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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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髓(4)

记忆像潮水一样袭来。踏入公寓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那件已经过去很久的差事,尤其是某个男性翡尼克斯人的模样:他的腮伸展开来,血管内血液的黑色经过数千年无梦的睡眠仍然清晰可见。那时的男子汉仍旧那么可爱。他们全都那么可爱。浣生抚摸了他,只有一次,仅仅是一瞬,用触感手套抚摸他冻住的羽毛和桀骜不驯的喙。

触碰自己逝去的爱情时,她在想什么?浣生努力回忆:一定有一些残存的伤感,以及年长者对永远无法改变之事的接受,一定还有身为船长的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之感——毕竟她从那次突袭之中幸存了下来。这艘船是一台机器,也是一个谜,它承载着无数指望她保障自身安全的生命……就在她步入公寓熟悉的后门廊时,公寓发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新消息。”她听见它说。

公寓的入口由丝面大理石铺成,走得多了已经有些磨损。墙面目前挂着由类蚂蚁族群的群体人工智能织就的壁毯。没等浣生跨出第二步,她听见公寓说:“优先级消息。已加密。情况紧急。”

她眨了眨眼,这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黑色等级,”她听到的是,“阿尔法协议。”

应该是个演习。那个协议机密等级最高,仅针对最严重的灾难。浣生点了点头,接通了自己的内置网络点。花了好几分钟证明自己的身份后,那条消息才被解码传递。

她完完整整读了两遍,然后发送了确认信息。她相信这是一次操练。紧接着,首领办公室就会感谢她及时而高效的响应。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收到的第一个词是“执行”。

她大声念出了这个词,然后悄声把剩下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字读了一遍。

“执行你的任务,务必极尽谨慎,即刻开始。”

想让老妇人感到震惊是很不容易的。然而这里就有一位惊呆了的老妇人。也许她还有一点害怕,但总的来说,在接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时,洋溢在她心中的,主要还是炽烈的喜悦之情。

雷莫拉族[10]不停地使出各种招数,想让迈尔辛感到不自在。虽然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每一次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譬如他们今天的这次尝试就非常典型。她正绕着船体外壳做例行巡视。她的向导奥尔良——一位还算有趣、同时却臭名远扬的老者——驾驶着掠行舰越过船的前导面,在技术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经过各种标记、雕像和极小的纪念碑。他没有丝毫的委婉或歉意:应当是嘴的器官对副首领保持着微笑,戴着手套的手会在每个相关地点做出示意。他用低沉而黏稠的嗓音报告着这个地方的死者数量,以及死者里面有多少是他的好朋友,有多少是他庞大而争吵不休的家庭的成员。

迈尔辛未置一词。

她脸上的表情或许会被人误认为同情,其实她的思绪始终集中在别的事上,那些真正有益的事。

“这里死了十二个,”奥尔良报告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里是十五个。其中有我的一个曾孙。”

迈尔辛不是傻子。她知道雷莫拉族生存得很艰难,也对他们的困难感到一定程度的同情。但她有很好的理由,不把任何时间浪费在哀悼这些所谓的英雄上。

“还有这里,”奥尔良大声说,“黑暗星云杀害了整整三支队伍。仅仅一年的时间,就有五十三个烈士。”

他们所处位置下方的船体维修得很好。表层是一大片崭新的超纤维,十分明亮,与镜面相差无几,反射着防护罩的漩彩。那三座纪念碑是不到二十米高的骨色尖塔,只在瞬间可见,眨眼间飞行器就从它们的上空飞驰而去了。

“当时我们离那团星云太近了。”奥尔良告诉她。迈尔辛闭上了眼睛,这多少表达了她不耐烦的情绪。

但雷莫拉人都是厚脸皮,她的向导忽略了这明显的暗示。“我知道靠那么近的理由是什么。”他愤愤不平地嘟哝道,“那团星云附近有很多富饶的星球,星云里面也有。我们需要靠得足够近,才能吸引新的客户。毕竟我们伟大的航程已经行进了五分之一,而我们还有空着的泊位和指标需要填补……”

“不,”迈尔辛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她缓缓地、鄙夷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瞪着奥尔良,“船上没有叫作指标的怪物。官方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

“是我弄错了,”奥尔良说,“抱歉。”

