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飘泊者(2)
当我劝父亲到刘老太爷家里哀告时,虽未抱着大希望,但也决料不到我父亲将受刘老爷的毒打。就是我父亲自己临行时,大约也未想及自己就要死于这一次的哀告。我与我母亲老在家等我父亲回来,等他回来报告好的消息。我当时虽然未祷告,但是,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在心中暗地祷告,求菩萨保佑我们的性命,父亲的安稳,但是菩萨的双耳听错了:我母亲祈祷的是幸福,而他给与的却是灾祸。从这一次起,我才知道所谓上帝,所谓菩萨,是与穷人们极反对的。
我们等父亲回来,但等至日快正中了,还未见父亲回来。母亲不耐烦跑到门外望——睁着眼不住地向刘家老楼那一方向望。我还在屋里坐在椅子上东猜西想,就觉着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也似的。忽而听见门外一句悲惨而惊慌的呼唤声:
“中儿!你出来看看,那,那是不是你的父亲?……”
我听见这一句话,知道是母亲叫唤我,我即忙跑出来。此时母亲的态度更变为惊慌了。我就问她:
“怎么了?父亲在什么地方?”
“你看,那走路一歪一倒的不是你的父亲么?吃醉了酒?喂!现在哪有酒吃呢?说不定被刘老太爷打坏了……”
啊,是的!被我母亲猜着了。父亲一歪一倒地愈走愈近,我和母亲便问前去迎接他。他的面色现在几如石灰一样的白,见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泪汪汪地。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搭在母亲的肩上,示意教我俩将他架到屋里去。我和母亲将他架到屋里,放在床上之后,我母亲才问他:
“你,你怎么弄到这般样子?……”
我母亲哭起来了。
我父亲眼泪汪汪地很费力气地说了两句话:
“我怕不能活了,我的腰部,我的肚肠,都被刘老太爷的伙计踢坏了……”
我母亲听了父亲的话,更大哭起来。很奇怪,在这个当儿,我并不哭,只呆呆地向着父亲的面孔望。我心里想着:“我父亲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忍心下这般的毒手?哀告你不允,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将他打到这个样子?唉!刘老太爷你是人,还是凶狠的野兽?是的!是的!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行凶作恶?我们是你的佃户,你是我们的主人?哼!这是什么道理呀?我们耕种土地,你坐享其成,并且硬逼迫我们饿死,将我们打死,陷我们于绝境……世界上难道再有比这种更为惨酷的事么?
“爸爸!你死在这种惨酷里,你是人间的不幸者——我将永远不能忘却这个,我一定要……爸爸呀!”
当时我想到这里,我的灵魂似觉已离开我原有的坐处。模模糊糊地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经自出了家门,向着刘家老楼行去。进了刘家老楼大门之后,我看见刘老太爷正在大厅与一般穿得很阔的人们吃酒谈笑,高兴得不亦乐乎。他那一副黑而恶的大岁面孔,表现出无涯际的得意的神情;那一般贵客都向他表示出十二分的敬礼。我见着这种状况,心内的火山破裂了,任你将大平洋的水全般倾泻来,也不能将它扑灭下去。我走向前向刘老太爷劈头一菜刀,将他头劈为两半,他的血即刻把我的两手染红了,并流了满地,满桌子,满酒杯里。他从椅子上倒下地来了,两手继续地乱抓;一般贵客都惊慌失色地跑了。有的竟骇得晕倒在地下。
大厅中所遗留的是死尸,血迹,狼藉的杯盘,一个染了两手鲜血的我。我对着一切狂笑,我得着了最后的胜利……
这是我当时的幻想。我可惜幻想不能成为事实,但是有时候幻想也能令人得到十分的愉快。在当时的幻想中,我似觉征服了一切,斩尽了所有的恶魔,恢复了人世间的光明。倘若事实能够与幻想相符合,幻想能够真成为事实,维嘉先生,你想想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事啊!
