提亚人位于伊朗高原的大后方。但山地同样限制罗马军的推进速度,劳师以袭远,帕提亚人很快就得到消息,从前线回师阻击。次年初的战斗突出地表现了帕提亚人对于罗马人的军事优势,8万多罗马人被4万帕提亚骑兵在亚美尼亚山地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丢失了几杆罗马军团鹰旗,连马可·安东尼本人都因为绝望而准备自杀。后来,一名曾受过罗马人恩惠的帕提亚贵族在谈判时泄露了军情,马可·安东尼这才得以在付出了4个军团、1名副将和3名军团司令的惨重代价之后狼狈脱身。至此,两国间持续了20年之久的战争基本上打成平手,边界又回到幼发拉底河。

卡雷战役

帕提亚人缴获罗马军团鹰旗

奥古斯都称帝之后,出于厌战情绪,与帕科罗的弟弟、帕提亚新王法拉特四世(Phraates IV)和解,确定以幼发拉底河为界,帕提亚人把在卡雷战役中缴获的罗马军团鹰旗还给罗马帝国。没想到这份和约竟是奥古斯都的糖衣炮弹,罗马帝国虽然无法在军事上战胜帕提亚王国,却利用其文化和经济优势,使帕提亚王国惨遭和平演变:

缔结和约以后,奥古斯都将一名美丽的意大利女奴穆萨(Musa)送给法拉特四世,穆萨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生父不详,可能就是奥古斯都本人。有道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美色总能让男人的智商归零,法拉特对穆萨一见钟情,立即册立为王后,还将她的那个儿子也拜为亲王,并给他起了个波斯名字,叫法拉塔西(Phraataces)。在穆萨的劝说下,法拉特把包括长子沃诺尼(Vonones)在内的4个亲生儿子都送到罗马去留学,法拉塔西便成为帕提亚国内唯一的王子。帕提亚国内随即内乱不断,几个自立为王的贵族为争取罗马帝国的支持,都自称为“爱罗马者”。法拉特刚把他们镇压下去,自己就被穆萨毒死,意大利人法拉塔西于是堂而皇之地继位为帕提亚国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荒谬:法拉塔西宣布与母亲穆萨结婚,并封母亲为与自己平等的帕提亚国王。帕提亚于是一国两王,亦夫亦子,亦妻亦母,而且这两人还都是纯正的意大利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在全世界可能再无他例。愤怒的帕提亚人民花了6年时间,才克服国外敌对势力的层层阻挠,推翻法拉塔西和穆萨的统治,并耗费重金从罗马接回原先的太子沃诺尼,拥立为王。岂料沃诺尼已经彻底被罗马人洗脑,整日说拉丁语,穿托袈袍,对波斯和帕提亚传统文化毫无兴趣,5年之后干脆主动退位回罗马去了。帕提亚全国于是陷于无政府状态,多年后才恢复社会秩序,此后仍然内乱不断,到了105年就分裂成东西两国,西帕提亚经常被罗马欺负,东帕提亚也不断遭到新兴的中亚霸主贵霜王国(Kushan)的侵略。

法拉特四世银币

法拉塔西国王与穆萨王后银币

经过与帕提亚人的多年较量,罗马人在交够了学费之后,终于找到了对付亚洲弓骑兵的办法——以弩砲和投石机为代表的远程投射机械。这些机械以绞盘和齿轮作为动力来源,可以将石球、燃烧弹和大型标枪射到四五百米外,射程远远超过了帕提亚马弓手使用的复合弓,只要数量足够,便可以轻易压制敌军火力。它们的问题在于造价昂贵、移动不便,而且装填速度缓慢,但只要投入足够的费用,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同时,由于不断有帕提亚人叛逃到罗马帝国,罗马人任命他们为教官,逐渐建立起自己的东方化骑兵队伍,帕提亚人最后一点军事优势也荡然无存了,在与罗马帝国的综合国力比拼中居于全面劣势,只能被动挨打。

