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花插满头(5)
机会终于有了,一只外来的渔船停在了老黑头家的门前,曾铁听到老黑头跟他们说话。他们的渔网被一条凶悍的竿鱼咬得千疮百孔,他们下船来捡干柴,打算将渔网晾干补好。他们拎了一袋雉城产的籼米送给老黑头,于是黑凤和他爹也参与进去帮着一起补网。曾铁暗暗准备走人。这天清早,他和黑家父女就着腌鱼,吃过水泡饭,他说犯困,就钻进了竹寮,偷偷地看着众人下到湖边开始补网,黑凤光着脚为他们打下手。上次到法华寺,澄星法师给了他二十块洋元,他想了想留下十块,端正地放在竹寮的铺上,将另外十块卷在腰里,沿着矮树林悄悄地溜走了。
越过弁山,远远地看到了邱城。曾铁慌不择路地行进,肚子饿的时候到了太湖的一个口子——小梅口。汊港里停了不少的船,一问,都是渔船。他要搭乘的应该是货船,不管南来北往,只要先离开这儿去苏杭都行。他找了一家野店,要了一盘肥肥的新鲜猪肉,一大碗糙米饭。这些日子他吃够了鱼和暴腌的咸食,见了新鲜猪肉,好是一顿狼吞虎咽。吃得直打嗝,还放了个长长的臭屁。这儿是野港,船少,又没有离开的货船。他怕黑凤找来,决定马上就走,上南浔。那儿是通商码头,船会很多。
傍晚时分,他到了南浔镇南边的一个水栅。他累极了,脚有些疼,就想找家小店吃喝,然后睡觉。远远的水栅的石栏间倚着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小花包袱,好像在等人。起初他没有在意,等走近了,突然发现那个女人像是黑凤,但又觉得不可能。他低下头,想从一边溜过去,可是那人就一直跟着他,半步也不离,他回过头来,那女人揭开头巾,“哧”的一声笑了,真是黑凤。曾铁两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黑凤,你是人是鬼?”黑凤走到他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三哥,你说我是人是鬼呀?”曾铁说:“那么老远,你一直跟着我?”黑凤说:“我死也跟着你,走到天边也跟着。三哥,你想溜,我早看出来了,你溜不走的。”曾铁说:“你个小妞,真是胆大包天,细皮嫩肉还没成人,你就不怕被人拐了,让人卖了,让人给你包了人肉包子。”黑凤说:“别吓唬人,我不是三岁小孩,我不怕,再说有你呢,你想卖我?”曾铁说:“我是坏人,挺坏的,明天就给你卖妓院去,让千人万人捣鼓死你……”他还想说什么,可是黑凤只是顽笑,说急了,黑凤上来拉着他说:“你还说,你再说我就哭。”
天已黑了,古驿道人迹稀少。事情到了这份儿上,还能说什么,曾铁问:“你爹爹呢?”黑凤说:“他出湖去了,走时我没告诉他。”曾铁说:“那怎么行,你爹会着急的。”黑凤说:“没事,等我们安顿好了,再去接爹爹。”曾铁坐在地上说:“黑凤,你以为我去哪儿?我告诉你吧,我是去天台山出家,当和尚,你跟着干啥?”黑凤痴痴地笑:“你当和尚,我就当尼姑,行不?”曾铁从腰里摸出澄星法师的荐信说:“真的,我不骗你。”黑凤接过信,看也不看撕成两半,向道边的运河里抛了出去。然后,她脱下月白色外衫儿,将大红肚兜解下来,蒙在自己眼上,嘴里哼唱着一只江南的踏青小调,萤火虫儿。
就这么阴差阳错,曾铁身边多了个女人。
九
“萤火虫,夜夜红,游来游去捉青虫,青虫捉不着,倒给野菱戳了脚……”多年以后,黑凤一直记得出门时听到的那支儿歌,那是她走过邱城,在飘满芦花的荡边听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唱的。她觉得好听好学,就哼着这支谣曲上路。一路上她反复地吟唱着,背得很熟。这歌的意思她终于没有品出来,她不明白,为何她被处以极刑之后耳边仍飘过萤火虫的音调……
那天夜里,黑凤跟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们进了江南繁华的小镇南浔,可是没在小镇住下,而是上了一条小货船去上海。曾铁还是有些担心,怕老黑头找过来杀人。在黑咕隆咚的船舱里,黑凤和曾铁极尽旖旎,她再不半生不熟地青涩着,而像一个小妇人,一朵盛开的花,将自己最美丽的色彩绽放出来。离开黑老头的注目,曾铁放开了手脚,小小的船舱天大地大,相拥相抱,翻云覆雨,一霎间他觉得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有说不尽的妩媚,让一个男人流放的心倍感温情。
