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分形王子(8)
杂耍艺人上前一步,但塔瓦妲举手示意他停下。“别听她的,这是个陷阱。”她盯着姑娘的眼睛,“走开,阿玛。让这姑娘的自循环把你吞掉,然后回亡者之城去。否则,我就向忏悔者报告你巢穴的位置。怎么样?”
姑娘挣脱杂耍艺人,跳了起来。“婊子!我吃了你——”
塔瓦妲说出第37个密名的前几个音节。姑娘犹豫了。接着,她躺倒在地垫上。“你赢了,”她说,“我会替你向艾克索洛托致意。我听说他有了新玩具。”
姑娘突然软了下来,闭上眼睛,开始有规律地呼吸。塔瓦妲继续观察了姑娘大脑片刻,以确保阿玛——从言词和阿塔中偷偷溜进可怜姑娘大脑的东西——彻底化为乌有。阖拢的眼皮下,姑娘的眼珠开始颤动。
“她会睡上一两天。”塔瓦妲对杂耍艺人穆罕穆德说,“在她四周摆上她熟悉的东西。醒来后,她就没事了。”
打发走千恩万谢的穆罕穆德,她觉得十分疲惫,但充满了胜利的快乐。她看看阿布,点点头。看到没?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她本以为魂灵儿商人的脸上会露出厌恶或恐惧,却只在商人的青铜眼睛里看到闪烁的奇特渴望。
夜幕降临,病人终于渐渐稀少。阿布从街头小贩那儿买了两个沙威玛卷[44],两人一同盘腿坐在帐篷的充气地垫上吃起来。外头充斥着巴努·萨珊的噪音:不停哐哐作响的灵魂列车,中继站的闪光和爆破声,还有野代码蚕食索伯诺斯特建筑带来的寒噤。
“我啊,很少回这儿。”阿布说,“也许我该多回来看看,让自己别忘了这里有多少人需要医治,有多少野代码肆虐。”
“没有野代码,我们早就全变成索伯诺斯特的奴隶了[45]。”
阿布没说话。
塔瓦妲把热卷饼捧在掌心取暖。
“你肯定听过四处流传的戈麦莱家小女儿的故事。对此,你怎么看?”用不着再装下去了。
“刚才那个身体窃贼对你的称呼,”阿布说,“是真的吗?”
塔瓦妲叹了口气。
“对,故事是真的。我从第一任丈夫身边逃走,去了亡者之城。那边有个精灵照顾了我。我们关系渐渐亲密。”
“精灵。艾克索洛托?”
“有些人这么称呼他。他的名字其实叫泽巴。”
“他竟然真的存在?”
这也是塔瓦妲的第一反应。传说成真。传说中,他是第一个身体窃贼,百年前来到斯尔,占据了城中一半居民的身体。
“对。但关于他的传言有些不实。做出那样的事并非他的本意。”她把吃剩的卷饼拿开,“不过,如果你想回绝父亲,‘艾克索洛托的婊子’这个理由足够了。”塔瓦妲闭上眼睛,用力扯了扯头发。“但我要感谢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也要感谢你让我看到了城市。我是说另一个城市。很有意思。”
阿布转过头,调开视线。没有青铜眼睛的半边脸看起来非常年轻。尽管积累了可观的财产,他的年纪肯定比塔瓦妲还小。
“不必为难。”塔瓦妲说,“我早就习惯了。”
“我为难的不是这个。”阿布回答,“我不愿来这儿,是有理由的。”他摸摸青铜眼睛,“你刚才说想听我的故事。现在还想听吗?”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人类的那只眼睛却闭了起来。
塔瓦妲点点头。
“我的父母死于‘怒吼’。有一阵子,一个巴努女人收留了我,让我睡她的帐篷。后来,她发现我能听到昂神的声音,于是把我卖给了合体术士。那时候我才六岁。这儿合体术士的做法跟议会的合体术士完全不同。他们硬来。”
“他把我放进一个水箱,水是温的。除了水,什么都没有。连声音也没有。渐渐地,我脑中响起另一个声音。那声音曾是男人,现在是精灵,在痛苦地尖叫。它名叫帕其克。它吞掉了我,也可能是我吞掉了他。我不知道在水箱里待了多久,但他们放我——我们——出来的时候,我瘦成了柴棍,连站都站不住。我眼睛疼痛,但我能看见阿塔,也能摸到阿塔。之后,我一度常常迷路,因为我总会迷失在阴影中的幽灵建筑里。”
“我也能听见沙漠的声音。迦拿,天堂,还有世界另一边来的老机器,都在呼唤。”
“合体术士很高兴。他把我卖给了一支木塔力棒队伍。他们带我去了沙漠,让我替他们寻找魂灵儿。”阿布微笑,“幸运的是,我竟然很擅长干这活儿。别误会,木塔力棒这行没那么糟。木塔力棒的拉克船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白色的船壳,和木片一样自然弯曲,也和木片一样轻。拉克鸟拉着船轻盈前进,猎人精灵像明亮的云团,跟在船旁边。还有沙漠,我不懂人们为什么还叫它沙漠,那里已经有了路,还有奇迹般的城市。有成群的冯·诺依曼机器,亡者暗海,还有沙子。那些沙子会倾听你的梦想,然后实现它——”