但那男人的表情却像是一脸怀疑。

甚至是不屑。

但雷莫拉人的表情谁又看得懂呢?她现在看到的尤其惹人生厌:宽阔的前额呈蜡白色,上面密布着整齐排列的油脂粒。本该回应她目光的人眼,相应的地方被一对填满毛发的坑洞替代;她估计那些毛发的每一根都能感光,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种复眼。不知雷莫拉人有没有鼻子,就算有,也是隐藏起来的。但他们确实有嘴。那一大圈橡胶般的东西从来无法完全合上。它现在正大大地张着,迈尔辛不但能看到两条蓝色的舌头,还能数清里面的伪齿数量。口腔后部那个看起来像古代人类头骨的白色图案清晰可见。

至于这位雷莫拉人身体的其他部分,全都隐藏在他的防护服里。

那些部分长什么样,这是一个无解之谜。即使在与同族单独相处的时候,雷莫拉族也从来不会脱去他们的防护服。

但奥尔良原本是人类。对这种情况,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他是一名珍贵的船员,只不过从事了需要技巧和牺牲精神的工作。

带着刻意的威严,迈尔辛重复了一遍:“没有指标这回事。”

“我错了,”他回答说,“全错了,一直都错了。”

那张大嘴与其说在微笑,还不如说在龇牙咧嘴。

“而且,”副首领继续说道,“当务之急是考虑将来。眼前短暂的危机总比无穷的后患要好。对不对?”

他眼睛里的毛发挤得更紧了,像是在眯眼。然后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不,坦率地说,我不这么认为。”

她没有说话。只是等待。

“什么是最好的?”奥尔良告诉她,“我们加速冲出这个旋臂,远远地躲开那些该死的障碍。那才是最好的,长官。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她不介意。真的不介意。说明白点,她可以把那些废话轻易地抛在脑后。

但这只雷莫拉得寸进尺,已经大大超过了惯例允许的范围,也超出了她的个性所能容忍的极限。她放眼凝望着超纤维平滑而遥远的水平线,空中布满了旋转的紫色和品红色,偶尔能看见有激光从防护罩经过。然后,带着冷静而有分寸的愤怒,她把那只雷莫拉已经知道的事情又告诉了他一遍。

“到这上面来生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说,“我记得你是自愿成为雷莫拉人的。如果你不想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也许我应该替你做决定。你希望这样吗,奥尔良?”

毛茸茸的眼睛紧紧地攥成了小束。一个阴沉的声音问道:“如果我让你这么做呢,长官?你会对我做什么?”

“带你到下面去,把你从防护服里剥出来。复原你的身体和错位的基因,让你能再次被称为人类。然后,为了让你更加痛苦,我会让你成为一名船长。我将把我的制服和真正的权力交给你,同时给予你的还有我巨大的责任。包括像这样偶尔来外层巡视。”

那张让人厌恶的脸怒不可遏。

他激愤的声音听上去斩钉截铁:“他们说得没错。你的灵魂比任何人都要丑恶!”

“够了。”迈尔辛压抑住怒气,冷冷地回答。

她告诉奥尔良:“巡视到此结束。带我回埃里尼迪港。还有,这次走直线。如果再看到一座纪念碑,我保证,我会亲自划开你的防护服,把你剥出来。就地执行。”

尽管事出偶然,但雷莫拉族其实是迈尔辛创造的。

很久以前,随着巨船到达银河系满是尘砾的边缘,修复老化船体、保护其将来免受撞击成了当务之急。无论是船载装置还是人类制造的装置都无法从事这项工作。迈尔辛提出了一个建议:把人类船员送到船体外层。其中的危险显而易见:数十亿年无人照管,电磁防护罩和激光阵列已经满目疮痍;抢修队伍无法指望在撞击发生的时候得到保护,就连预警都少得可怜。迈尔辛创造的是一个所有人共同承担风险的系统。即使是天才的工程师和最高阶的船长也得按照义务规定的时间服役,他们遭到意外身亡的概率并不比其他人低。迈尔辛希望人们能像面对战争那样全力以赴,一次性修补好最深的那些陨石坑,然后工程师就可以将检修系统自动化,让人们不必再到船体外层走动。

但人类的本性破坏了她周密的计划。

低阶船员的错误会受到扣分的惩罚。这些错误可能只是略微违反了着装规定,或者有时不愿服从命令。违规者可以通过延长在船体外层服役的时间来清除他们档案里的负分。迈尔辛将这视作一种赎罪的方式,觉得派人去“上面”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有几位船长错误地把它当成了一种责罚手段。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驱逐了数千名下属。那些人有时只是犯下了一些小错,比如说了两句脏话,刚好被他们听见。

