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闲话花坞
余小可
当你把西湖上的灵隐、虎跑、六桥三竺、九溪十八涧,以及那些什么山什么洞都走遍了的时候,想另外找一个地方换换口味;但又不愿花大钱老远地去天目、雁荡、上方岩,那我可以介绍你一个好去处,就是花坞。由湖滨搭坐六路公共汽车直达,要不到一刻钟时间,只花二毛八一位,便可至这地擅幽邃奥僻的地方了,真是再经济也没有。
花坞,在金鱼井过去,杨家牌楼不到,那个叫作开化凉亭的右首一条狭弄一直进,便是。
这里面,全是庵。徐甲著《花坞总纪》,说是:“内之诛茆安稗者,约二十有四(见《西溪志》)”;明开和尚序《流禾旦觉》里说:“历三十一兰若”;《西溪联吟》吴祖枚诗又说:“三十五庵遥掩映”。乡人传说花坞全盛时代,有“三十六庵,七十二茅蓬”。这话未免迹近夸大,但此兴彼替,确不容易确定哪一个说的是对,何况各人的时间性又不相同。至于今日,据笔者调查所得,花坞除坞口有几家罗周等姓住家的不计外,里面大大小小连正在立柱上梁兴工建筑的一起在内,共有庵凡三十又三。不过这三十三庵内,还杂有几家私人住宅、富民别墅之类。富民别墅、私人住宅与庵,在别处是迥不相同,很容易分辨出来;可是摆在花坞之内,富民别墅、私人住宅里面固然有着和尚尼姑以及带发修行的善男信女等作点缀,而普通的庵,大都与私人住宅、富民别墅有很多相仿佛之处。所以,只能混作一谈,笼统地名之曰“庵”。
花坞东西二山,几乎全给庵占着,“僧房处处”,所谓“若点髻螺,赘附山脊,多可摘取”是也。现在将顺着进去的路径,介绍一下。
花坞多古庵,可是新兴的也不少。在入口走不上百步之遥,西首那个髻珠峰前,就有个“般若精舍”,是满静和尚募化建筑起来的。满静,四川成都人,据说是“幼颖悟,喜经忏,人咸谓其怀舍利而入世者”。所以十六岁上就在峨眉山善藏寺出了家,朝过九华、五台、普陀诸名山,民十二,到了杭州,看中了花坞是个好地方,先住在梅溪庵,背着韦陀,敲大木鱼去四方募化。“远来和尚念好经”,何况来自峨眉佛地的蜀僧,于是,有钱的便争着出钱概任护法。民十四,就在这髻珠峰下古梅庵旧址起了个般若茅蓬,又数年,积钱更多,三年前,这茅蓬竟是一变而为今日之精舍了。
精舍虽不怎样精致,可是在这万绣丛中,也颇得雅趣。满静这几天正在“坐关”,有人去,他把那个壁间小门打开,从圆窟窿口露出须发虬张的面孔和你作谈。
在般若精舍对过,有个“慕禅精舍”,正在兴工起造。据说是盛宣怀的媳妇给她亲生母亲作晚年休养之所的。有钱人家,自然气概不凡:高大墙围,漆得光滑的地板,弹簧门,抽水马桶,厨房里又是洋灶头电炉之类。虽然“精舍”大部分没有完工,可是有了上面几件,也可想象得到将来落成以后是怎样的“美轮美奂”“侈丽矞皇”了。
从这儿一直上南,老竹参天,长松蔽日,花坞的好处,就在这竹与松。人在这松风竹影中,真是“衣袂尽绿”“毛骨为清”,忘却尘寰,而悠然有出世之想了。
“天泉庵”在西山,门前篱垣如带,庵后雨珠万斛自高崖而点滴下降,若天注然,所以叫作“天泉”,即所谓“花坞第一泉”。这庵最古,建自何代,已不可考。只知道清初有净空和尚发起重修。可是到康熙年间,不知怎么一来,又“废为山家地矣”!当时有人吊以诗,曰:“未曾遭劫火,底事早成灰?瓦石亦无迹,哪复有苍苔?留得万斛泉,有心人再来。”果然有心人再来,而今天泉庵又恢复旧观,只是穷了一点。庵里有位叫“牛师”的湖北和尚,常对人说这样满有风趣含有感慨的话:“别家的庵,有那钱无这泉;我家的庵,有这泉无那钱,天也太不全人了!”