阿布摇摇头。“对不起,我扯远了。这些都不重要。我是个半吊子木塔希博,一个玩意儿,只能算半人。所以我没法像人一样去爱。我盼着能找到一个既懂得人、也懂得精灵的女人。我以为——”他用手腕按压太阳穴。
“也不是为了这个。不全为了这个。你要知道,我……相信你父亲要做的事是对的。我们不能闭目塞听,装作索伯诺斯特会自动离开,装作赫辛库比其余那些更加理智。所以,不管你有什么感受,决定怎么做,我都会帮助他。”
塔瓦妲咽了口口水。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内疚和怜悯就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在她胸膛里追逐。
“我看我该走了。”阿布开口。
“嘘。”塔瓦妲说着,吻了他。
他冰冷坚硬的青铜眼睛抵着她的眼皮。他的嘴唇发干,舌头生硬。她抚摸他的面颊,用鼻子爱抚他的脖子。他坐着一动不动,就像雕像。然后,她从他身边离开,拉开自己的包,小心取出通感器网,缠进头发里。
“你在做什么?”他轻声问。
“这么做可不合规矩。”她笑道,“要是卡法知道,会杀了我的。”她从领口处拉开紧身衣,一直拉到肚脐,然后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悄声念出密名,唤来温柔艾尔-拉蒂夫。她注视着在眼前渐渐成形的东西,按照卡法的教导,把注意力集中在螺旋和递归的扭曲上。很快,传来了通感器连接成功的刺痛。
“想找跟人和精灵都睡过觉的女人,”她悄声说,“与其来卡萨·戈麦莱[46]的住所,倒不如去卡法的故事宫殿。那儿的女人便宜实惠多了。”
“我不应该去那儿。”他吞吞吐吐地回答。他伸出一根手指,追随她左乳散发的光晕,动作温柔,却迟疑不决,手微微颤抖。欲触未触的感觉让她浑身发麻。
“可是,当我听到那些故事——”
“故事属于傍晚,而非夜晚。现在已经是夜晚了。”她轻斥道,又吻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解开他的袍子。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父亲,我不止擅长这个。”她在他耳边咝咝道,“告诉他,我希望像姐姐一样为他服务。”
通感器在她太阳穴边嗡嗡作响。他的手沿着她的肚皮向下,然后抚摸她的背脊。
在阿塔视野中,阿布的青铜眼睛亮如星辰,吐出火焰,进入她体内,就像白热的舌头,逗弄她,燃烧她。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就像面前摆着一面镜子。她的嘴唇嘟成圆形,眼睛紧闭。接着,她迷失在阴影、肉体与火焰的合体之中。
七、窃贼和路由器
“等这事儿结束,你打算干什么?”我通过中微子链接向培蝴宁发问。
我们所在的轨道位于小行星带,第90号小行星休神星旁。从这儿看去,佐酷路由器就像一棵以镜片为叶的树,直径约两公里,静静漂浮在太空中。不过,路由器内部完全是埃舍尔[47]版画一般的狂悖景象:闪光的蓝色球形处理节点,大小从热气球到尘埃粒不等,围绕彼此沿螺旋线翻滚移动;两两相映的银色镜子,投射出无穷无尽的镜像走廊。而我就像个吸血鬼,在任何一面镜子里都没有影子。
“我要换工作,再也不黑这种巨型机器虫了——这机器里尽是正在交合的同性巨龙。”飞船回应。飞船的化身白翅膀蝴蝶在我头盔里飞来飞去。我朝它吹口气,把它吹离我的视线。我正忙着黑进另一个处理节点。这个巨型阿米巴原虫有我的头这么大,就像个透明的、泛着涟漪的泡泡,内部有不规则的结晶结构。很多佐酷Q技术都是活的,这东西就是其一。它饥肠辘辘,吞下路由器光子流带来的量子态,然后编成复杂的有机分子结构。我给它带来了一顿大餐。
“你这也未免太狭隘了吧。这是他们的异境,佐酷人爱干什么都可以。说什么想换工作!拜托,只有犯罪才能让这个世界有点意义可言。况且,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身上穿着快衣,它的离子驱动器推着我轻轻向前。我的行动必须缓慢小心,这儿的带宽足够把一具没有防护的人体煎熟好多次。这儿有永不停歇的奇想光子风暴,只因为快衣材料特殊,把我变成了看不见测不出的幽灵,风暴才从我身边绕过——但愿快衣能坚持工作下去。
