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博物学家
“Thó-reau”,你的家族把姓氏的重音放在第一音节,念起来就好像是“tho-rough”(完全的),不是吗?至少有人发现你的好友爱默生(Waldo Emerson),曾经在笔记里随手这样写过。梭罗,完全的博物学家,你应该会喜欢最近我们为纪念你所举办的“生物多样性日”(Biodiversity Day)。构思的人是康科德居民彼得·奥尔登(Peter Alden),他同时也是国际野生动物旅行团向导[名字很好记,因为他是著名的清教徒约翰·奥尔登(John Alden)的后裔]。1998年7月4日这天,也就是你于1845年移居瓦尔登小屋的纪念日,一百多位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博物学家加入彼得和我的阵容。我们开始着手列出我们在一天之内能够靠肉眼或是放大镜,在瓦尔登湖周围康科德和林肯一带能够发现多少野生生物——包括植物、动物和真菌。我们预定的目标为1000种。
最后,这支饱受荆棘剐伤、蚊虫叮咬的队伍,在黄昏的户外晚餐席间,宣布了总数:1904种。嗯,应该说是1905种,因为第二天早晨,一只驼鹿(Alces alces)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闲逛进康科德城中心。不过,它很快又走了,而且显然已离开康科德地区,因此生物多样性数据又再度跌回前一天的水平。
你要是回来参加我们的生物多样性日活动,恐怕也不会引起注意。当然,前提是你如果能节制一下,不要把波尔克总统(President Polk)和墨西哥问题一道带来的话。即便你那身1840年代的服装,也不会太惹眼,因为我们全都身着邋遢的野外工作服。同样,你应该也能了解我们的用意。根据你最后两本著作《种子的信仰》(Faith in a Seed)以及《野果》(Wild Fruits,于1990年代出版,由你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笔记整理而成),很显然,在你即将过早离世之前,你正朝向科学的博物学方向发展。你这种转变十分合乎逻辑:每一项科学的源头都起自观察、描述,然后命名。人类似乎总是本能地用这种方法来征服周遭环境。如果不知道植物或动物的名称,我们就没办法把它们研究清楚,也因此,拿着观察指南去赏鸟才会如此快乐。奥尔登的点子很快就大受欢迎。就在我2001年撰写本书的时候,生物多样性日活动(或是所谓的生物突袭活动,bioblitzes)不只在美国各地举行,还包括奥地利、德国、卢森堡以及瑞士。2001年6月,来自全美260个城镇的学生,加入我们在马萨诸塞州举办的第三届生物多样性日活动。
我在瓦尔登湖畔的第一天碰到了帕克(Brad Parker),他是一位有性格的演员,是诸多在你那重建的小木屋扮演你的演员之一。他沉浸在梭罗这一角色中,而且惟妙惟肖的程度,简直令人忍俊不禁。在我们交谈过程中,他一刻也不愿脱离你的角色,多亏他,我足足享受了一小时,沉浸在他所创造出来的1840年代的氛围之中。礼尚往来,我也反邀他和我一起窥探躲藏在附近石块、枯枝下的昆虫或其他无脊椎动物。我们朝向一团浅黄色的蕈类走去。这时,这位新梭罗(NeoThoreau)提醒我,咱们头上的树冠中,有一只画眉正在高歌,由于我的高音域听力不佳,那原本是我听不到的声音。
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好一阵子,他不时吐露几句属于19世纪的俏皮话和对白,而我则尽力扮演穿越时空的访客的角色。偶尔头顶传来即将在汉斯科姆场(Hanscom Field)降落的客机轰隆声,但是我俩听若不闻。此外,69岁的我和30多岁复活过来的你,梭罗先生,一块儿谈天,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就某方面来说,这样安排甚至更为恰当。我们这一辈的博物学家,正是由你们那一辈成长而来、知识更丰(就算不是更有智慧)的一代。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种知识增长的情形。新梭罗和我谈起,你曾在《瓦尔登湖》中描述过一场蚂蚁战争。某个夏天的早晨,你发现就在你的小木屋旁有一场蚂蚁大战,一群红蚂蚁和一群黑蚂蚁上颚交缠,短兵相接。已死或垂死的蚂蚁散落了一地,受伤但还能动的,则奋战不懈。这真是一场蚂蚁界的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战役。正如你所说,在康科德桥(Concord Bridge)上的冲突,就显得相形见绌了。而这个来自瓦尔登湖畔的枪声,引发了美国的革命战争。
在这里,可否容我解释一下你看到的现象?那其实是一场奴隶掠夺战。奴隶贩子是红蚂蚁,学名很可能叫作亚全山蚁(Formica subinteyra),受害者是黑蚂蚁,学名应该是亚丝山蚁(F. subsericea)。红蚂蚁去劫掠黑蚂蚁的幼儿,说得更准确些,是去掠夺它们尚未孵化的茧或蛹。这些幼虫遭绑架后,便在红蚂蚁窝完成剩余的发育过程,最后变为成年的工蚁。然而,由于它们本能地会接受生平中遇到的第一批工蚁作为同伴,因此便会自愿被红蚂蚁群奴役。想想看!就在美国最反对蓄奴的人士家门口,上演一场奴隶掠夺战。几百万年以来,这种残酷的达尔文生存竞争始终占上风,而且以后还会如此,这群受害的蚂蚁不可能等得到一位林肯,或是梭罗,或是南北战争前协助黑奴逃跑的秘密管道来拯救它们。