那在高崖有如“杰然狮踞”的“定慧庵”,甃石如篱,门前有可三抱大的乔木;到此小坐,如堕绿云,真是个清凉世界!这庵为瑞光老宿掩关处,逝世后,荼毗坚固珠无算,牙齿不坏,其嗣达源相继焚修,遗风不坠。可是现在门有垂蛛,荒凉不堪;仅一聋耳的烧饭老佛婆了。
从定慧庵折下,沿着这“流香溪”前进,稍稍弯向东走,那儿有座“藕香桥”。旧名“梵香”,为洪水冲溃,经后人捐资重修,取“如入藕花香世界”的诗意,改颜“藕香桥”。磊石枕溪,潺湲远泻,雨后便如雪浪排漱石齿间,把胸襟俗氛涤尽。“半是藕香国,清净非人间”,的是不诬。
过桥南行,在东山半腰最幽僻的一个地方,有个“下斋”,现在已顺口叫作“伊斋庵”,还是明朝心光和尚建造。因为处地高,所以有“短松庋阁,凭眺平畴,不知其几千里也”之句。那时,一班气节之士,都聚居在这里,所谓:“一时轩冕客,纷纷以类会。”文酒之会,盛极一时,这里的风景幽美,值得一提。看大善和尚的赠诗:“松顶结庵云鹤伴,四窗近日接天开。泉声入磬檐前落,山色和岚几上来。背岭屋头千竿竹,面峰阶下几株梅。浑忘尘世兵戈乱,静夜惊闻炮似雷。”
溪西的“法楞庵”,门禁森严,轻易不放人进内。这庵建自明天启甲子年,有个“年七十,颜貌如童”的老和尚玉庵,日以《法华》《楞严》经为课诵,所以庵名法楞。时人极力称颂,有诗云:“在世能忘世,人中第一人。住山三十载,足不染黄尘。栖心在法楞,唯以道为亲。风韵盛一时,两朝未尽沦。绳绳脚下子,能不勉自新?”所以“道俗咸称耆宿”“得度弟子九千人”。
自法楞庵向南走,在香花峰的半腰,有“松楼高瞰,嵌石撑廛”,那是“在涧庵”。旧名“安养居”,有“有尘不到,无缝见天”的对子,可见这地方的清幽绝俗。庵中有个萧山和尚,叫定源;生着个耸外面的长下巴,随便和人谈话,一句有一个“阿弥陀佛”。如:“阿弥陀佛!大相公!今朝啥风吹来的?阿弥陀佛!我们庵小得很,阿弥陀佛!请坐,我去泡碗好茶敬敬你,大相公。阿弥陀佛!哈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所以大家争着叫他作“阿弥陀佛”,他的原名倒反而湮没不彰了。
越溪再前进,不远就是“九松居”,孙宗溥颜额,书极秀逸。进内,有“雪崖”旧额,但已不是石篑陶太史赠笔了。庵门临流香溪,清光当户,鸣泉不绝,每年暑期,京沪中人来此小住者很多,往往搬张竹榻在门口,作宰予之昼寝,“一枕黑甜犹未醒,鸟声刚与水声齐”。此情此景,真叫又穷又忙的人眼红。不过九松居徒有其名,“高插云汉”的九松,已半株不留,现在只有两棵高可十多丈的枫树,像旗杆一样,挺直地竖立在门前,支撑着场面。
“青莲庵”在东山,传是产青莲处。五六年前,这里面曾经住过一个艳丽的少妇,姓卢,春申江上人,是一个非常有钱人的爱妾。她那时年纪又轻,相貌又好,起初,做丈夫的自然十分宠爱,可是后来渐渐不行了,等到又一位姨太太进门,她的丈夫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以前的宠爱自然完全转迁。经此一番打击,她便赶上花坞青莲庵出家,土布芒鞋,效刘香女之为人。知道她心事的人,不敢叫她太太或少奶奶一类的称呼,“大小姐”,她就这样以大小姐出名,所以现在还有人把青莲庵叫作“大小姐庵”。其实,大小姐已于前年撒手西归了。
大小姐生前,的确长得漂亮,虽然在那时已是乱头粗服,仍然不掩其天生的丽质。可是桃李其面,腔子里却是藏着一颗已冷寂了的心。轻易不苟言笑。有游人,往往享以闭门羹,峻拒不纳。记得有一次来了三五个有男有女的上海人,以同乡的关系,经过再三的恳求才允许其进门,可是大小姐自己躲在房里闭户诵经,只由一个佛婆煮茶款待。这几个上海朋友,坐得感到无啥趣味,于是起身走了,临行还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作茶金,以示阔绰,给大小姐在房内看见了,忙叫佛婆赶下去追还给他们,和他们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卖茶的地方,谁稀罕钱?”是的,大小姐原是从非常有钱的人家走出来的。
现在,大小姐已一眠不起,美人黄土,与厉太鸿墓同留花坞,徒供后人凭吊而已。
