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髓(6)
犯下罪行、被人提出指控后,那个人用上了由首领本人命令船长们准备的逃跑路线,躲了起来。从那以后,浣生同他唯一的联系只有一张含意隐晦的便条。上面说,如果她想找他,就在船上这个空旷又黑暗的角落种上一株阎诺薇葩,然后在离那里最近的人类酒馆找个舒服的位置蹲点。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浣生就是这样做的。
小酒馆很暗,基本没人,但和外太空比起来相当温暖。她坐在酒馆后面一个用整根石化橡木雕成的隔间里,喝了许多各种各样的鸡尾酒,思考着所有事情,又什么事情都没想。最后,她得出了结论:分别这么多个世纪之后,不要指望别人还记得你,那是不可能的。她决定,是时候去执行她的任务了……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眯着眼睛,走进廉价酒馆的黑暗之中。浣生知道那就是他。和记忆中的一样,他是个大块头。面容改变了,但仍然带着让人舒心的亲切感。举手投足间没有了船长式的傲慢,他把便服穿出了让浣生只能羡慕的闲适感。他现在叫什么名字?顾不上风险了。她抬起手,在嘴边拢成杯状,喊声穿越了昏暗的空间:
“嗨,帕米尔!我在这儿!”
他们曾经是恋人,但他们不太适合做夫妻。船长之中少有夫妻。这个男人既固执又自信,而且聪明。大多数情况下,他完全能自力更生。这些特质使他成为成功的船长,却又拖累了他的职业生涯。在说合时宜的话和给地位更高的人送小礼物这两件事上,帕米尔既无技巧,也没兴趣。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着比大多数人更能做出正确判断的才华,首领一开始就会给他安排最末的头衔,不予重用。后来的事实证明,也许就该这样。
大个子男人坐下,点了一杯“泪的痛楚”。浣生看着他亲切的脸,回想起了他那场悲剧性的失势。
在他还是船长的时候,帕米尔结识了一位非常奇怪的外星人。它是一个盖亚实体,一个小小的、看似普通的人形身体,却蕴藏着能够以一己之身与任何世界抗衡的强大能力。它的皮肉可以迅速生长,形成树木、动物和大量的真菌,而这一切都在同一个意识的控制之下。这生物是个难民。它的家园被另一个盖亚夺去了。后来,它的那位大敌也来到了船上,两者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最终摧毁了一台昂贵的设备,以及帕米尔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
两位盖亚耗尽精力战成了平局,但它们的仇恨仍在燃烧。
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时候,帕米尔也是个难相处的人。但他有着独特的才能,能从任何绝境中看到希望。他用激光对着两个盖亚开火,只给他们留下了刚好够让他们重新开始的身体组织。然后,他用自己的皮肉造了一个同时包含着两个外星人组织的孩子。因为浣生是帕米尔的朋友,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抚养了孩子。“孩子”,这就是她为它起的名字。像任何母亲一样,她保证他的安全,将他需要知道的事情教给他。当他变得过于强大、不能继续留在巨船上的时候,她搂抱他,亲吻他,然后把他送到了一颗空旷的行星,在那里他可以单独生活,不再犯下他的上一辈人犯过的错误。
此刻,孩子似乎正和他们一起坐在这里,听母亲讲述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幸福的故事。喜悦之情让他的父亲流下了眼泪。但愿他能明白,这是件多么不寻常的事。
帕米尔哭泣的时候仍旧像个船长。很安静,始终能够自控。然后,他用粗大的手指拭干眼睛,露出一抹克制的笑容。他看着他的老朋友,观察着她的衣服、面庞,还有她在这阴暗的酒馆里,背靠后墙的坐姿。
终于,他问:“你的情况和我一样吗?”
她没有答话。
厚实有力的手平静地伸过来,透过她丝绸上衣的袖子抚摸着她。然后,他轻声断定,“不。你和我不一样。这很明显。”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犯罪,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谁犯罪了?”他笑道,“我从来没见过自认为犯了罪的人。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反社会人格非常严重的家伙。我问他是不是罪犯,他说他不是,还说了些什么自己全是出于好心、只是运气不好之类的话。”
“那不也是你常讲的话吗?”
他笑意渐浓,“好像是这样。”
“你听说什么了吗?”她接着说,“还有别的船长失踪吗?”
“没有,”他答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说。”
她看着他的手。
“如果他们消失了,你会知道吗,浣生?”
她谨慎起来,眼神里不透露任何信息。
“但就算你们全都消失,我们也不会注意到的。”他低笑一声,“我们也不会在乎。一点也不会。”
“真的不会吗?”