有一个女人,一个叫乌娜的怪人,她去船体表层以后就留在了那里。她不仅接受了她的任务,还非常乐意。她宣称自己过着纯净的生活,能专注于冥思和工作。她成了一个类似先知的人物,很快就笼络了一群信徒。那些信众形成了一个抱着相同的哲学观点的小团体,拒绝离开船体外层。

一开始,“雷莫拉”这个词是船长们对这些人的辱骂。没想到他们居然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而且引以为傲。

雷莫拉族从不离开防护服。从孕育到死亡,一个雷莫拉自成一个世界。精密的再循环系统为他提供水、食物和新鲜的氧气;防护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强悍的基因不断受到无尽的辐射流的重创。突变在船体外层十分常见,而且备受珍视。真正的雷莫拉还学会了主导自己的突变,能够迅速进化出新类型的眼睛、与众不同的器官,以及各种各样梦魇般的嘴。

乌娜死得很早,而且死得英勇壮烈。

但这位先知留下了成千上万的信徒。为了诞生后代,他们广辟蹊径,最后人口达到了百万之多。他们还创造了自己的城市、艺术和兴趣爱好。据迈尔辛推测,他们还有自己古怪的梦想。虽然对那些信徒本身不敢恭维,但在某些方面,她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文化。然而她一边看奥尔良驾驶掠行舰,一边想——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也许这些人已经变得太过固执,不利于这艘船的大业了;而她应该如何运用尽可能少的武力,在引起尽可能小的争议的情况下驯服他们。

加密消息传来的时候,这就是迈尔辛正在思考的事情。

这个时候,他们离埃里尼迪港还有一千公里。一定是条测试消息。黑色等级,阿尔法协议?当然只可能是个测试!

但她还是遵守了古老的协议。她不发一言地从奥尔良身边走开,步行到机舱后部,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她扫描了墙壁、天花板、地板和其他固定装置,确保现场连分子大小的“耳朵”也不会有。

迈尔辛通过脑内植入的网络节点下载了那条简短的消息,又将信息在脑海里转化。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不会让任何情绪泄漏出来。但她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却诚实得多,它们拧在一起,互相较着劲——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谁也不可能赢得比赛。

雷莫拉将她送到了港口。

迈尔辛知道这一刻很重要,于是想给奥尔良留下几句安慰的话。她撒谎说:“我很抱歉。”然后把手放在他灰色的防护服上,那上面的模拟神经元将她手掌的温度传递到他古怪的皮肤上。“你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下次在首领议事席上,我会好好提一提我们今天的谈话。这是我的承诺。”

“你说的这些鬼话,你管它叫什么来着?”蓝舌头橡胶嘴说,“承诺?”

可恶的家伙。

但迈尔辛挺直脊背,对他佯作尊重。略点了点头之后,冷静地走进了港口正合时宜的混乱之中。

乘客们正在往一辆极高的胶囊车里滚。他们是外星物种,单个体积比大房间还要大。从他们加装了车轮的自持性防护服可以判断出,他们属于低密度物种。她几乎想在节点中查询这个物种的情况了。但一转念后,她垂下了目光,迈着利落的步伐向前走去。在两个外星生物之间疾行的时候,她看起来心不在焉,几乎没有听到仿佛大量水流通过狭窄管道的声音。

“是副首领。”她的植入翻译机说。

“看啊,瞧瞧!”

“再聪明不过的,就是那一个!”

“强大啊!”

“看啊,瞧瞧!”

迈尔辛的私人帽车就在附近等候,但她看也不看就从旁边走了过去,踏入了将外星人带来埃里尼迪港的众多公用车中的一辆。这是一台巨大的机器,空无一人,正合她意。她设定了目的地,又匿名支付了信用点数。车一启动,迈尔辛就摘下帽子脱去制服,习惯性地将它们摆放在带软垫的长凳上。她禁不住盯着那身制服,审视着自己的倒影,反光面料上的褶皱和凹陷扭曲了她的面容。

“看啊,瞧瞧。”她低语道。

她访问了亲自创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命令账户。顺从的帽车发现自己有了一系列的新目的地要去,还有一系列奇怪的琐碎任务要完成。其中一个停留点附近有个小衣橱,里面都是些毫无特色的衣物。

迈尔辛暂时没去动那些衣物。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和数千公里的行进过程中,她取到了两个密封的包裹。第一个包裹里是一小笔匿名信用点数。另一个包裹自动打开后,露出了一个蝎子模样的机器人,它既没有制造商的代码,也没有任何正式编号。

机器人扑向帽车唯一的乘客。

这辆车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夫人?您需要帮助吗?”

“不,不。”迈尔辛回答说,同时极力在长凳上保持躺着不动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