紧邻青莲庵的是“一心庐”,这也是最近兴筑起来的。里面有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又有十六七八的妙龄少女;她们是一家人,“出家”还是“在家”,外人真弄不清楚,人却是挺和气的,笑眯眯的,脸上没有一般有钱人的死相摆着。不过有时运气不佳的时候,碰到个倒挂眉毛的和尚在里面,可倒了霉。你说:“来白相白相。”他代她们反诘你:“有啥好白相?”神气十足,就令人扫兴了。
“兼风音自大,入夜韵偏幽”,花坞多庵,自然更多钟磬声可听,尤其是一个人静坐在“梵香桥”上,凝神一志,只觉清梵四彻,似续似断,或高或低,忽有忽无,亦远亦近,真不知身在何处也!湖上风林钟声,何足比此?而且这个地方的景物也值得流连一下,看看“山转溪亦转,溪行山更远。片云桥上白,转疑桥隔断。可爱钟磬声,前后声相唤。徘徊足不前,知入坞之半”。
那边是“溪饮庵”。门前有溪,有梅,有茶地。冬天在此烹一壶好茶,看雪,赏梅,听冻雀在檐前啾啾作声,也是一件乐事!关于溪饮庵的好处,前人有很多的诗,我随便介绍几首,如:“涧草离离横古路,卓锥人在绿烟中。到门自领居山意,香彻寒梅谷口风。”“水到西溪分外幽,年年清映似深秋。君能一口都吞尽,黄叶何曾一片浮!”庵主原是一个武官,不知为何看破红尘,放下屠刀,到此出家修行,现年虽逾七十,却精神矍铄,健谈得很,人也豪爽,还不脱赳赳气概。本地人都叫他“官兵和尚”,这也是个极有趣的雅号。
从溪饮庵出来,对面一条斜小径一直进去,是“眠云室”。这也是个很好的地方,可惜一般游花坞的人,往往因为顺大路而进,把它遗弃了。眠云室,看这个庵名,便觉得怪有味的,路一弯一曲,竹子是千竿万竿地山上山下乱植着。你拾级上去,在门前就可以止步了,不用再进去,在阶石上这么坐一下,就得。这儿风景,正合着悬在门前的对子的话:“山深清净界,竹翠妙鬘云。”大有云栖风味。“放眼面前山,只见青青竹。”不错,这眠云室本是云栖的一下院。
里面不值得进去,因为进去要使你失望。虽然古人称美这眠云室里的“蓑衣泉”,说是“淋漓万眼挂岩隈,汩汩无烦待雨催。隰畔斜披云絮湿,潭边疏落水衣堆。珠帘日映光深浅,玉佩人行声去来。始信美音从此得,不须林下细徘徊”。其实是一湫不十分清的普通泉水,所谓神奇的“潜龙”,即是蝾螈而已。
再自眠云室折出来,循路前进,经过“肯庵”“怡庵”“梅溪庵”“梵行庵”“正峰庵”——这样到达“树雪林”。这一段路,风景是幽美极了。花香鸟语,千松万篁,真如王稚登寄彭钦之信中所说的:“往岁行山阴道中,大叹其佳,此行似胜之。”同时梅雪林也在竹丛中躲着。“翠竹林中凿一方,绿秀深处隐山房。”真是个避暑胜地。
再上,是“白雪堆”。在“现瑞”“宝莲”两峰的中间,门额上写着“晋朝古迹”四个字,据说这是法华祖师课经及瘗身之地。又是神话似的,说是“身委诸土而舌上生青莲;瘗身处又时有云卧其上”,甚至“白云堆不散,散去仍复来”。不过这个地方确是全坞最胜处。两边的山,都是峭拔峻远,栽着竹,整个白云堆,似是全给这一片翠荫裹住一样。“路到庵中无别路,山回门外更多山。白云惯宿檐前树,一夕长风去不还。”到此真才知自然的美妙。
可是你到白云堆不要以为真的是“花坞尽处”,上面没有别路了,那是受了骗。告诉你,从白云堆开出门再拾级上去,那儿还有个徐家的别墅在乱岩杂树丛中躲藏着,不要放过了。
这别墅叫“散花仙馆”。主人是位女的,姓徐名漪如。不但言辞风雅,且能诗,尤其是写得好一手颜真卿的字,堂前挂着那副集陶句的“我爱其静,谈焉虚止;人生若寄,乐此幽居”的对子,不是预先告诉你,单看那浑厚的笔法,无论如何你也想不到出自一个女人之手。有这样一个主人,这散花仙馆,自然布置得不同凡俗。三大间白木敞厅,衬着前前后后的梅一类杂树,越显得洁净无尘。在初月的夜,焚一炉香,在门前小坐,山色树影,隐约可辨,偶尔因微风,有一二钟声,或犬吠声传来,远远的,不知其在几十百千万里外。此时真如置身广寒宫里。“如许情魔流水去,蒲团上坐绝思维。”凡性欲虑,极不我有。题名“仙馆”,确是恰当。开出后门,可以循山径寻到流香溪发源处,“屡为乱石所掩,人踪罕至”。遇到老天下雨的时候,在此可以当作龙潭瀑布看也。而我的“闲话花坞”到此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