他这次的笑声柔和了一些。“不做船长,以其他身份生活,这能让你懂得许多事情。有了这种经历,你会逐渐明白,船长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般重要。我说的不单是日复一日地经营这艘船,在其他那些更加漫长、无穷无尽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你伤我的心了。”她笑着回答说。
他耸了耸肩,说:“你不相信我。”
“如果我真的信你,那才让人吃惊呢。”浣生摇了摇刚来的饮料。一片制幻药伴着二氧化碳气泡消失在杯中,“你只是希望我们不重要。但是,如果没有我们,一切都会分崩离析。用不了一个世纪。也许不到十年。”
曾经的船长再次耸耸肩。这个话题让他厌倦了;是时候换个话题了。
浣生也这么想。她喝光了杯里的饮料,任由沉默持续,直到她的老朋友再也无法忍耐。
到那时,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终于,他谨慎地问她:“出什么事了吗?你转到了地下……所以,发生什么麻烦事了吗?”
她摇了摇头。
帕米尔依然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深究这个问题。他甚至没有凝望她巧克力色的大眼睛。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两天两夜。因为不愿受人打扰,他们在一个外星人栖息地租了住处。白天,他们在茂密的紫罗兰色丛林徒步旅行,那里唯一的道路是业主们经过时留下的厚重滑溜的带状黏液,只有穿上特制的靴子才能站稳。第二个晚上,当那些庞然大物从他们小小的门口拖行而过的时候,浣生钻上了帕米尔的床。伴着紧张和冲动的热情,他们不停做爱,最终沉沉入睡。
在梦里,浣生拥抱了孩子。她那么用力、那么伤心地拥抱着他。但当她醒来的时候,她意识到,梦里的并不是孩子,而是这艘船本身。她怀抱着由超纤维、金属与机械组成的美丽船体,乞求它不要离开她。她伤心难过,甚至默默地哭了起来。
帕米尔从床上坐起来。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如果不仔细看,你就会错过他眼里和抿紧的唇间流露出来的同情。
浣生吸了吸鼻子,两个手背并用擦了擦脸,然后平静地承认:“我得去个地方。老实说,我现在就该去的。”
帕米尔点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多久?”
“什么多久?”
“如果我去向首领自首,低声下气乞求她的原谅……她会把我关多久……重新成为船长什么的,又要多久……?”
在脑海里,浣生看到了僵硬的、比死了还要冰凉的翡尼克斯人。
想起他受的惩罚,又充分意识到首领的情绪风雨难测,她抚着旧爱的嘴唇,“无论如何,别那样做。”
“她会把我永远关起来。是不是?”
“我不知道。但我们别去试探那个女人,好吗?答应我?”
帕米尔太固执了,连安慰人的谎言也不愿说。他只是挣脱她的手,目光游离到很远的地方。他笑了笑,然后对浣生说,或是对他自己说:“我还没有想好。也许永远都想不好了。”
四
一共有六个主燃料罐,每一个都和巨型卫星一样大。它们均衡地排列在船的深处——超纤维球体和配套的真空隔热层远在船体和居住区之下,甚至比污水处理装置、巨型反应堆和引擎所处的位置更深。每个罐子都是一个荒原。
只有维修人员或者冒险家偶尔会造访它们。他们乘着由气凝胶塑形而成的船,在液态氢里漂泊。他们能看见的只有他们自己点亮的冷光、寒冷而了无生气的汪洋,和在它之上那毫无缝隙的、灼烧灵魂的黑夜。这番景象会让大多数造访者胆战心惊。
偶尔会有一些外星人提出请求,希望准许他们到其中某个燃料罐中居住。
离奇族[14]是鲜为人知的物种。他们清心寡欲,对离群索居的要求高到了病态的程度。他们用厚塑料和金刚石线在燃料罐顶织造了垂悬的家。这是个规模庞大的建筑,在平面上近乎无限地延伸,却只有一层楼那么高,泛着灰色光芒的天花板触手可及。浣生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把双手贴上去,感受塑料出人意料的温暖。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克服让人难以忍受的幽闭恐惧,伴着声音继续前行。
那声音多而嘈杂,甚至无法判断到底是哪些物种在说话。
浣生从未见过离奇族。至少没有面对面地见过。
但她曾经作为船长代表团的一员,和离奇族最勇敢的外交官进行过交涉。两组人马中间隔着一堵没有窗户的、厚厚的超纤维板。外星人当时说话的声音是咔嗒声和尖叫声,这两种声音她现在都没有听到。但如果声音不是离奇族发出的,又会是谁呢?这一点触发了某个模糊的记忆:在首领的某次周年晚宴上——离现在多少年了?——与她同为船长的几个同事曾经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说离奇族已经抛弃了他们的栖息地。
为什么?