我很知道幻想对于失意人的趣味,一直到现在,我还未抛却爱幻想的习惯。倘若在事实上我们战不胜人,则我们在幻想中一定可以战胜人;倘若刘老太爷到现在还未被我杀却,但是在幻想中我久已把他杀却了。
我以为幻想是我们失意人之自慰的方法。
五
当晚我同母亲商议,老哭不能医好父亲的创伤,于是决定我第二日清早到J镇上去请K医生。
父亲一夜并未说别的话,只是“哎哟!哎哟……”地哼;母亲坐在床沿上守着他,只是为无声的暗泣。我一夜也没睡觉——这一夜我完全消耗在幻想里。
第二日清早,我即到J镇上去请K医生。J镇距我家有四五里之遥,连请医生及走路,大约要一两个钟头。
维嘉先生!我真形容不出来人世间是如何的狠毒,人们的心是如何的不测!在这一两个钟头之内,我父母双双地被迫着惨死——他俩永远地变成黑暗的牺牲者,永远地含冤以终古!说起来,真令人发指心碎啊!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点幼稚的心灵怎能经这般无可比拟的刺激“我真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疯癫,我还能一直活到现在。
原来我去后不久,刘老太爷派一些伙计们到我家来挑课租。他们如狼似虎的拿着扁担稻箩跑到我家来,不问我家愿意与否,就下手向谷仓中量谷。我母亲起初只当他们是抢谷的强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刘老太爷的伙计。她本是一个弱女子,至此也忍不得不向他们大骂了。病在床上的父亲见着如此的情形,于是连气带痛,就大叫一声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母亲见着父亲死去,环顾室内的物品狼藉,以为没有再活着的兴趣,遂亦在父亲的面前用剪刀刺喉而自尽了。
当刘老太爷的伙计们挑谷出门,高唱快活山歌的时候,就是我父母双双惨死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和狠毒,恐怕尽于此矣!
我好容易把医生请到了,实只望我父亲还有万一全愈的希望。又谁知医生还未请到家,他已含冤地逝去;又谁知死了一个父亲还不算,我母亲又活活地被逼而自尽。唉!人世间的凄惨,难道还有过于这种现象的么?
我一进家门,就知道发生了事变。及到屋内见着了母亲的惨状,满地的血痕,我的眼一昏,心房一裂,就晕倒在地,失却了一切的知觉。此时同我一起来我家的K医生,大约一见势头不好,即逃之夭夭了。”
这是一场完全表现出人间黑暗的悲剧。
晕倒过后,我又慢慢地苏醒过来。一幅极凄惨的悲景又重展开在我的面前,我只有放声的痛哭。唉!人世间的黑暗,人们的狠毒,社会的不公平,公理的泯灭……
维嘉先生!请你想想我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没有经验,少经世故,忽然遇着这么大的惨变,这是如何的沉痛啊!我现在想想,有时很奇怪,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骇死,急死,或哭死。倘若我当时骇死,或急死,或哭死,倒也是一件对于我很幸的事情。说一句老实话,在现在的社会中,到处都是冷酷的,黑暗的,没有点儿仁爱和光明,实在没有活着做人的趣味。但是,维嘉先生,不幸到现在我还没有死,我还要在这种万恶的社会中生存着。万恶的社会所赐与我的痛苦和悲哀,维嘉先生,就是你那一枝有天才的大笔,恐怕也不能描写出来万分之一啊!万恶的社会给与我的痛苦愈多,更把我的反抗性愈养成得坚硬了——我到现在还是一个飘泊的少年,一个至死不屈服于黑暗的少年。我将此生的生活完全贡献在奋斗的波浪中。
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死尸,简直无所措手足,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遇着这种大惨变,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幸亏离我家不远的有一位邻家,当时邻家王老头子大约知道我家发生惨变,于是就拿着拐杖跑到我家看看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一看见我家内的情形,不禁连哭带哼地说了一句:
“这是我们耕田的结果!……”
当时王老头子,他是一个很忠实的老农夫,指点我应当怎么办,怎么办。我就照着他老人家的指点,把几个穷亲戚,穷家族,请了来商量一商量。当时我的思想注重在报仇,要同刘老太爷到县内去打官司。大家都摇头说不行,不行:刘老太爷的势力浩大,本县县知事都怕他——每任县知事来上任时,一定先要拜访拜访他,不然,县知事就做不安稳;一个小百姓,况且又是他的佃户,如何能与他反抗呢?
“这也是命该的。”
“现在的世界,哪有我们穷人说理的地方!倒不如省一件事情,免去一次是非的好。里外我们穷人要忍耐一点。”
“汪中,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何是刘老太爷的对手?你的父母被他弄死,已经是很大的不幸,你千万再不要道他的毒手了!”
“我的意思,不如碰他一下也好——”
“算了罢,我们现在先把丧事治好了要紧。”
“…………”
大家七嘴八舌,谁也找不出一个办法。
维嘉先生!父母被人害了,而反无一点声诉的权利,人世间的黑暗难道还有过于此者?我一想起来现在社会的内情,有时不禁浑身发抖,战栗万状。倘若我们称现世界为兽的世界,吃人的世界,我想这并不能算过火。我们试一研究兽类的生活,恐怕黑暗的程度还不及人类啊!
