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935年,布法罗(4)
“当然有。”厨房的窗户开着,黛西高声吩咐厨房里的女仆,“埃拉,能帮我把狗粮拿过来吗?”
查理掰开一块狗粮,把狗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捏住其中一片,让拉斯蒂嗅了嗅,接着打开手掌,让拉斯蒂吃下去。随后他拿起另一片,让拉斯蒂知道狗粮在他手里。然后他站起身,让狗蹲在脚边。拉斯蒂警觉地看着他握紧的拳头。“跟我走。”说完,查理往前走了几步。
拉斯蒂跟在他后面。
“好孩子!”说着,查理把狗粮给了拉斯蒂。
“太棒了。”黛西赞叹道。
“过段时间就不用狗粮了——为了被鼓励,它会跟着你。养成习惯后,久而久之,一招呼,它就会跟你走。”
“查理,你真是个天才!”
查理非常兴奋。黛西发现,查理长着一双小狗似的棕黄色眼睛。“你来试试吧。”他对黛西说。
黛西照做了一遍,取得了同样的效果。
“看到了吗?”查理说,“不难。”
黛西快活地笑了。“我们可以开业了,”她说,“开一家法奎森和别斯科夫驯狗学校。”
“这主意不错。”看起来他是真心实意的。
发展势头很好,黛西心想。
她走到折叠桌前,倒了两杯柠檬水。
查理站在她身边说:“和女孩子在一起,我总是有点羞涩。”
你没说错,黛西心想,但她什么话都没说。
“你却很好相处。”查理说。他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愉快的巧合。
把杯子递给查理的时候,黛西手一滑,把一点柠檬水洒在了查理身上。“我真是笨手笨脚。”
“没关系。”他说。但柠檬水已经把他的亚麻夹克和白棉裤子打湿了。他掏出手帕,擦拭起来。
“我来帮你擦。”黛西从他的大手中接过手帕。
她靠得离查理很近,拍了拍他的衣领。查理站着不动了,黛西知道他闻得到她身上的简·奈特香水[11]——前调是薰衣草,后调是麝香。尽管没有洒到,但黛西还是用手帕把查理外套的前襟也擦了一遍。“差不多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接着黛西单膝跪地,像参拜查理似的,开始擦他裤子上的水渍。她蝴蝶般轻盈地擦拭着查理裤子上的湿处。碰到他大腿时,黛西摆出迷人的天真表情,抬头看了他一眼。查理正低头盯着她。他张着嘴,呼吸粗重,意乱情迷。
伍迪不耐烦地检查着“马刺号”帆船,检查孩子们是否已经把一切都整理好了。“马刺号”帆船是艘四十八英尺长的竞赛级帆船,像把刀子一样又长又细。戴夫·罗赫把这条船借给了伍迪所属的布法罗失业人员子弟俱乐部,教他们划船的基础知识。码头的空船位和碰垫已经准备好了,船上的帆已收起,吊索已经放下,其他绳索也都卷好了。看到这些,伍迪非常高兴。
比伍迪小一岁、今年十四岁的查克,已经在码头上和两个黑人小孩玩游戏了。查克为人随和,能轻易和人打成一片。想和父亲一样从政的伍迪很羡慕弟弟这种自来熟的能力。
查克和两个黑人小孩只穿着短裤和沙滩鞋,码头上的他们组成了一幅天真烂漫的画面。伍迪后悔没带相机,不然这该是多么好的一张照片啊!他喜欢摄影,还在家里弄了间暗房。
把帆船收拾停当以后,伍迪满意地跳上码头。风吹日晒了一天的孩子们离开船坞,从一天的劳累中获得十足的满足感,相互嬉闹着。
一起远航、努力控制帆船的时候,这帮穷孩子和两位富家子弟之间没有太大差异。但在布法罗的帆船码头上,他们之间的贫富差距重新体现出来了。两辆车并排停在路边——一辆是参议员杜瓦家的克莱斯勒跑车,车旁站着身穿制服的专职司机,来接伍迪和查克的;另一辆是雪佛兰皮卡货车,后头放着两条长板凳,来接其他孩子的。伍迪在和孩子们道别时,因为司机正为他开车门而感到尴尬,但那些孩子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们向伍迪表达了谢意:“谢谢你,下周六见!”
汽车开上特拉华大道以后,伍迪说:“和他们一起的确很开心,但我不知道这有多大用。”
查克很吃惊。“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没法帮他们的父亲找到工作,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学会驾驶帆船也许能使这些孩子在未来几年找到工作。”布法罗是个港口城市:来往于五大湖区和埃利运河之间的商船和游艇上,有上千个工作机会。
“那得要总统重新把经济推动起来才行。”
查克耸了耸肩:“所以你选择为罗斯福工作。”
“有什么不好呢?爸爸也为伍德罗·威尔逊工作过。”
“我要继续航海。”
伍迪看了看腕上的表。“我们还有时间为舞会换装——时间刚好够。”他们要去网球俱乐部参加晚上的舞会。他因期待而心跳加速。“我喜欢和那些说话轻声细语、爱穿粉红裙子的可人儿待在一起。”
“呵呵,”查克笑道,“乔安妮·罗赫从来没穿过粉红色的裙子。”
伍迪吃了一惊。连续几周,他日思夜想着乔安妮·罗赫,但查克是如何知道的呢?“你怎么会以为——”
“别装了,”查克讥诮地说,“那天在沙滩聚会上,你盯着她的网球裙都看呆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对她着迷。走运的是,她好像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走运’?”