使用弩砲和投石机的罗马军队

公元114年,西帕提亚王国的灾难达到顶点:罗马皇帝图拉真攻陷西帕提亚首都泰西封(Ctesiphon,今伊拉克巴格达东北),掠获西帕提亚国宝黄金王座,俘虏西帕提亚公主,一路推进到波斯湾。图拉真麾下的骑兵主将名叫卢修·奎伊都(Lusius Quietus),是摩尔族黑人,因为肤色比一般摩尔人还要黑,有时被当作埃塞俄比亚人。奎伊都前后跟随图拉真南征北战十余年,灭掉达西亚(Dacia,今罗马尼亚和摩尔多瓦),征服亚美尼亚和两河流域,镇压犹太暴动,战功显赫无比。图拉真病逝时,奎伊都这位罗马的黑人将军已经担任过执政官、元老、巡抚、禁卫军司令等所有要职,名列“四大辅臣”之一。图拉真临终前没有留下遗诏,皇后和一名贴身奴隶声称,先帝对他们口头宣布,传位给毫无名气的远房亲戚哈德良(Hadrianus)。四大辅臣很不满,但最终未予以阻止。哈德良登基后,担心手握重兵的四大重臣功高震主,下令从东方全面撤军,交还两河流域领土、黄金王座和公主,与西帕提亚王国讲和,更令奎伊都不满。118年春夏之交,哈德良声称奎伊都企图在打猎时谋杀自己,以此为名,将他与其余3位辅臣一同处死。就这样,帕提亚人收回了全部被占领土,但他们对罗马的深仇大恨依然难以化解。

公元140年,东帕提亚王沃洛盖苏三世(Vologaesus III)征服已经沦为罗马附庸国的西帕提亚王国,统一了祖先的版图,励精图治,国势中兴。沃洛盖苏三世驾崩后,其子沃洛盖苏四世(Vologaesus IV)继位。此君年轻气盛,志在向罗马复仇,洗刷百年国耻,登基后便派兵袭击罗马的叙利亚行省边境,罗马与帕提亚的关系由此重新恶化。沃洛盖苏三世与哈德良的继承人安东尼·皮乌斯(Antoninus Pius)皇帝关系不错,所以这次进攻令罗马人措手不及。沃洛盖苏四世尝到了甜头,认为罗马人不过如此,于是在公元158年进攻罗马的附庸国亚美尼亚。罗马的卡帕多西亚(Cappadocia,今土耳其中东部)巡抚和叙利亚巡抚前去援助亚美尼亚,却都被帕提亚军队击败。沃洛盖苏四世于是征服了亚美尼亚,并册立了一名叫帕克罗的亲戚为亚美尼亚国王。刚刚登基的马可·奥勒留和维鲁斯对此无法容忍,准备大举反击。

奎伊都将军率领摩尔骑兵向达西亚人冲锋(图拉真凯旋柱浮雕)

公元162年底,维鲁斯皇帝亲自率军进入亚洲,战局随之逆转。163年,罗马军队攻陷亚美尼亚首都阿塔克夏塔(Artaxata,今亚美尼亚埃里温东南),赶走帕克罗,拥立了一名亲罗马的亚美尼亚贵族索海穆(Sohaemus)为亚美尼亚国王,维鲁斯因而被元老院授予“亚美尼亚的征服者”(Armeniacus)的尊号。马可·奥勒留虽然没有亲临前线,却也在次年获得了同样的尊号,还举办了凯旋式。本书的主人公马克里努斯就在这一片欢乐的祝捷气氛之中,诞生于远离战争前线的毛里塔尼亚。

