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给梭罗的一封信
对于居住在瓦尔登湖畔的你来说,
野鸽子的晨间哀歌,
青蛙划破黎明水面的呱呱声,
就是挽救这片大地的真正理由。
亨利!
我可以直呼你的教名吗?在《瓦尔登湖》(Walden)中你的语调是这么亲切平实,想感受不到都难。该如何解释你在文章中总是采用第一人称呢?你说:“我”写下了这些话,它们是“我”最深刻思想的反映,我们之间没有第三者能传达得更清楚。
尽管《瓦尔登湖》有时在语气上如同神谕,就像有些人演讲时提到它时那样,但是我没有。相反,我把它看成艺术作品,它是一位新英格兰康科德(Concord)市民的遗嘱,源自某个时空、某位作者的个人处境,但他试图穿越五代人,来诠释人类的普遍状况。艺术的定义还有比这更贴切的吗?
是你引领我来到这儿。我们的相会本来可以仅止于特拉华州(Delaware)的森林里,但是现在我来到了瓦尔登湖畔,你的小木屋前。我来,为的是你在文学上的地位,以及你所提倡的环保运动。可是另一方面,有个比较不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我家就住在莱克星敦(Lexington),距离这儿不过两个街区远。所以,我的朝圣之旅不过是在一个快乐的下午,到自然保护区做了趟远足而已。但是我到这儿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你们那一辈人中,你是我最想了解的。身为生物学家,又有现代化的科学图书馆做后盾,我所获得的知识已远远超过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所知晓的。我可以想象出这位乡绅在面对一个多世纪后的思想时所抱持的审慎态度。我这样想象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这号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大人物早已安稳地盘踞在我们记忆中的舒适的角落。但是,我没法想象你的反应,至少没法完全掌握。你的文稿里有太多隐晦的成分,太容易牵动人的情绪。你离开人世太过匆匆,而你那躁动的灵魂至今仍令我们迷惑。
对着150年前的人说话,真有这么怪异吗?我不觉得,尤其当话题为博物学的时候。生物进化之轮是以千年为单位来转动的,相较你我之间的时代差距,其间还不足以使物种发生进化改变。由这些物种组合而成的自然栖息地,大都还维持着老样子。瓦尔登湖畔的树林只被砍伐了一部分,没有完全变成农田,它的面貌在我的时代,与在你的时代大同小异,只不过树木长得更茂密了。所以还是可以用同样的语言来描述它周围的环境。
总之,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历史应该以生物的寿命为计算单位。如此一来,我们的时代更接近了。如果你是活到80岁,而非44岁,今天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段影片,片中你混在一群头戴草帽、手撑遮阳伞的假日游客里,在瓦尔登湖畔散步。我们可能还可以借由爱迪生的记录仪器蜡筒(wax cylinders),听一听你的声音。你的说话声是否如外传的那样有些微喉音?
