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远古文明与近古文明(1)
中国早期文明的坚实起点,文明社会持续发展的基本要件,大体都在这一时代被创造出来了。
聚合基因:神话时代与传说时代
1.中国神话思维的爆发性特质
许多大民族的文明形态演进,都有一个神话时代。
神话是什么?神话,就是一个民族对自己生命史前状态的追忆,是对自己文明出发点的想象。神话对一个民族的意义,在于它饱含了这个民族对生命创造与文明创造的最原初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同文明的民族,永远有着不同的远古神话。在世界民族之林的神话园地里,构成中国文明远源的中国神话,与构成西方文明远源的希腊神话,是最为鲜明的具有两极对立意义的两种神话体系。
古希腊族群与中国远古族群,对人类史前世界,有着截然不同的想象与描述。
希腊神话的特质,是人类原初活动的被动性。
在古希腊神话中,人类的一切原初出发点,都是天神赐予的;人类的一切原动力,也都是天神赐予的。人,是天神普罗米修斯与天神雅典娜创造的;火,是天神普罗米修斯盗给人类的;文字、家畜、车船、医药等,同样是天神普罗米修斯和他的天神朋友赐予的;爱情是天神掌管的;阳光是天神普照的;连人类的种种灾难,也是天神们着意制造的一个另类女神潘多拉释放的。
总而言之,在希腊神话里,人类在出发点时期是消极被动的生命群体,只是在天神赐予人类原初生命与原初动力之后,人类才开始了自己的创造。天神,是人类进入生命存在的第一出发点;天神,是人类进入文明创造活动的第一推动力;天神,是与人类不同质的生命存在,他们生活在大地之外的未知空间。人类就是人类,天神就是天神,两者具有不可逾越、不可转换的生存特质。
希腊神话对文明远源的想象,具有先天的被动性。
中国神话的特质,是人类原初活动的主动性。
中国神话,与希腊神话截然不同。在中国神话里,人类自身生命,一切与人类相关的生存环境,一切与人类相关的器物,都是半神半人的远古英雄创造的。盘古氏开天辟地,创造了整个世界生存环境;女娲氏造人,创造了人类生命的出发点。盘古氏与女娲氏,都不是希腊神话里具有完整神性的天神,而是神性与人性统一的中国神话里的人神。
人类一旦开始了生命历史的活动,中国神话与希腊神话便有了更为鲜明的差别。
这一差别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基本点,都是人类英雄创造的,而不是天神赐予的。且看,燧人氏钻木取火;有巢氏创造房屋;神农氏遍尝百草;后稷氏创造农耕;黄帝创造了衣裳、弓箭、指南车;鲧发明了筑城术;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了养蚕织帛;仓颉造出了文字;蚩尤发明了兵器;伯益发明了凿井;奚仲发明了车辆;共鼓、货狄发明了舟船;夷发明了战鼓;伶伦发明了音乐;隶首发明了算数……
在中国神话与远古传说中,举凡人类生存所需要的一切根基,都是人群中的英雄人物创造的;完成了创造性业绩的英雄们,或在生前,或在死后,就变成了永远被人群敬仰的神。这就是中国的人神——从开拓生存的众生中走来,从创造生活的英雄中走来。
人类生存活动的出发点,是人类自身活动创造的结果。神,是人类个体英雄在族群精神中的神圣化。神可能是人,人也可能成为神。神以人为根基,人以神为升华。人与神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人与神的生存状态与生存空间,具有同质性。
中国神话中,人类早期的生命活动史具有先天的主动性。
神话时代,是一个民族对生存环境起源与自身生命诞生的想象。神话的特质,充满了模糊性、矛盾性,以及无可验证的虚幻性。神话时代的意义,在于它最充分地体现了这个民族的原初思维方式,也体现了这种思维方式所能达到的对世界的解释能力、解释方法,以及所能达到的解释高度。从文明史的意义上说,神话时代的个性,是各民族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中所生发的第一组文明基因,是一个民族的理解方式与思维方式的最初根基。这种以特殊的理解方式、特殊的思维方式为根基的原初想象力,朦胧地涵盖了一个特定族群在此后文明创造中的一切基本精神。
而对自身早期生命历程的想象,中国神话思维则充满爆发性。