罗马军官为摩尔骑兵疗伤

印有沃洛盖苏四世头像的银币

在接下来的两年内,西亚战争的规模变得更大。维鲁斯委任罗马当时最能征善战的将军阿维迪·卡西乌斯(Avidius Cassius)为新的叙利亚巡抚,指挥罗马军向帕提亚本土进攻。公元166年初,卡西乌斯占领帕提亚旧都塞琉西亚(Seleukeia,今伊拉克巴格达)和巴比伦,进而又渡过底格里斯河,像图拉真一样攻陷了泰西封,并实行三光政策,将其烧成一片废墟。沃洛盖苏四世落荒逃入伊朗高原,卡西乌斯在后面紧追不舍,翻越扎格罗斯山脉,推进到米底亚地区(Media,今伊朗北部),似乎要一举征服整个帕提亚王国。同年秋季,一支自称“大秦使者”的使团抵达了东汉首都洛阳,后人不清楚他们与汉桓帝商谈了什么,只知道挑剔的东汉官员对他们带来的犀角、象牙等礼物不甚满意,认为都过于平常,很像是就近在东南亚采购的,有负大秦国盛产珍宝的盛名。但就在此时,罗马军突然全线撤退,留下大惑不解的沃洛盖苏四世面对成千上万的难民。

无需高明的间谍,罗马军撤退的原因很快便公之于众了:大瘟疫!罗马军在攻陷塞琉西亚、巴比伦和泰西封后大开杀戒,据说仅塞琉西亚一城就有30万人丧生。怪病随堆积如山的尸体而来,随着罗马军队的运动而弥漫到亚欧非三大洲,并通过丝绸之路迅速向东方传播。就在此时,前文提到的那位波斯高僧安世高从帕提亚来到中国,并应市场需求,将好几部与医药有关的佛经翻译成中文。东汉末年的中国人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瘟疫震惊,恐惧地称它为“伤寒”,但它与现代医学概念上的伤寒不同,更像是天花之类的流行病。这场伤寒对中国时局的影响极为深远,它导致前所未见的大量人口死亡,同时将张角、张鲁、华佗等著名的医生和巫师推上了历史舞台。名医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自述如下:“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年,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谁说大秦使者没有给中国带来独特的礼物?请收下这个装满了细菌和病毒的潘多拉盒子吧,只要一打开,东汉帝国就将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瘟疫与战乱横行的三国时代!

公元2世纪的帕提亚金项链,现存于伊朗雷扎阿巴西博物馆

像狂犬病患者一样四处传播伤寒病的罗马人,自己也无可避免地成为这个潘多拉盒子的主要受害者之一。从伊朗高原凯旋的罗马士兵大多数没能活着回到家乡就病死在途中,此后伤寒在罗马帝国继续横行十余年,造成约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亡,其中就包括凯旋后被元老院授予“国父”(pater patriae)、“帕提亚的伟大征服者”(Parthicus Maximus)和“米底亚的征服者”(Medicus)等诸多尊号的维鲁斯皇帝。元气大伤的罗马帝国此后多年都无力对外扩张,反而疲于招架北方日耳曼人的攻势。

可见,马克里努斯出生之后就很幸运,因为抛开当时一直很高的婴儿死亡率不谈,襁褓中的他还有三分之一的机会与当朝皇帝分享死于伤寒病的痛苦。

马克里努斯能够免于伤寒之灾,也不是没有客观原因:他的故乡毛里塔尼亚是罗马帝国版图内最封闭的地区之一,被地中海、撒哈拉沙漠和阿特拉斯山脉团团包围,地势狭长。住在这里的缺点是风沙大,发财当官的机会少,优点是空气流动性好,人口密度小,来往的外地人不多,瘟疫怎么都流行不起来。毛里塔尼亚·恺撒雷安西行省又得天独厚,比起西边的毛里塔尼亚·丁吉塔纳行省、东边的努米底亚和阿非利加行省(Africa,今突尼斯和利比亚西北部,首府迦太基)更加地广人稀,虽然那时的土壤沙化情况不像现在这么严重,毛里塔尼亚的河流里还生活着成群的河马与鳄鱼,但出产的农产品(除葡萄酒以外)仅够本地人消费,能够向内阁进贡的,除了葡萄酒之外,就只剩下牲畜和阿特拉斯山脉里出产的木材、矿石资源和野兽了,以及一些活人,也就是马克里努斯这样的奴隶。