激情过去,曾铁冷静下来,此刻他还是个流亡之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随时都可能被抓入狱,甚至中弹而亡。在这样的时刻,这女孩将自己纯真的一生交给了自己,愿与自己生活在一起,还能说什么。他心里,溥明霞的影子似乎渐有渐无,也似乎溥明霞太高太远了,如一道月光难以触摸,只能仰视才行。
快到上海时,两人并排躺在舱中,抱得紧紧的。曾铁和声静气地问她:“黑凤,三哥是个逃犯,杀过人,你跟了我很亏。万一有我什么事,入了监,你还受牵连,犯得着吗?”黑凤在黑暗里凑过来,她伸着舌头,像一只蜥蜴晃动尾巴,在他鼻尖处转悠:“三哥,我是你的人,我要跟着你走四方,你要是撇下我不管,等于往我眼睛里插柴火棒子,那才难受呢。”曾铁推了她一把:“你猫呀,老舔人,小心我把你舌头割了。”黑凤掩住了嘴。曾铁看着她娇羞的样子,心里有一丝感动,觉得自己落难之时,女孩能这么死心塌地跟他,不多见。他叹了口气说:“黑凤,你这么跟着我,我觉得歉意,不好意思,你三哥走霉运呢。要是当年,三哥家里在京城也算是有头有面。我是皇上的恩骑尉,在皇上身边做事。哪像现在,一条野狗,到处乱跑,渴了连马尿都喝,饿了啃一块烂白菜,真是虎落平阳比野狗还不如。”黑凤说:“三哥,我看得出来,你是个人物。”见他不语,她又凑了过来:“三哥,你见过皇上吗?”曾铁说:“当然,皇上还有太后,都见过……哎,你知道吗,你爹说你是京城里捡来的,你真正的爹娘在宫里。”他认真地说。黑凤说:“是啊,我是格格,你就是阿哥,我们正是一对儿。”曾铁说:“这话你信?说不定你爹是骗你。”黑凤张开小嘴,瞪着眼说:“为啥不信?要不是真的,皇上为啥把你送来给我,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曾铁笑了:“看你呲着嘴,撅着大腚,说话也不怕崩了门牙。”黑凤知道他在嘲笑自己,突然俯下身子,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曾铁叫了出来,看着咬出的牙印,“你属狗的,咋咬人呢?”黑凤呶着嘴说:“就咬你,谁让你说话那么难听。”两人猫在船里,一直没露面,一直到船老大吆喝:“乘船的,到十六铺了,还不下吗?”等曾铁出了舱口,船老大兑了银子,不冷不热地说:“看你们一对男女,知道的是夫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私奔呢。”曾铁说:“这位老大,怎么说的话。”啰嗦了几句,他和黑凤两人就下了船。
曾铁到过上海,也交了几个朋友,可是现在他谁也不敢去找。袁家在上海势力很大,爪牙众多。他想了想,带着黑凤来到四马路的会乐里。两年前他认了一个姓张的干妈,以前是个鸨婆。说白了,是那次与袁十一来的时候喝花酒认识的。那次他和袁十一,都看上了一个叫小月红的妓女,小月红是个雏妓,尚未被人梳拢。袁十一相中了她,不知为何张妈不愿帮衬袁十一,暗地里为曾铁搭线,让曾铁和小月红成就了一段情缘。袁十一很不高兴。为了躲袁十一,小月红去了广州,赎身给了一个有钱的南洋商人。到了会乐里,张妈果然还在,不过没了小月红,日子冷清了不少。见曾铁来很是高兴,张罗着请客,一个劲儿地说当年的往事。曾铁向她使眼色,意思让她不要再提小月红。张妈见了他身边多了个嫩女,当然心知肚明。当下收口,打发梅芳去买小菜请他们吃饭。张妈擅长厨艺,做了排骨、扁尖(嫩竹笋)豆腐、海带鱼好几个上海菜,又打来绍酒,说是女儿红,烧了二十个馄饨,煞是热情。这餐饭黑凤吃得如同宫廷大菜,连连叫着干妈,好不亲热。曾铁不多说话,要了几份过期的《申报》,专注地看了起来,直看得脸色蜡黄,唉声叹气,连饭都吃不下去。报上的消息说,袁世凯的势力越来越大,这对他相当地不利。
曾铁就暂时住在了张妈的家里。小小的三间屋,两明一暗。摆设虽是简单倒也清雅。一件榉木八仙桌,四把高靠背雕龙的长椅。一张大大的雕花木床,虽不是红木的,倒也上了红漆,雕着吉祥人物和花结,棕帮下又铺着厚厚的银杏木板,很结实,经得几男几女的折腾。床边放着一只梳妆台,镶着进口的玻璃镜子,照得人纤毫毕见,是这房间里最考究的家具,上面镜盒等一应俱全。墙上挂着的是一张海上名家曾熙的山水画,看来曾先生也喜欢到这一带来玩。遇到危难之时能有这样的住处,曾铁很满意了,黑凤更是感到满足。黑凤似一张白纸没涉过世,当然不会知道张妈是个鸨婆,只觉得她和蔼可亲,对她很好。