如今,您这位自然保护运动先知,甘地(Mahatma Gandhi)与金(Martin Luther King)的精神导师,总算得到这份迟来的认可。你是人类社会情境的敏锐观察者、庸俗文化的声讨者、在新大陆中漂流的禁欲者,每个世代都有你重生的影子,带着新的意含与细微差异。于是,他们尊称你为康科德贤人——圣亨利,你的历史地位的赢得当之无愧。
但从另一方面看,你不能算是伟大的博物学家。(原谅我这么说!)你就算把短暂的一生都投注在博物学上,你的成就也将远不如巴特拉姆(William Bartram)、阿加西(Louis Agassiz)以及采集量惊人的北美植物收集家托里(John Torrey),而且今天肯定没有什么人还记得你。你如果长寿一些,情况当然又另当别论,因为就在你离开人世之前,你在博物学方面正在快速地为我们创造机会。对森林演替以及植物群落的其他特性,你的看法直指现代生态学,功不可没。
隐居的理由
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了解你为什么要到瓦尔登湖畔来居住,对此,你说得够明白了。没错儿,你选择这个地点为的是研究大自然。但是你大可住到你母亲位于康科德城中心的房子,每天轻松步行半小时,到郊外观察大自然。而事实上,你确实也常常跑到母亲家打牙祭。再者,你的小屋也称不上是野地隐士的居所。附近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野外,就算瓦尔登湖周围的森林,到了1840年代,也早就萎缩到最后的边缘。
你把孤独当成你最爱的伴侣。你说,你一点儿都不害怕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然而你却是那么渴求人道,你的声音在情感和哲理上,又是如此以人为本。而且瓦尔登小屋总是欢迎访客。有一次,超过25名访客同时挤进你的小屋,几乎是摩肩接踵。你似乎并不害怕紧挨着的人体——但是我怕。你通常都很孤独。在寒冷的雨夜中,通过菲奇堡(Fitchburg)线的火车汽笛声,或远方正在过桥的牛车所发出的隆隆声,都会带给你安慰。尽管你害羞得要命,有时,你还是会特地出去找寻人影,任何人都可以,只为了和人说说话。照你的说法,你黏着他们不放,简直像水蛭一样。
简单地说,你实在一点儿都不像拓荒者,不像那种面容冷峻、背着干肉饼和长枪的人物。没错儿,拓荒者不会悠闲地漫步、采集植物,或是读希腊文书籍。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位业余博物学家寄居在一间荒芜的森林边缘玩具般的小屋中,后来又如何会变成动物保护运动的奠基圣贤?以下是我的推论。你渴慕神灵,因此你试图把物质生活降到最基本的水平,以寻求事物的真谛以及《旧约圣经》的实践之道。小木屋是你山边的洞穴。你以贫穷换取相当程度的自由生活。唯有这样做,你才能找寻到生命的真正意义,挣脱日常琐事和忙碌对生命的束缚。按照你本人的说法(我没敢更动你原文中任何一个字),你住在瓦尔登湖畔。
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那样的可爱;我却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万不得已。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生活得斯巴达式的,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划出一块刈割的面积来,细细地刈割或修剪,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去,把它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么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认识到,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布于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做出一个真实的报道。
有一点,我想你是弄错了,你认为生命的方式可以有无限多种,仿佛是从圆心往圆周画出的半径一样,而你的选择只是其中之一。恰恰相反,人类心智总是只沿着几条有限的、可以想象出来的路径发展。我们总是本能地选择能使自己获得满足的路径。就是因为人性的强健,人类才会栽种植物,天神才会老是住在高山上,而湖泊也总是被视为世界的眼睛(根据你的隐喻),让我们借以衡量自我的灵魂。
人类渴望寻求经验的完整与丰富,但是当这些索求迷失在烦乱的日常生活的作息表之中,我们便会往他处寻求。当你将身外的牵绊降低到最少时,你那训练有素且敏锐的心灵,顿时落入无法忍受的真空之中。而这就是事物的本质:为了要填补这份真空,你发现了人类的天性——拥抱大自然。
你的童年经历决定了你的目的地。你不会跑到当地某处玉米田或采石场去,你也不会跑到波士顿的大街上,虽说当时它已是一个新兴国家的蓬勃中枢大城,但是到这儿当游民,很有可能丧失个人尊严,甚至赔上性命。因此,理想的地点一定得是一个能同时容纳贫穷与富足的地方,而且风景还要足够秀丽,作为精神上的补偿。环顾康科德地区,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湖边的一块林地更理想呢?