马克里努斯7岁时,也就是公元170年,日耳曼人大破被伤寒严重削弱的罗马军,随即渡过多瑙河南下,席卷包括希腊在内的整个巴尔干半岛,又泛海洗劫了小亚细亚西部,罗马帝国的统治看来已经濒临瓦解。一连串失败的消息传来,包括两个毛里塔尼亚行省在内的北非各地都不安分了,因为战败就要增兵,增兵就要加税,加税导致民变,民变导致兵源匮乏和经济衰退,兵源匮乏和经济衰退导致战败,这是个难解的恶性循环。当时两个毛里塔尼亚行省完全没有军团驻守(或是只有一个,也许还是个屯田军团),只有19个步兵中队和5个辅助骑兵中队,以及几个轻骑兵营,总共不到2万人,基本上都由本地招募的摩尔人组成。因为没有强大的外敌,他们疏于训练,但据说经常监守自盗,和撒哈拉沙漠里的摩尔同胞一同抢劫商团,从而保持着传统的勇武作风。公元171年,这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见日耳曼人多次击败罗马军队,以为发大财的好机会到了,便悍然发动兵变,云集起来扑向欧洲,准备与日耳曼人瓜分罗马帝国。直布罗陀海峡最窄的地方仅有13千米宽,还不如从吴淞口到崇明岛的长江江面广阔,如果没有重兵驻防,根本挡不住来自非洲的亡命之徒。直到今天,在那片海域仍能不时看到满载非洲偷渡客的小船,冒着巨大的危险,为增加欧洲的黑人人口比例做着不懈的努力。

公元171年进军西班牙的摩尔叛军毕竟是乌合之众,对于他们而言,罗马帝国虽然饱受苦难,依然如山屹立,覆盖帝国全境的石板路迅速从莱茵河前线输送来身经百战的野战军团。马可·奥勒留皇帝自己分身乏术,却趁机以国防安全为借口,将西班牙各行省从元老院行省转为元首行省,进行直辖,同时搬出早已被废黜的古代西班牙王室后裔来拉拢人心。摩尔人的登陆虽然很顺利,但在洗劫了拜提卡行省(Baetica,今西班牙南部)以后便遭到重创,被迫撤回北非。到了公元177年,他们卷土重来,再次渡过直布罗陀海峡,但这次帝国当局早有防范,毛里塔尼亚·丁吉塔纳行省驻军迅速切断了其补给线,摩尔叛军很快在西班牙南部被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从铸币上来看,摩尔人这两次远征西班牙给罗马帝国的经济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因为西班牙是罗马帝国主要的金银矿和农业基地之一。从此,摩尔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然而,再过500年,他们的后裔将会在皈依新兴的伊斯兰教以后卷土重来,与阿拉伯人共同征服早已从罗马帝国独立出来的西班牙,一直推进到法国腹地,如果没有被法国宫相铁锤查理击退,基督教恐怕早已从地球上消亡。

直布罗陀海峡

历史不宜过多假设,还是让我们回到遍布黑人的罗马帝国。公元171年和177年两度袭击西班牙失利的摩尔族叛军在投降后大多沦为奴隶。按照希罗迪亚诺斯的说法,马克里努斯的父亲本是罗马骑士,卡西乌斯·迪奥和卡皮托林则说马克里努斯生来就是奴隶,如果两种记载都有一定的事实根据,那么马克里努斯的父亲可能本是罗马骑士,因为领导过摩尔人暴动,战败被俘后沦为奴隶,他那年方9岁的儿子马克里努斯也遭到株连,从此失去了自由,只能与牢笼中的野兽为伍。