我现在72岁了,这么老还能和达尔文的最后一位依然健在的孙女一块儿在剑桥大学喝下午茶,感到十分荣幸。当我还是哈佛大学研究生时,和我讨论我第一篇关于进化论文的人,正是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他小时候经常坐在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的腿上,而后者正是达尔文最忠诚的门生及亲密的朋友。你马上就会知道我讲这话的用意。1859年,《物种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出版那年,你在人世还有三年寿命。这本书立即成为哈佛大学以及大西洋沿岸时髦沙龙的讨论话题。你抢购了美国第一版印行的《物种起源》,而且兴致勃勃地注解起来。我常常设想到这样一种情形:理论上,我小时候很可能会和某位“孩提时曾经到瓦尔登湖畔拜访过你”的老人说过话。这么一来,我们之间就只相隔一代记忆而已。亲自来到湖畔后,甚至连那一代的记忆之隔也消失了。
原谅我扯远了。我来其实有个目的:我想变成更地道的梭罗主义者(Thoreauvian),以便对你,以及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更精准地解析我俩都热爱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瓦尔登湖畔
我们姑且从瓦尔登湖畔外围地区谈起,它们改变得可厉害了。在你那个年代,森林差不多都没了。个头最高的白松,老早以前便被砍伐运往波士顿,制成船桅。其他木材则被用来建房,或用作铁路枕木或燃料。大部分沼泽雪松都变成了盖屋板。当时美国虽仍拥有丰富的林木资源,但在木炭以及大块木材即将用罄之际,面临了第一次能源危机。不久之后,局面完全改观。煤炭填补上了木炭的空缺,人类以更惊人的迅猛速度发动了工业革命。
1845年,当你利用柯林斯(James Collins)小屋拆卸下的板材,盖起一座小木屋时,瓦尔登森林坐落在一片光秃秃、几乎没有树木的荒原上,有如一块朝不保夕的小绿洲。如今它的情况还是如此,只是四周农田上多植了一些树。这些树还是散乱的次生林,也就是18世纪中期,湖畔周遭的巨大原始林的子孙。小木屋四周,生长了一半的白松之间,增生出许多山毛榉、山胡桃、红枫以及红橡和白橡,它们试图重建阔叶林在新英格兰南部森林中的优势。由你的小屋通往最近的水湾,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梭罗小湾(Thoreau’s Cove),沿途什么杂树都没有,只有更高大的白松,它们的树干笔直,离地老高的枝丫朝水平方向伸展。地面则由稀稀落落的小树苗和越橘占据。
在这里很遗憾地向你报告,这里的美国栗树已死光,是被一片疯狂生长的欧洲真菌害死的。尽管残株上还是东一点、西一点地冒出小苗,但很快又被欧洲真菌感染并杀害。这些苦命的小苗,冒出锯齿状的叶子,依稀提醒我们,这种强大的树种曾一度占据东弗吉尼亚森林近四分之一的面积。不过,你所熟悉的其他树种都还健在。红枫生长得益发旺盛,强过你那个时代。在森林更新过程中,它活得是史无前例地好,而它为新英格兰秋天所装点的红色,也从未这般艳丽。
我能清晰地想象出你坐在门前微微高起的门槛上,就像你妹妹索菲娅(Sophia)帮你画的素描那般。那是6月的一个凉爽的早晨,我认为,新英格兰地区最美好的月份非6月莫属。我想象自己正与你比肩而坐。我们闲散地眺望满是春意的湖面,这片面积辽阔却被新英格兰人顽固地称之为池塘的大湖。今天我们在这儿,用共同的语言聊天,呼吸同样清新的空气,倾听松林的低语。我们在落叶上行走,不时稍停片刻,抬头仰望天空中盘旋飞翔的红尾鹰。我们的话题东拉西扯,但总脱离不了博物学,以致打破了可怕的魔咒。我们的谈话也从不太亲昵,以免有违我俩孩子气的乐趣。我想,即使未来一千年后,瓦尔登森林还会是老样子,它那忽隐忽现的平衡依然能运用它的魔力,对不同的人,依其个人经历而产生不同的感觉。
我俩起身去散步。我们沿着木头铺成的小路来到湖边,这儿的轮廓改变不大,和你1846年勾勒的差不多,绕着湖岸,我们爬坡来到林肯路(Lincoln Road),然后又转回怀曼草地(Wyman Meadow),最后下到梭罗小湾,完成3公里远的环形路程。我们搜寻砍伐得最少的林地。我们刻意穿越这些遗迹,而非绕经它们的四周。我们逗留在距离湖畔400米左右的范围内,遥想在你的年代,周边树林外围的土地几乎全被用作耕地。