你把现实生活里大部分的财富拿来换取自然界中同等的财富。这样的选择完全合乎逻辑,原因如下: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完全退缩到自己的世界”以及“完全投入社会、与他人互动”这两个极端之间,寻找一个令自己安适的位置。但是这个位置总是没法固定,我们因此而焦虑、动摇,将自己的生命驶入这两个相互冲突的、天性所造成的激流之中,承受来自两个极端的压力。但是,我们所感觉到的这股不确定性并非诅咒,它不是通往伊甸园外的路途上的迷惑。它只不过是人类的环境。我们是有智慧的哺乳类动物,适应了进化(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说适应了上帝),可借由合作来追求个人的目标。我们把最珍贵的自我和家庭摆在第一,之后才是社会。就这个层面来看,我们人类和你家屋边的蚂蚁群(他们紧密团结,仿佛一个超级生物体),显然是两个极端。我们的生命也因此成为无解的难题,成为一场追寻不确定目标的动态过程。它们既不是礼赞,也不是奇观,而是如同近代一位哲学家所说的,一场困局。所谓的仁道,是人类这种动物在天性的驱使下所做出的道德抉择,以及为了在变动无常的世间寻求自我满足所想出的各种方法。
你来到瓦尔登湖寻求人生精义,不论在你心里认为是否成功,你都谈到了一项感触很深的道理:大自然永远能供我们探索,它既是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的避难所,它是我们天生的家园,它就是一切。救救它吧,你说过,保护世界就在于保护它的野性。
全球土地伦理
这封信写到尾声,现在,我不得不报告坏消息了。(我拖到最后再说。)2001年,大自然在你我眼前随处消失——被切碎、摧毁、犁耕、攫取、取代,这一切都是人类所为。
你那个时代的人,恐怕想象不出规模这等宏大的破坏。1840年代,地球人口只有10亿多一些。他们绝大多数以务农为生,少数人家只需要两三英亩的土地就可以生活。当时美国境内还有很辽阔的土地未开垦。美国以南的几块大陆上,那些大河流域上游、难以攀越的高山上,长满未经破坏的热带雨林,里面的生物多样性丰富至极。当时这些野生生物仿佛天上的星辰难以企及,永远存在。但是由于西方文明的情感是亚伯拉罕式的,这种情况注定不会长久。探险家和殖民者遵守的都是《圣经》里的祈祷:让我们拥有上帝所赐给我们的流淌着奶与蜜的美地,直到永远。
如今,已有超过60亿人口拥塞在地球上,其中许多人都生活在极度贫困中;差不多有10亿人口濒临饿死的边缘。所有人都想尽办法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很不幸,这些办法也包括破坏残存的自然环境。广大的热带雨林已消失了一半。世界上未开拓的地区实际上已经没有了。自从人类出现以后,植物和动物物种消失的速度增快了百倍以上,而且到了21世纪末,现有物种将会消失一半。到了第三个千年开始时,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但是,情况并不像《圣经》所预测的,会发生一场超级大战或人类突然灭种。相反,那会是一个饱经蹂躏的星球残骸,而加害者正是数量过多、充满才智的人类。
目前,有两股科技力量正在相互竞争之中,一股是摧毁生态环境的科技力量,另一股则是拯救生态环境的科技力量。我们正处在人口过多以及过度消费的瓶颈之中。如果这场竞争后者得胜,人类将会进入有史以来最佳的生存状态,而且生物多样性也大致还能保留。
我们的处境非常危急,但是还是有一些令人鼓舞的迹象存在,胜利可能终会降临。人口增长速度已经减缓,如果人口增长曲线维持不变,21世纪末地球人口总数将介于80亿到100亿之间。专家告诉我们,这么多的人口还是可以维持相当的生活条件的,但也只是勉强及格,因为全球每人平均耕地面积与可饮用水的数量,正在下降。另外也有专家告诉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唯有同时保护大多数脆弱的植物及动物物种。
为了要通过此一瓶颈,我们亟须一套全球土地伦理。这套全球土地伦理不是随便制定的,只要大家都同意即可;相反,它的基础在于最深切地了解人类自身以及环境,而这份了解可以经由现存的科技来协助达成。其他生物当然也很重要。而我们的管理方式绝对是这些生物唯一的希望。明智的做法是,我们应该仔细倾听心灵的声音,再借助所有可能的工具,理性地采取行动。
亨利,吾友!谢谢你率先提出这项伦理的第一要义。如今,轮到我们来总结一条更全面的智慧。生物世界正在步向衰亡,自然正在你我繁忙的脚下崩溃。我们人类一向太过热衷于自己的想法,以至于没有预见到我们的行为所造成的长远影响,人类要是再不甩开自己的幻觉,快速谋求解决之道,将来可要损失惨重了。现在,科技一定得帮助我们找寻出路,走出困境。
你曾说过,老习惯适合老人,新行为适合新人。但我认为,就历史的角度看来情况恰恰相反。你是新人,我们是老人。然而,我们现在还能变得更智慧些吗?对于居住在瓦尔登湖畔的你来说,野鸽子的晨间哀歌,青蛙划破黎明水面的呱呱声,就是挽救这片大地的真正理由。对于我们,挽救它则是为了准确掌握事实,探究事实所隐含的意义,以及如何运用事实以达成最佳效果。所以,共有两种事实,你、我以及所有现在的和后来的人,只要接受大自然的主宰,便都会得到。
此致
爱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