说到野兽和奴隶,这两者在罗马帝国形成了一个也许会令世界永远为之震惊和痴迷的共生体,也就是马克里努斯即将投身其中的角斗士产业。经过约4个世纪的发展,角斗士产业已经在马克里努斯时代发展为罗马帝国的支柱性产业之一,角斗场遍布帝国的每一个省份和主要城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这些深受人文主义和平等思想熏陶的现代人:罗马帝国虽然在法律和城市建设等方面把人类文明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但同时也是历史上最残暴的政权之一,它对人命的忽视和滥用几乎无以复加,也许只有盛行人祭的阿兹台克才能与之相比。

与好莱坞电影的群殴式展示相反,从出土的角斗士遗骸和相关文物来看,古罗马的角斗有很多规则,其中之一就是角斗士必须年满18岁。也有一些未满18岁的少年被扔进角斗场,许多人甚至被捆绑起来任由猛兽撕咬,但他们都是些未经训练的业余角斗士,说白了就是死刑犯。帝国当局认为,与其在刑场上把这些人悄无声息地处死,还不如让他们用毫无存在意义的生命娱乐一下观众,或是为角斗场豢养的猛兽提供免费的食物。这些人虽然数量庞大,但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角斗士,大多数在被扔进角斗场之后活不了多久,只有极少英勇强悍者才能通过血战幸存下来,“转正”为职业角斗士。

来自加利西亚的壁画,表现中世纪的摩尔人与基督徒在西班牙交战

据史料记载,业余角斗士的大规模出现,就始于马克里努斯少年时期。由于伤寒流行、日耳曼人入侵和摩尔族大暴动,罗马帝国的人力和财力都濒于枯竭,马可·奥勒留皇帝被迫大量征召职业角斗士充当士兵,导致角斗士数量锐减,余下的角斗士漫天要价,使角斗比赛的费用剧增,许多场次都被迫取消。公众对角斗比赛长期难以举办极为不满,社会上谣言四起,说嘴上多次表示自己不喜欢角斗实际上却频繁出入角斗场的皇帝企图垄断角斗市场,囤积居奇。迫于舆论压力,公元177年—180年,马可·奥勒留和皇储康茂德联名发布了一系列法令,允许各地方政府将未经训练的死刑犯送入角斗场,充当业余角斗士,以满足公众娱乐的市场需求。毫无疑问,最早一批被送入角斗场的业余角斗士,就是在公元177年被最终镇压下去的摩尔叛军成员,其中很可能包括马克里努斯的家族成员。

业余角斗士要应付的,并不只有猛兽。有时,身价高昂的职业角斗士也被命令去与那些犯下死罪的业余角斗士较量。这一命令普遍受到职业角斗士的厌恶,因为打败业余角斗士对他们来说毫无难度,也不能带来什么荣誉或收入。下文所说的角斗士都是职业角斗士,他们经过多年训练,在遵守各种职业规则的前提下,为挑剔的观众提供顶级的视觉盛宴。虽说年满18岁才能入角斗场,但由于需要长期的艰苦训练,所以职业角斗士都在青少年时期被送进角斗士学校(ludum),在“青年团”(juventus,即尤文图斯)里受训。与现代职业运动员类似,任何未经训练的成年人如果想加入这门博大精深的行业,都为时已晚,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了。换句话说,角斗要从娃娃抓起。

古罗马描绘角斗场面的马赛克绘画

小奴隶马克里努斯在恺撒里亚角斗士学校的青年团里潜心进修到17岁,再过1年便有资格转为职业选手。他正憧憬着刺激而血腥的未来,却突然接到穿上丧服的命令,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就在这一年(180年),马可·奥勒留皇帝因感染伤寒,医治无效,在抗击日耳曼人入侵的多瑙河前线时龙驭上宾,太子康茂德(Commodus)入继大统。对于马克里努斯这样的角斗士来说,康茂德称帝的消息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幸运,因为康茂德是罗马帝国历史上最酷爱角斗的皇帝,将会给角斗士充分展示自身才华的机会;不幸,是因为康茂德嗜血的性格将会使本朝的角斗比以往更加频繁,令角斗士生存的几率严重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