她一个原因也记不起来,甚至连当时问没问也不记得了。
浣生希望离奇族已经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平安无事地下了船。或者找到了一个更加与世隔绝的家。但令人遗憾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比如大难来袭,那一批可怜的外族恐惧症患者已经灭亡了。
船上的种族灭绝现象远比船长们公开承认的要多。事实证明,一些乘客太过脆弱,无法忍受漫长的旅行。有的种族选择了集体自杀,也有的对他族发动了战争。但正如浣生经常提醒自己的一样,每有一个种族消逝,就有上百个种族在蓬勃发展,或者说至少想方设法,在这台辉煌机器的某个小角落开拓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轻声问道:“你们是谁?”却并不是针对那些声音的发出者提问,更像在问自己。
从浣生跨出简易升降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穿过了一连串用来净化新来者的清洁室,走到了这个栖息地的中央。没有一间舱室在正常运转。所有入口要么被撑开,要么被拆除。显然有人来过这里。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标志,甚至没有在最后一道门上钉个手写字条。浣生在大大低于地球重力的环境下行走了八到九公里,差不多还有一半路途,就能到达这个栖息地单圆弧墙壁的另一端了。
她再次停了下来,双手紧贴着燃料罐顶,扭头分辨着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地方的传音效果太好了。
她慢跑起来。
房间里唯一的摆设是坚硬的灰色枕头状物体。空气温暖而污浊,充满了各种粉尘和信息素的味道。颜色这个概念在这里不受待见,连浣生花哨的旅游观光服都变得灰暗了一些。
声音逐渐增大,变得熟悉。她这才意识到那是人的声音。片刻之后,她甚至能分辨出那些是什么人。不是依据他们所说的话——字句仍然混作一团——而是依据他们自负的腔调。这些声音的主人习惯了发号施令,他们的手下必须立即服从,不能有丝毫的疑问或犹豫。
她停下来,眯起眼睛。
在这一片灰暗之中,有一个更暗的点。一个瑕疵。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似有若无。她喊了一声:“喂?”
等了一段时间,确定没人听见之后,浣生又高喊了一声“喂”。几个声音响起,远远地传了过来,对她说“喂”和“这边”,还有“欢迎,你差点来晚了……!”
是啊,她差点来晚了。
在指令中,首领给了她两个星期,让她偷偷抵达这个怪地方。同帕米尔告别时,浣生的时间还比较充裕。但后来,在某个丁点大的小站等帽车的时候,她遇见了安全部队。他们反复查验了她的假身份和她身上的外源基因,这才放行。在那以后,为了确定没有人跟踪,她又闲逛了一整天才正式启程。
浣生跑了起来。
等到那个略暗的斑点变成人群时,她又慢下来开始行走,这样更加端庄得体。
克制的掌声如稀疏的雨点般响起,随后逐渐消失。
一时间,浣生数不清她面前有多少船长。她展现出她最具船长气质的微笑,走到他们中间,问道:“那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似乎没有人知道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但过去这几天,船长们显然都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们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看法。例行公事的问候结束后,同事们请浣生讲讲她的旅途见闻,以及她对这一整件疯狂的事情有没有两个或者二十个有趣的看法。
浣生提到了几个适合观光的地方,但有意回避了任何可能让人联想起帕米尔的内容。
然后她耸耸肩,坦白地说:“我没有任何推测。我只是把这当作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在掌握其他情报之前,我没有更多的想法。”
“说得好。”一位灰色眼睛的船长说。
浣生吃着,喝着。最先到达的船长是循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们发现了成堆的密封口粮,还有十几桶船上最好的葡萄酒。那些酒来自阿尔法海地区,由定制类人猿亲手亲脚培育和酿造。从小滩红色的液体可以判断出,小酒桶在第一位船长从电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就自动拧开了龙头。
美味的葡萄酒,浣生心想。
那位船长又说了一遍:“说得好。”
于是她看着他。
“笛雾。”他说着伸出手来,笑意盈盈。
她把马克杯放在盘子里,用空出的手跟他握了握,说:“我们在首领的宴会上见过。二十年前,是吗?”
“二十五年前。”
和大多数船长一样,笛雾算得上身材高大。他的面庞轮廓分明,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即使只穿着简单的长袍,看上去也像是个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