结果,大家都主张不与刘老太爷打官司,我当时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也不能有什么违拗。
于是,于是我的父母,我的可怜的父母,就白白地被刘老太爷逼死了!……何处是公理?何处是人道?维嘉先生!对于弱者,对于穷人,世界上没有什么公理和人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很详细,你大约不以为言之过火罢。唉!我真不愿意多说了,多说徒使我伤心啊!
六
丧事匆匆地办妥。有钱的人家当然要请和尚道士到家里念经超度,还要大开什么吊礼;但是,我家穷得吃的都没有,哪还有钱做这些面子?借货罢,有谁个借给我们?——父母生前既是穷命,死后当然也得不着热闹。民国四年九月十五日,几个穷亲族冷清清地,静悄悄地,抬着两口白棺材,合埋在乱坟山的东南角。
于是黑暗的人间再没有他俩的影迹了——他俩从此她却人间的一切,永远地,永远地脱离了一切痛苦……
维嘉先生,我飘泊的历史要从此开始了。父母在时,他俩虽是弱者,但对于我总是特加怜爱的,绝不轻易加我以虐待。他俩既死了,有谁个顾及一个零丁的孤子?有谁个不更加我以白眼呢?人们总是以势利为转移,惯会奉承强者,欺压弱者。维嘉先生!我又怎能脱离这弱者的遭遇呢?父母生前为人们所蹂躏,父母死后,一个孤苦的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受人们的躁随更不足怪了!我成了一个孤苦而无人照顾的孩子。
伏着新坟痛哭,痛哭一至于无声无力而啜泣。热泪涌透了新坟,悲哀添加了夕阳的黯淡,天地入于凄凉的惨色。当时会有谁个了解这一个十五六岁小孩子的心境,谁个与他表一点人类的同情,谁个与他一点苦痛中的安慰,谁个为他洒一点热泪呢?他愈悲哀则愈痛哭,愈痛哭则愈悲哀,他,他真是人世间不幸的代表了!
维嘉先生!你当然是很知道的,在现代的社会中,穷孩子,特别是无父母的穷孩子,是如何受人们的欺侮。回忆过去十年中的生活,我真是欲哭无泪,心神战栗。我真了解了穷孩子的命运!倘若这个命运是上帝所赐与的,那我就将世界的穷孩子召集在一起,就是不能将上帝——害人的恶物——打死,也要骂得他一个头昏目眩!人们或者说我是上帝的叛徒,是啊!是啊!我承认,我承认我是上帝的叛徒……
当晚从新坟回来之后,一个人——此时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睡在床上,又冷清,又沉寂,又悲哀,又凄惨,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想想这里,想想那里,想想过去,想想将来,不知怎么办才好。继续读书罢,当然是没有希望了。耕田罢,我年纪轻了,不行。帮人家放牛罢,喂,又要不知如何受主人的虐待。投靠亲族罢,喂,哪个愿意管我的事?自杀罢,这个,恐怕不十分大好受。那末,到底怎么办泥?走什么路?向何处去?到处都不认识我,到处都没有我的骨肉,我,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办呢?
维嘉先生!我当时胡思乱想的结果,得着了一条路,决定向着这一条路上走。你恐怕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一条路是什么路。
我生性爱反抗,爱抱不平。我还记得我十三岁那一年,读《史记》读到《朱家郭解传》,不禁心神向往,慨然慕朱家郭解之为人。有一次先生问我:“汪中!历史上的人物,据你所知道的,哪一个最令你钦佩些?”
“我所佩服的是朱家郭解一流人物。也许周公,孔子,庄周……及各代所谓忠臣义将有可令人崇拜的地方,但是他们对于我没有什么趣味。”我回答先生说。
“朱家郭解可佩服的在什么地方?”先生很惊异地又问我。
“他们是好汉,他们爱打抱不平,他们帮助弱者。先生!我不喜欢耀武扬威有权势的人们,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尊敬圣贤,我专佩服为穷人出气的……”
我说到这里,先生睁着两只大眼向我看着,似觉很奇怪,很不高兴的样子。他半晌才向我哼了一句:
“非正道也!”
维嘉先生!也许我这个人的思想自小就入于邪道了,但是既入于邪道了,要想改人正道,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到现在总未做过改入正道的念头,大约将来也是要走邪道到底的。但是,维嘉先生!我现在很希望你不以为我是一个不走正道的人,你能了解我,原谅我。倘若你能与我表一点同情,则真是我的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