我命令快衣伸出隐形卷须,包住节点。远处,培蝴宁上的数学魂灵儿拼命工作,把一小片量子软件塞进节点的存储器中,以便我们监控此处的流量。我们得摸出此地流量的增减规律,找到零流量出现的时间,才能让路由器的量子大脑尽归我们使用——
流量高峰袭来。尽管有头盔面罩的防护,眼前的节点仍然变成了白热的太阳。快衣的魂灵儿处理器——专为这件快衣改造的上传意识——惨叫起来。我一点也没夸张。突如其来的热量烫伤了我的胳膊、脸和胸膛。可不能再来一次了。我眼眼睛针扎般刺痛,视野中突然只剩下白噪音。我压抑住蜷缩成团的本能,在脑中的神经界面摸到快衣小小的离子驱动器,打开。
驱动器把我推离了滚烫的数据流。世界总算又变回让人安心的黑暗,我们回到了防护服的处理范围内。我又打开驱动器以保持平衡,但驱动器失灵了,让我毫无方向地乱转。
——你走得太快啦!培蝴宁通过中微子链接在我耳边大叫。蝴蝶化身在我头盔里乱拍翅膀,表达出培蝴宁经受的痛苦。这表达实在有些滞后了。
“要是某人及时更新流量模型,我本该走得更快点!”我朝它喊道。我伸直胳膊减慢旋转速度,祈祷不会跟处理节点撞上。要是路由器内部出现太多干扰,它就会呼叫佐酷系统管理员。不过,如果我不能在几小时内打开这个匣子,要操心的就远远不止愤怒的佐酷计算机宅男了。
坚持住。原地别动。流量会降下来的。
身体开始自我修复,感觉就像长着针尖腿脚的蚂蚁在我全身乱爬,同时还伴着头重脚轻有眩晕感。我的身体情况仍然很糟:手还没长全,合成生物细胞里满是大剂量辐射导致的变异和类癌物。米耶里总算好心,给了我关掉痛感的权限;但麻木会导致感觉迟钝,而一旦感觉迟钝,我手头的活儿可就没法干了。
快衣嘶嘶地喷出热气,系统修复完成,我脑中魂灵儿的高声抱怨减弱成了轻轻的低语。我舔舔上唇的汗水,深吸一口气,紧紧捏了捏手中的匣子。打开这么个小东西,却要费这么大劲。
“顺便说一句,我本人也还好。不过反正你也不关心。”我嘟囔道。
有个给约三百万未知变量的量子系统模拟更新的活儿,你想不想试试?不想?那就乖乖闭嘴,让我和魂灵儿安静干活。
飞船此刻心情不大好,我能理解。我们把她极为喜爱、引以为豪的翅膀——原本就像两扇流动变幻的北极光束——变成了死板的量子逻辑网,尽可能模仿量子处理器的模样。这也意味着,要是势头不对,我们很难逃得掉。
还有米耶里,这家伙好像急着像个英雄一样去送死。
“请允许我指出,要进去的人是我。”我试探着开口。
请允许我指出,要是某人能理解我的辛苦就好了。培蝴宁回答,你觉得匣子里的神会张开双臂欢迎你,然后爽快地帮助我们?
“别担心,我从前跟他打过交道。而且我知道被关在盒子里是什么滋味。只要能出来,你什么都肯干。就连把自己的前途跟奥尔特武士,还有一艘喜欢抖机灵的飞船绑在一起,你都会愿意。”
姑且相信你的话吧。闲话少说,流量开始下降了。
“还要等多久?”快衣的时空模拟视界总算回来了,向我呈现路由器重编后的内部结构。隐形的代价是盲目,而盲目则让黑进这架不停创造和消化新组件的巨型机器变得困难重重。至少此刻,我还身处稳定的外层,远离大流量的处理中心。
哦,不会多于一小时,大概。耐心点,慢慢等。
“太棒了。”我在快衣内扭扭身子。这件临时凑合的防护服跟舒适毫不搭边,基本上就是一坨智能物质,加载了定制的魂灵儿,装上驱动器之类的设备。穿着它就像裹在一团潮湿的黏土里,而我已经在里头待了差不多两天。神经界面也是临时制造的,很粗糙,魂灵儿的低语不停地溢进我的大脑。想到还得在里面待上一小时,飘浮在路由器的外层,大有可能再碰上流量高峰,而那个钻石警察的兄弟姐妹随时可能杀到——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那你呢?飞船突然问。
“什么?”
等这事儿结束,你打算干吗?
我曾有过真正的自由,但我对此只有隐约的记忆。我还记得以变色龙般的多重身份游荡在各个固伯尼亚之间,记得小行星带的零重力珊瑚礁,记得超越城中无休无止的派对,记得在土星光环上跳舞。一时间,我非常、非常想重新体验这种生活。
“我会去度个假。”我回答,“你觉得米耶里会想干什么?”
飞船沉默下来。我从未问过她米耶里的生平,至少没直接问过。我也没法开口询问飞船,为什么米耶里最近一心赴死,尽管我确定飞船一定知情。
对她来说,培蝴宁终于开口,我觉得这事儿不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又是为什么?”
又是长长的沉默。
因为她在寻找的东西,一开始就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