“你们根本不配——你十五岁,而她已经十八岁了。她要找的是丈夫,而不是你这样的男孩。”
“哦,哎呀,谢了。我差点忘了你在女人这方面是个高手。”
查克脸红了。他还没交过女朋友。“虽然我不懂女人,但也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兄弟俩总是这样对话。谁也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对彼此非常坦率罢了。他们是兄弟,不用那么客气。
他们回到了家,那是一幢仿哥特式的建筑,是他们已故的爷爷——参议员盖姆·杜瓦建造的。兄弟俩进屋冲了澡,换了身衣服。
伍迪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高了,他穿着一件爸爸的礼服。尽管有些旧,但是正合身。小男孩穿校服和夹克,大学生则穿半正式的无尾晚礼服,而伍迪想显得老成一点。今天一定要和她跳舞,他一边想一边往头发上抹了点发胶。乔安妮也许会允许他挽住她。到那时,伍迪的掌心将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她微笑时,他会凝视着她的双眼。跳舞时,她的胸部会摩擦他的上装。
伍迪下楼的时候,父母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爸爸在喝鸡尾酒,妈妈正在抽烟。爸爸又高又瘦,活像个挂着双排扣无尾礼服的晾衣杆。但妈妈非常美,尽管只有一只管用的眼睛——她一出生就这样了。今晚,她穿着黑蕾丝装饰的拖地红丝裙,外面套着黑丝绒短礼服,美得令人眩晕。
祖母最后一个出现。六十八岁的她沉静而优雅,和她儿子一般瘦,但娇小玲珑。她看着伍迪母亲的裙子说:“罗莎,亲爱的,你可真美。”除了对儿媳妇亲切之外,她对其他人都很尖刻。
格斯体贴地为母亲倒了杯鸡尾酒。伍迪尽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快,祖母做任何事都慢悠悠的。也许她认为,任何活动没了她就不会开场呢。但实际的情形也差不多:她是布法罗社交界最德高望重的女士,儿子和丈夫都是参议员,是这个布法罗最古老最有名望家族的实际操控者。
伍迪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乔安妮的。他打小就认识她,但一直把女孩当成看着男孩探险的无聊观众——两三年前,女孩子才突然超越汽车和赛艇,成为人世间对他最有吸引力的东西。不过那时,他只对同龄或更年轻的姑娘感兴趣。乔安妮一直把他看成小孩子——值得偶尔聊几句的聪明孩子,但肯定不是男朋友。然而在这个夏天,出于某种伍迪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乔安妮突然成了世界上对他最具吸引力的女孩。可悲的是,她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升华。
至少现在还没有。
祖母问弟弟:“查克,学校里怎么样?”
“糟透了,奶奶,你应该非常清楚。我是这个家的白痴,一只返祖的猴子。”
“根据我的经验,白痴可不会说‘返祖的猴子’这种话。你确定自己没有在偷懒吗?”
罗莎插话说:“妈妈,查克的老师说他在学校里非常用功。”
格斯说:“他下国际象棋总能赢我。”
“那我倒要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祖母执著于这个话题,“如果继续这样,他连哈佛的边都摸不着。”
查克说:“我读书很慢,就是这样。”
“这可不算是理由,”她说,“我公公,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是他那个年代有名的银行家,可他也只是勉强识字而已。”
查克说:“这事我可没听说过。”
“这是真事,”她说,“只是别拿它作为不努力的理由。给我用点心!”