创世神话,形象地展现了远古中国人对环境起源与生命起源的特殊解释,朦胧混沌中饱含着宏大而深刻的想象力与理解力。具体地说,中国的创世神话大体是三个方面:
盘古氏开天辟地的神话,对创世活动作出了最具爆发性的宏大想象。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盘古氏开天辟地的神话,隐含了对宇宙生成的不自觉解释。开天辟地说,与当代科学揭示的宇宙大爆炸学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暗合。暗合的根基点,是都将生存环境的出现,植根于某种大规模的爆发活动,而不是渐变式的构造活动。这种深邃的想象力,这种爆发性的思维,饱含了中国早期人群的特殊理解力。基于人类思维的某种灵异性,我们很难说中国早期人群的这种想象力是纯粹自发的。
相比之下,诞生很晚的西方《圣经》中的“创世”说,则是渐变式的思维,其所呈现的活动则是构造式的活动。《圣经》对人类生存环境起源的想象,明显表现出浅显性与散漫性的特点。耶和华用了整整一个礼拜来完成天地环境的多种铺排构造,既无强大的精神动机,又无惊人的瞬间爆发,其过程几乎完全接近于一幅油画创作。这种方式,与宇宙及地球生成的真相,没有任何思维方式意义上的接近。
女娲氏造人的神话,具有劳动爆发而创造生命的直觉意识。
为了避免新生天地的死寂空旷,女娲氏辛勤劳作,用黄土成泥,开始奋力捏造一个个灵性的人。进程之中,女娲深感一个个造人之慢,遂造出一条巨大无比的长鞭,而后蘸泥挥舞,甩出无数星星点点的人群,开始了批量造人的群体生命的出现。因用力难免不均,于是出现了美丑肥瘦各不相同的形形色色的个人。
这一壮美的神话,包含了一种朴素而深刻的理解:人类生命体的产生,一定经历了辛勤而艰难的劳动过程,一定经历了某种爆发性的突变。相比于西方《圣经》中的上帝无意识造人,亚当、夏娃两人世界的寂寥,中国神话的理解要深刻得多,内涵要丰厚得多。
破坏与建设的英雄神话,对人性善恶冲突的爆发具有深刻的直觉呈现。
神性之恶,神性之善,中国神话都表现得直接、剧烈,而又壮阔无比。
在中国神话中,神和神之间一开始就有着直接的善与恶的剧烈冲突。火神祝融氏与水神共工氏开战,共工氏战败,愤怒地撞坏了不周山天柱,天地几乎要崩塌了。刚刚开始繁衍的人类,面临全部滚落开裂大地的危险,以及遭受洪水与山林大火的灭顶之灾。在灭绝人类生命的关头,造人的女娲氏炼成了流质五色石,补全了天地。从此,天地之间生成了无垠苍穹的绚烂霞光。之后,女娲又以巨石顶天立地,支平了天地四柱,吸干了洪水,擒杀了黑龙,女娲所造的人类又重新开始了生命的历程。
与此相比,希腊神话中神性善恶的冲突,则要缓和得多、局部得多。潘多拉女神不定期释放人类灾难,大约是最具恶性的天神了。除此之外,其余天神的个别不善行为,很难说具有神性恶的特质。也就是说,希腊神话中天神善恶冲突的深刻程度(毁灭人类生命)与普遍程度(神界的全面战争),都远远不能与中国神话相比。
中国早期人群这种深邃、酷烈而又壮美无比的史前神话,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独一无二的。应该说,正是这种独一无二的神话思维的原初特质,构成了我们生命群体最早的精神因子。
2.远古传说时代的人神特质
神话时代之后,我们的民族走进了远古传说时代。
所谓远古传说时代,是一个民族关于自身早期脚步的历史记忆。在文字出现之前,世界所有的民族都是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来追忆自己的历史的。世界上至今仍然有许多没有文字的民族,他们的历史脚步,依然保留在种种传说之中。尽管,传说的历史不那么确定,不那么清晰,但是,它确定不移地包含了一个民族早期发展的基本方面,是一个民族早期文明的粗线条历史,是任何一个民族不可或缺的文明史环节。
华夏文明的远古传说时代,可以分为两大阶段:
第一阶段是接近于神话的朦胧的远古传说时代;
第二阶段是大体有排序纪年的近古传说时期,也就是清晰传说时代。
在这两大传说时代里,华夏族群已经在今日中国大地的各个区域开始了多姿多彩的文明创造。东北、华北、西北、中南、东南、西南、岭南,到处都有被现当代地下发掘证实的早期文明遗存。史料所记载的,只是部分远古传说,只是当时局部地区的基本活动,用今天的语言表述,就是当时特大族群中心区域的传说,而远远不是中国大地全部的远古文明记录。
这一点,我们务必要有清醒的意识,不能堕入黄河流域唯一论的褊狭境地。