自从小月红走后,张妈再也没物色到入眼的女儿,只养着一个丑丑的丫头叫梅芳的伺候人。她见了黑凤很是喜欢,不过坊间吃香的小丫头,须是再小上几岁,最好十二三岁,调教几年,方才成得大器。不过张妈觉得,这黑凤天生是个尤物,只要略加调教,就可倾倒无数男人。“曾少爷,你桃花运从头红到脚,哪弄来这嫩相的闺女,连我这个老太婆也眼红的。”曾铁毫不在意,他打着呵欠说:“她有这么好?”张妈挡着黑凤的肩说:“福气哟,比月红那时候样子都好,你看腰细乳丰,奶奶弹屁股圆,乖灵灵的,叫你们男人家见了就没命。你曾少爷是啥眼光,上海滩上谁比得上你。那辰光,小月红跟错了人,要是跟了袁家……”曾铁将手指放在嘴上,不让张妈再说下去,他看得出这老女人眼里的意思,她一个劲儿问东问西,一定是在眼红,眼红这个貌美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是她收养的,不然的话又是一个小月红,够她下辈子受用的。
最初几天,曾铁心悬溥明霞,一直心神不定。虽是惊弓之鸟,仍旧色胆包天,他趁着黑凤向张妈讨教新式发髻的梳法,溜出了门去。叫了一辆黄包车,径自来到静安寺的溥公馆。大门紧闭,略显冷清,他摇了半天的铃,才出来一个老门房。他打探溥家情形,说是老王爷早去北京了。溥明霞在溥家排行老六,叫六格格。曾铁又向他打听六格格,那门房告诉他说六格格回蒙古了。曾铁一急说漏了口,问是不是闯了祸得罪了袁家。门房向他一瞪眼说:“少胡说八道,当心舌头上生疔疮。”
曾铁不甘心,呆头呆脑地在静安寺守了一上午,大铁门始终关得紧紧的,再没开过。他坐在一个小酒店里喝到下午。直到几个红头巡捕进了酒店,他只好付账出门,沿着一条老弄堂往回走。溥明霞是个爱热闹的人,那荒沙大草原,她待得住吗?她可是宫里长大的,从小享尽了荣华富贵。袁家连明格格也不肯饶过。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回到张妈的住处,他闷头睡了三天。张妈以为他那天酒喝伤了,叫黑凤弄了醒酒汤,喂给他喝,曾铁不喝。曾铁整日萎着不愿出门,黑凤却是满心新奇。初到繁华世界,女孩心野神驰。这上海的繁荣世面全由张妈领着黑凤去见识。她们上了一趟番菜馆,吃了顿洋人的菜肴。张妈住的四马路,是上海的游乐中心。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夜里十里欢场甚是喧闹。如果是礼拜天,更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一个叫红菊花的伶人,很是有名,在丹凤大戏院唱《宝莲灯》《大香山》。那舞台十分豪华,据说每场戏要用好几千根蜡烛,照得剧场火树银花,绮丽无比。那红菊花虽是男扮女装,登台亮相,温然其容,娟然其貌,羞羞涩涩,顾影生怜。《申报》名笔称其“宛如十二三女郎,微露腼色,丰神绝世……”他是上海滩上最红的伶人,百姓都以一睹玉貌为荣。黑凤也听人说了,吵着让曾铁带她去看《大香山》。曾铁只好带她去了一场,回来后,黑凤却一直照着镜子,问他比红菊花如何。黑凤喜爱欢场,缠着张妈玩遍了上海新奇好玩的地方,什么楼外楼、跑马场、绣云天……黑凤玩得很开心,从小渔家的闭塞生活,如生活在一只螺蛳壳里,爬出来就是大千奇观。一旦开了窍,谁也挡不住。因为曾铁不肯出去,她就只好拖着张妈,就是到外滩走一趟也好,很是疯狂。后来曾铁不让她们出去,因为身边的钱并不多了。他出来时,只有澄星法师给了他一点路费。幸好黑凤出来时,也将黑老汉多年的积攒一并带了出来,黑凤将钱都交给了张妈,但也不多,仅够生活费。
黑凤出去玩的时候,曾铁爱去《申报》馆,看那门口贴的报纸,注意朝廷的消息,袁党的动静。显见袁世凯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丧气,后来索性不出门了。心里郁闷就喝酒,喝多了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以男女之事折腾黑凤,将那张大床搞得吱吱乱响。黑凤催促他回北京,他置之不理,因为他不敢回,也不知道家里老爷子过得如何。自从祖父从宗人府失了差事,曾家也没什么收入,靠租赁几间旧房过日子。老爷子天天在老北海遛鸟,老境甚是灰暗。老爷子不懂生计,也不会有多余的钱,他不想回去看老爷子鹰隼一样的长勾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