生物爱好者
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轮流独白,因为我们偏爱的生物太不一样了,常常需要相互解释一番。按照探索的生物种类来区分,世上博物学家可以分为两种,我想你会同意这一点。第一种,也就是你属于的那种——想要寻找大型生物,例如植物、鸟类、哺乳类、爬行类、两栖类,或许再加上蝴蝶。喜欢大型生物的人,会倾听动物的叫声,窥视树林冠层,戳弄树洞,搜寻泥土中动物的蛛丝马迹。他们的视线总是在水平方向打转,不时先是抬头瞄树冠,然后又低头检视地面。寻找大型生物的人,一天只要能有一项大发现,就很满足了。我记得,你毫不犹豫地步行6公里或更远的路程,去观察某株植物是否已开始开花。
我本人则属于另一种——小型生物爱好者,也算是自然界的猎人,但不会去追踪美洲豹之类的动物,而是净抓一些到处乱嗅的负鼠。我是以毫米和分钟为单位的,而且我在观察时可说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因为无脊椎动物总是这么丰富,这么容易找到,把我都给宠坏了。我只要踏进一座丰饶的森林,很少需要步行超过数百米,就会遇到第一棵蕴藏丰富的腐木,于是我便停下脚步,俯下身,把腐木翻转过来,下边隐藏的小世界,总是马上能带给我喜悦与满足。把细根和真菌交织的纤维扯开后,附着其上的树皮屑也随之落地。空气中立即弥漫着一股来自健康土壤的甜霉味,对于喜欢此味道的鼻子,这气味就像香水一般。里面的小生物这时好比乡间小路上被探照灯射住的鹿,因为秘密生活突然曝光,而吓得僵住片刻。然后,它们快速逃离光线和突然变干燥的空气,用各自专擅的方法四散逃命。
一只雌狼蛛往前猛冲了好几个身长的距离,仍找不到遮蔽处,只好停下脚步,呆呆站着。它那带着斑点的外表,具有拟态伪装的效果,但在螫肢与须肢间悬挂着的白色丝卵囊,却暴露了它的行踪。再靠近点儿瞧,遭受突袭时正在饱餐青苔的马陆,这时也卷起身子,准备御敌。在曝光的腐木尽头,有一只毒蜈蚣半个身子潜藏在树皮下。它的硬甲片仿佛闪闪发亮的棕色盔甲,注满毒素的下颚仿佛皮下注射器,蹲踞的腿则仿佛一弯大镰刀。只要不抓它,毒蜈蚣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但是谁敢碰触这条小毒龙?于是我抓起一根小树枝来戳它。快滚开!它翻了个身,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现在,我总算可以安心地用手指翻弄腐殖土,寻找那些不太可怕的小东西了。
这些节肢动物其实已经是这个微观世界里的巨无霸。(请容我再稍做说明。)这种体量的动物都是数十只一起出现——如果是蚂蚁或白蚁,则是数百只地出现。如果能够把视野再放大10倍,捕捉到那些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动物,它们一出场,数目可是以千来计算的。例如线虫和管蚓类、螨、弹尾虫、寡足类、双尾类、综合类以及缓步类等,全都生机盎然地生活在地表下。将它们撒在白色帆布上,每一粒蠕动的斑点,其实都是一只完整的动物。总合起来看,它们的外貌远比附近所有的蛇类、鼠类、麻雀以及其他脊椎动物加起来更有看头,也更多样。它们的窝是一处缩小版的洞穴迷宫,迷宫的墙壁则是由腐朽的植物碎片与长达10码的真菌丝,紧密交织而成。而这些正是我们脚边地表层的动物群(fauna,或译动物区系)和植物群(flora,或译植物区系)。继续探索,继续放大,直到眼光穿透沙粒上微薄的水膜,在那儿,你能在极少量的泥土或虫粪里,找着多达百亿个细菌。这么一来,你将触及能量层阶最低的分解者世界,这是继你隐居瓦尔登湖畔150年后我们所了解的知识。
在我们脚下所踩的泥土和腐败植物中,存在着奔放的自然世界。肉眼所见的野生动物或许已经消失——例如,在马萨诸塞州已开发的森林中,再也见不到狼、美洲狮以及狼獾的身影。但是,另一个甚至更古老的野生世界依然存在。显微镜可以帮助你探访它。我们只需要把视界缩窄,观察森林里一千年前树木的一小部分即可。而这就是身为小型生物博物学家的我能够对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