在远古时期,那些开拓生存空间与创造人类最早生活方式的出类拔萃者,都是半神半人的救世者。从文明发展史的意义上审视,这种具有时代符号意义的远古人神,我们的远古历史上共出现过四个——伏羲氏、有巢氏、燧人氏、神农氏。可以说,这四个半神半人的创造者,是中国远古时代的四大圣雄。从实际历史看,他们所在的时代,也就是远古社会的四大发展时期。
(1)第一时期,远古圣雄伏羲氏时期
据说,伏羲氏是蛇身人首的灵异者。伏羲氏发明了结网捕鱼,又发明了最早的神明预测术——八卦。从实际意义看,渔网的发明,使先民们有了第一种可以大量捕捞的天然肉质食物——生鱼。这一点,我们很容易理解,因为它对人类的早期生存有着最直接的意义。
但是,对于八卦在这一时期的发明,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理解了。
可是,若从生存避险的意义上看,则很容易理解。在生存能力还很脆弱的条件下,人类要存活下去,就必须能够迅速而成功地逃避种种凶险与灾难。而要迅速成功地逃避,能否预知凶险灾难的来临,则是最基本的要求。所以,如何预知随时可能突然来临的凶险与灾难,是当时人类最迫切、最普遍的需求。在此社会需求下,一个具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半神半人,发明出一种今天的我们难以理解的预测凶险的方法,就不是十分突兀的事情了。
从实际生存的意义上说,伏羲氏八卦,可以看作是远古人类的第一个生存预警系统,对于人类生命的延续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无论这种预测方式,在人类生存环境已经大大变化的今天看来是如何的神秘诡异、如何的矛盾与不可靠,但是,远古生存环境下的人群一定具有非同寻常的自然灵异性,这种神秘预警方式,对于他们具有非常有效的实用性。
关于伏羲氏,还有另一种传说,说他也是创世神之一,是女娲氏的兄长,兄妹都是蛇身人首。伏羲氏与女娲氏兄妹成婚,才繁衍了此后的人群。据说,伏羲氏还为当时的人们确定了婚姻方式,这就是“制嫁娶”;还发明了姓氏制度,这就是“正姓氏”。这种存在于远古传说中的矛盾说法,从文明史的意义上说,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2)第二时期,远古圣雄有巢氏时期
据说,有巢氏用树木枝条搭建了某种窝棚,这就是“构木为巢”。
构木为巢的实际意义,是为当时的人群发明了最早的房子,使先民们有了遮风挡雨的去处,有了拼搏谋生之后休养生息的立脚点,人群的成活率由此大大提高。居巢房屋的出现,意味着人类摆脱了动物禽鸟式的栖居状态,为固定居所的普遍出现,提供了最直接的条件。这种“居巢”房屋,当然应该看作是广义的,它既可能是树林间搭建的早期窝棚,也可能是地穴地窖,也可能是山洞石窟。只有房屋时期的到来,当时的人群才有了稳定地聚居在某一区域的可能。而人口相对集中的居住,才有可能产生稳定的通婚,才有可能发展为大的群落。否则,经常处于流散栖息之中的人群,是无法稳定聚合的。
因此,房屋的出现,是远古人群稳定居住并进一步发展的第一块文明基石。
这就是有巢氏时期的实际生存意义——为人类的稳定群居提供了物质条件。
(3)第三时期,远古圣雄燧人氏时期
据说,燧人氏用尖头木钻稍软的木板,发明了火,这就是“钻木取火”。
据说,燧人氏又用火烧水,将猎物丢在滚水里煮熟了吃,这就是“教民熟食”。
火的发明,熟食的发明,是远古人群生存方式的第一次跨越,是向文明境界迈进的最大一步。也可以说,这是远古人类文明的第一个伟大坐标。假如说,此前远古各个时期的发明,主要解决的还都是如何保存并延续人类群体生命的问题,那么,火与熟食的发明,则改变了人类的食物结构,解决了人类生命如何更加强壮、如何更加健康地向前发展,并实现人类生理机能大大跨越的问题。
(4)第四时期,远古圣雄神农氏时期
据说,神农氏人身牛首,是其母看见神龙之首而感应所生下的一个神异者。
这个神农氏,用木头制造出了耒耜,其形状类似于后世翻土的锹。而后,神农氏又用这种工具开挖生土,撒进某些植物的种子。不久,这些植物破土而出。收获成熟之后的籽粒,竟然可以煮出来吃。这就是神农氏的“制耒耜,教民耕稼”。神农氏还有一个伟大的发现,就是遍尝山野百草,发现了可以治病的药材,并发明了服用草药的方法。从此,华夏族群开始有了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