格斯看了看表:“妈妈,准备好的话,我们该走了。”
一行人终于坐上车,向俱乐部进发。格斯订了张桌子,邀请伦肖夫妇和他们的儿女一起吃饭。伍迪朝四周看,但没找到乔安妮,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看了看前厅架子上的订位表,发现罗赫家没有订位。他们没来吗?这一晚可算是砸了。
两家人一边吃牛排和龙虾,一边聊着德国的话题。菲利普·伦肖觉得希特勒做得很不错。伍迪的父亲说:“今天的《布法罗哨兵报》上说,他们以批评纳粹为理由,逮捕了一个神父。”
“你们是天主教徒吗?”伦肖先生惊奇地问。
“不,我们是圣公会教徒。”
“菲利普,这和宗教无关,”罗莎清晰地说,“这事关自由。”罗莎年轻时是个无政府主义者,现在骨子里仍然是个自由主义者。
有些人不吃晚餐,只出席餐后的舞会。许多人在杜瓦家用甜点的时候才出现。伍迪眼巴巴地寻找着乔安妮的身影。隔壁房间里,乐队演奏起了去年开始流行的《新大陆》。
伍迪说不出乔安妮身上哪点最吸引他。大多数人不会觉得她很美,但她非常动人。她看上去像一位阿兹特克的公主,高高的颧骨,以及和父亲戴夫一样的高鼻子。她有波斯血统,因而长着浓密的黑发和橄榄色的皮肤。乔安妮身上特有的专注使伍迪渴望多了解她一些,让她快乐,听她温柔地说话,哪怕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伍迪觉得,乔安妮令人敬畏的外表下可能藏着一颗火热的心。他突然自嘲地想:现在是谁在假装了解女人呢?
“伍迪,你在找人吗?”洞悉一切的祖母问。
查克暗暗地笑了。
“我只是想知道有哪些人来跳舞。”伍迪故作随意地答道,但还是不自觉地脸红了。
在母亲和其他人都起身离开餐桌的时候,伍迪仍然没见到乔安妮。在本尼·古德曼《月光》的曲声中,伍迪失魂落魄地走进舞厅——没想到乔安妮已经在舞厅里了,她一定是伍迪没注意时进来的。伍迪一下子振奋起来。
这天,乔安妮穿着银灰色的真丝裙和一件凸显她苗条体形的V字领套衫。她穿露出长腿的网球裙已经够性感了,这一身更是迷人至极。看到她优雅自信地穿过房间,伍迪感到口干舌燥。
伍迪朝乔安妮走去,但舞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伍迪非常气恼:撞上的人几乎个个都想和他说上两句。从人群中挤过时,他吃惊地发现老古板查理·法奎森正在和明艳照人的黛西·别斯科娃跳舞。在他的记忆中,查理似乎没和任何人跳过舞,更别说动人的黛西了。黛西是如何让他就范的呢?这点他很感兴趣。
到了舞厅离乐队最远的地方时,伍迪终于追上了乔安妮。让他懊恼的是,乔安妮正在和一帮比他大四五岁的男生说话。幸好伍迪比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高一些,因此他的出现并不算太突兀。他们拿着可乐瓶,但伍迪闻到了烈酒的气味:他们中一定有人在口袋里放了酒。
站定以后,他听见维克托·迪克森说:“没人喜欢动用私刑,但你们必须理解他们在南方遇到的问题。”
伍迪知道瓦格纳参议员提出了一项严惩允许私刑的治安官的议案——但罗斯福总统拒绝支持这项议案。
乔安妮非常生气。“维克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私刑就是谋杀!我们不必理解他们的问题,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继续杀人。”
和乔安妮政治立场一致,伍迪感到非常高兴。但不幸的是,这显然不是请她跳舞的时候。
“乔安妮,你不明白,”维克托说,“南方的黑人都是没开化的野蛮人。”
我也许年轻没经验,伍迪心想,但不能允许他对乔安妮如此不敬。
“执行私刑的人才没开化呢!”乔安妮说。
伍迪觉得帮腔的时候到了。“乔安妮说得没错。”为了装老成,他故意把声音放低,“我家帮佣乔和贝蒂的家乡就发生过私刑。他们从我和弟弟出生起就照顾我们了。贝蒂的堂兄在众人的围观下被剥光衣服放在火上烤,接着就被吊死了。”维克托怒视着这个吸引走乔安妮注意力的小家伙,但其他人都饶有兴致地聆听着。“不管他有什么罪名,”伍迪说,“对他执行私刑的白人都是暴徒。”
维克托说:“你所敬爱的罗斯福总统没有支持反私刑法令,不是吗?”
“这点的确很令人失望,”伍迪说,“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怕愤怒的南方人会毁了他的‘新政’。不然的话,他会让他们滚一边去的。”
维克托说:“你懂什么?你还只是个孩子。”他从衣袋里拿出个玻璃酒瓶,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乔安妮说:“维克托,伍迪的政治立场比你成熟多了。”
伍迪高兴坏了。“政治也是讲家族传承的。”他说。这时有人拉了下他的胳膊,这让他很是生气。他转过身看个究竟,看见拉他的是满身大汗、刚从舞池上下来的查理·法奎森。
“能和你稍微谈两句吗?”查理问。
伍迪耐住性子,没叫他到一边去。查理是个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的好好先生,你会为他有那么个专横的母亲而感到难过。“查理,有什么事?”他尽量优雅地说。
“我想跟你谈谈黛西的事情。”
“我看见你和她跳舞了。”
“她跳得好吗?”
伍迪完全没有注意,但还是礼貌地说:“当然跳得很好。”
“她干什么都很棒!”
“查理,”伍迪试图隐藏住讶异的情感,“你和黛西一直在约会吗?”